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起

张执浩

来到汉阳门的人

都会先在桥拱下面留下一张合影

与长江和大桥一起

江水在埋头赶路

大桥镇定如昨

我也一样但那是三十年前

漩涡绕着桥墩翻卷

江鸥追着渡轮

一切都是那么完好

唯有我自己留意到了

当年紧握的拳头

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松开

不知不觉中身边的事物

都变成了亲密的战友

蝌蚪上岸以后就变成了青蛙

四周蛙声一片但我仍然

蹲在池边数着蝌蚪

昨天有二十一条

今天还剩下七条

下午三点半我们就放了学

起初是一群人在路上挤着走

后来一条路上就剩下了我一个

我独自蹲在水池边

太阳还没有落山

池水在慢慢变暗

草丛中青蛙的叫声震耳欲聋

我不知道现在回去

家里还剩下什么

河流拐弯的地方

河水你推我搡

从犹豫、慌乱到咆哮

直至被彻底驯服

在下一个弯道来临前

当你站在高处平静地眺望

这段无比熟悉的河道

你是否有过不羁的冲动

有好多次

我守候在日落的地方

等着一个人

叫喊着我的乳名

头破血流地朝我奔过来

能使人发笑的蔬菜

是不是只有茄子

无论是白茄子还是紫茄子

当你喊：“茄子”，笑容

就会堆上你的脸

我母亲生前表情僵硬

在菜园里忙碌，唯有在看我

吃她亲手做的饭菜时

她才是松弛的

盡管我埋着头，尽管

她不知道“茄子”的

发音这么神奇

这么多年过去了

我仍然能在每一张有我的合影中

见到她希望我成为的模样

从水缸到水井的距离

从前很远，现在更遥远了

挑水的人走在记忆中

像田埂游弋在茂盛的草丛里

我听见木瓢磕碰桶沿的声音

清冽又甜美

也能看见虫豸在黄昏

从这里飞向那里

但我已经无法指认水井的位置

方位肯定是对的

但那是月亮升起的方位

挑水的人走在月光下

换肩的时候他与月亮对视

而另一轮明月正在天井角落的

水缸里等候他

像一只白瓷碗

反扣在没有桌面的桌子上

1986 年我的父亲母亲

在黄鹤楼下留下过一张合影

没想到，这成了他俩现存的

唯一的一张合照

母亲去世后，父亲把它翻出来

父亲去世后，我们把它翻出来

打算用在他们的合墓碑上

从去年清明节开始计划这件事

但按老家的规矩

得在三年之后才能落实

现在每次回去我都要

先去母亲的坟前劝她再耐心点

再去父亲的墓前劝他不要着急

现在每次看到这张合影

都感觉有一把看不见的尺子

在丈量着他俩生前的距离

死后的距离，以及

他们与我之间的距离

在一起的愿望从来不曾这样强烈过

如果没有风

玉兰树的叶子永远没有机会

与香樟树的叶子在大地上相逢

当它们在暮春的清晨

被两把笤帚归拢到一处

如果不是因为身处困境

笤帚的主人可能不会是他们

每天清晨我听见楼下传来

笤帚划过大地的刺拉声

女的从楼后，男的从楼前

他们汇合的时候曾有过片刻的宁静

之后就像两个久别重逢的人

高声谈论着生活的见闻

如果落叶能听懂他俩的方言

就不会奇怪造物主的安排

两把笤帚在清扫完成之后

被归并到了蓝色的垃圾桶内

如果此时我还能入睡

一定是因为我太孤单了

已经接受了被人类抛弃的理由

会唱歌的那只鸟儿回来了

我确信，她就是

去年此时在窗外歌唱的那一只

在消逝了一年之后

她又衔着同一首歌

回到了窗前的樟树林里

昨天中午我侧身静听

想到了去年的这个时候

我每天都在等待她的安慰

我确信这首歌

饱含深意——

献给未来，也献给末日

诅咒命运，又热烈地赞颂生命

看似一成不变的樟树林里

落在地上的叶子与新生的叶子

完全相等，但我确信

歌唱和唱歌不是一回事

这只歌唱的鸟儿也不是

在你窗前唱歌的那一只

一生中我吹过三种风——

河风、江风和湖风—— 它们

依次经过了童年的我

青年的我和现在的我

如今我在都司湖畔生活

傍晚去长江南岸散步

偶尔回老家看看岩子河

河风轻柔

江风强劲

湖风细若游丝

我长时间坐在湖边接受

这些丝状物的缠绕，我知道

在你们眼中这种被称为惬意的生活

实际上已经不是生活

沉浸在湖心里的云朵

甚至已经不属于天空

我在垂柳与水杉之间喝茶

我在睡莲和水藻留出的空隙中

看野鸭在湖面上钻进钻出

曾经想象过的风轻云淡

曾经向往过的波澜不惊

都被一一验证，变成了

我起身，皱眉，哭笑不得的

驚诧与满足

喜鹊在风中

一只喜鹊在两沙运河上空

逆向而飞。为什么

它要这样把自己暴露

在水天之间？翅膀闭合

扇动周围的空气，空气中

飘荡着肃杀的气息

已经是冬天了但这里没有下雪

运河两岸麦地绵延

青青的麦苗围住枯黄的农舍

遥远的荆山在白天也是漆黑的

我们沿着运河驱车上行

前往更为漆黑的楚国，不经意间

路过了春申君的故里

我一直在留意这只伴飞的喜鹊

它似乎有明确的目的

无论河面上的风怎么吹

它都带着均匀的黑白

贴着暮色逆风而飞

在寒夜里枯坐

需要想一些温暖的事情

凡是能够被想起的哪怕

比今夜更寒冷的事物

都能升起温暖的火苗

糊在墙壁上的报纸将被撕下

扔进脚边的火盆

一个活在五十年前的人

将化为灰烬，我用枯枝

拨弄它，眼见着火焰

顺着枝干慢慢地往上爬

寒风鼓吹窗纸

外面在下雪

河面上已经结了冰

冰面紧拽着我穿过的鞋子

两只鞋子相距甚远

鞋帮里面积满了雪花

那一年我五岁

夜里洗完脚之后

就赤脚睡在母亲的怀里

当袅袅的热气消逝

我在梦中还能感觉到

一双手在搓揉它们

（选自《人民文学》2021 年11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