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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1-02高英英
高英英
习惯了睡觉时拉着女儿的手。
什么时候那娇小的一只,
超出了掌心的负荷。
这是一件多么奇妙的事,
她曾经与你合二为一。
两颗心脏一齐跳动,
像大海相汇处交错的潮汐。
如今我的手臂已经不能
替她承担整个夜晚的重量。
月光下她鼻息均匀,
深深陷入睡眠。
在一个平行的梦境,
常青的月桂树舒展着臂膀。
白鹿温泉旁有一条河
地图上没有显示
当地人一定有办法称呼它
而我无从得知
想想老家也有这样的河
我们从中取水,在岸边开荒
看它翻起白色的水花
在季节中一闪而过
你无法忘记这样一条河:
雨季涨满,旱季干涸
然后在断断续续的流浪中
交出了自己的乳名
第一天准备了书包、课本、铅笔盒
第二天准备了鞋套、彩笔、姓名贴
第三天准备午休的抱枕、吃饭的餐垫
然后看着她背负鼓囊囊的阳光
独自走进校门
远远跟随了一段
那个队列里最乖巧的身影
在我离开之前
已经被规训
久雨初晴,
蓝天絮出足够的云。
透过一扇窗户我辨认世界,
清朗的空气缩短了一些事物的距离:
西边的卧佛山横空出现。
一匹灰蓝色的马跨过楼宇,
走向我。
生活有时候自带光晕,
时间在微寒的阳光下,
也发生了偏折。
柜子上有多少个抽屉我数不清
里边装满人间的苦
每一种你都尝过
柜台上的小秤如此精准
可你总说,生命不能拿来称重
不断被装满
又不断被取用
炮制药材就是炮制人生
并非所有的病痛都能医治
尤其是自己的
有一天你像一把草药一样干枯
退还了身体中多余的水分
我就在褪色的药师柜上
写满你的名字
好几年不用
药味依然浓郁
文火慢煮的日子里
熬干了几十年的光阴
处方笺发黄变脆
字迹无从辨认
谁会知道哪一笔是骄傲,
哪一笔是伤心
最后一次使用瓦罐
就让它吐尽所有的苦水
装满生命之残渣
田垄里的麦子总是新的
明年是另外一茬
而去年辛苦拔去的野草
转年又在田里复活
在田地里劳作的人
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
仿佛戴着草帽的西西弗斯
用双手推动着下一轮返青
那一天应当是有风的
但是周围的背景如此模糊
使她至今无法确定
风的走向
那一天母亲是要带她走的
她哭喊着扑过去
顺势被抱上自行车横梁
是父亲的呵斥让母亲放手
独自沿着被撕裂的道路前行
如果她的哭声让母亲
更柔软一点呢,如果她
紧紧抓住车把,像院里的
葡萄藤、豆角蔓、南瓜秧
和她见过的所有纤细
又柔韧的事物,紧紧抓住
命运中尚不确定的部分
也许母亲就会带走她
也许她会把母亲带回家
中秋回家,妈妈告诉我
村里的水浇地全部流转出去了
以前一年两季的小麦和玉米
现在全部种高粱
忽然有种被遗弃的感觉
从此我只能在城市流浪
像村子里走丢的那些鸡鸭和骡马
孤独地奔跑在陌生的月光下
院子空了,有一种
度日如年的安静
人少了,房间反而
格外狭小
老姨的家里
孩子都不在身边
突发的疾病
才引来探望的亲人
她的右边身体
完全没有了知觉
无法控制的那部分
像住进一个陌生人
而她的左手拉着右手
不停地捏握抚触
好像拉着恋人
期待着不可能的回应
她毫无颓丧伤心
咬着半边牙齿,说东说西
我想留点什么,老姨说
没人说话,不如留一筐声音
天空至暗处藏着波涛
每个房子都像小小的方舟
我什么都做不了,除了
点一盏灯
而雨后弧光温柔
仿佛一座崭新的城市
从湿润的大地上
刚刚长出来
每个人会看到我
我看到每一個人
对于可能出现的未知来客
我预计了好几种可能
无意做一个窥探者
也无法拒绝贸然入侵
我还可以低下头
任目光越过头顶
只有俯瞰的角度
能注意到那些松树
健壮的枝条被暴雪压制
随时准备反击
池水绿汪汪地荡漾
还没来得及变成冰
一个孩子欢笑着跑过去
冷空气里刮起温暖的漩涡
远山的石头仍有白日的余温,
连夜就被积雪覆盖。
这一天我向着西边祝祷:
我的内心永远洁白。
事物间有奇妙的关联
看到银杏,就想起文心雕龙
一棵跨越众多朝代的古老生命
一颗不甘宥于平庸的心
我在相距千里的邻省
每天用短暂的时间清点银杏
远处的山峦藏着钟声
年轻的树木开始练习禅定
冬天离我只有八棵行道树的距离
秋风一如往年平铺直叙
八部著作刚刚打开
还没有人来给它们取名字
如果每天早上
坚持称重
按照身体的代谢频率
即使体重没变
七年之后
站在体重秤上的
也是另外一个自己
十一点五十九分五十九秒
还在刷微信
忽然系统把所有进行中的聊天记录
统一标记成昨天
就像有人急巴巴地
把我从这一天驱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