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条河流的回望
2022-01-01高坚
我一直认为额勒本石泊河里的鱼是琪琪格表妹的,琪琪格没有长大,额勒本石泊河里的鱼也没有长大。
我的乌兰姨妈家就在额勒本石泊住,而且离河很近,一开门就可以看到养蓄牧河。养蓄牧河在额勒本石泊拐了一个“几”字型的弯,湍急的河水变得温顺起来。养蓄牧河里有许多鱼,由于当地的人们与养蓄牧河里的鱼有一段感人的故事,因此河里的鱼们游得很是畅快。听姨妈讲,额勒本石泊在以前没有一户人家,有一天,一个叫德勒黑的六七岁小男孩流浪到了这里,涉水过养蓄牧河。由于几天没有讨到饭,他又饿又累,走到河中间时就昏死过去了。这时神奇的事情发生了,一个美丽的小姑娘迅速游过来,把昏死过去的德勒黑托上岸,又给他喂水喂饭。等他醒过来时,只看到一个像鱼一样的美丽少女游回了养蓄牧河。德勒黑就在河边搭起简单的窝棚,开荒种地,后来,就在额勒本石泊娶妻生子,姨妈说德勒黑的妻子就是养蓄牧河里的鱼公主,所以,当地人都把自己当成德勒黑的后代,把养蓄牧河里的鱼看作是皈依在人间的神,也是繁衍自己的祖先。无论生活多么艰苦,没有一个人去捕捞食用,更没有人去贩卖贴补家用。
每到寒暑假我都会到姨妈家长住,因为姨妈家有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表妹,名字叫琪琪格,我们可以一起玩耍,这是我长住姨妈家其中的一个理由。姨父朝鲁门是地地道道的蒙古族,一点汉语也不会,琪琪格也是,姨妈曾经随外祖父下放到我所出生的牧场生活过很长时间,牧场上大多数人都说汉语,所以姨妈和母亲一样,蒙汉语都通。我和姨父还有琪琪格的沟通都由姨妈做翻译。更多的时候,我和琪琪格不用翻译,吃完饭了,我们一起奔向坡下的养蓄牧河,去捉河里的鱼。盛鱼用的玻璃罐头瓶子,是过年时姨妈家的客人送的礼品,里面的罐头被我和琪琪格吃完后,姨妈把瓶留给了我,我用玻璃罐头瓶子来盛鱼。
每次我和琪琪格下河捉鱼,都是在姨妈规定的“吃完饭后”。姨妈说吃完饭后体力足,水凉也不会生病,特别是小姑娘更得注意。姨妈还会郑重地把有关养蓄牧河里鱼的故事,用蒙语和汉语分别给我和琪琪格讲一遍,中心思想是千万不要伤害每一条鱼。她亲自把我们俩送出大门,一直在门前守望,我俩稍微往里走一点,她就会大声呼喊。中间也会嘱咐几遍不要伤害每一条鱼,当然这也是分别用蒙语和汉语。刚下河时,我们会把河水搅浑,也会把鱼惊跑。但额勒本石泊的鱼好像天生就对人有亲近感似的,我和琪琪格在河里一动不动地站一会儿,鱼就会游过来。琪琪格用双手合成碗状,然后突然从下往上舀上来,就把鱼网在手心里,再迅速放到罐头瓶里。开始时我不会捉,虽然能捉到鱼,但是鱼一滑就逃跑了,等再下手时,鱼们早都不见了踪影。我索性就给琪琪格打下手,端着罐头瓶,她捉到鱼后,我马上把罐头瓶递过去。这样用不了多长时间我们就会捉十几条鱼,仿佛我们把从前感人的故事盛放在了罐头瓶里,这样的想法还没等生根发芽,就在姨妈的召唤中兴高采烈地跑回家。
姨父在土炕上一边喝酒,一边笑眯眯地看着为了捉鱼浑身湿透的我俩。榆木桌上姨父下酒的菜,大多时候都是芥菜、咸菜,姨父依然喝得津津有味。我问过姨妈为什么不给姨父做点鱼吃,姨妈严肃地对我说,不要有这样的想法,长生天会惩罚我的,特别是姨父听到会不高兴的。
捉到鱼后,我和琪琪格就整天守着罐头瓶观察。看鱼在罐头瓶里自由自在地游动。姨妈说细长有须的是泥鳅鱼,脑袋大的叫老头鱼,全身长着银色鱼鳞的叫川丁子鱼。不管是泥鳅鱼、老头鱼还是川丁子鱼,我都把它们当成是鱼公主,它们张口的时候,我就当成它在讲述它的爱情故事,讲的是姨妈没有讲全的感人的细节。对于我来说,养蓄牧河里的鱼不仅仅是好玩那么简单了。我和琪琪格都沉浸在鱼的世界里,正好省略了语言交流的障碍。过不了两天,姨妈就会嘱咐琪琪格带着我把捉到的鱼放回额勒本石泊的河里。然后,我们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捉鱼。等到我们捉到十几条鱼后,时间差不多时,姨妈会站在土屋呼喊我们回家。琪琪格去奶奶家小住的那段时间,我央求姨父带我去养蓄牧河畔的牛窝铺跟他作伴,在姨妈的勉强同意下,我随姨父去了牛窝铺。深夜,从养蓄牧河畔吹过来的风,摇晃着姨父的牛窝铺,架牛窝铺的榆木横梁被风吹的嘎吱嘎吱响,我第一次失眠了……
我时常回忆起我陪姨父在养蓄牧河边放牛的情景,虽然姨父把纯手工擀制的山羊毛毡子给我铺上,但依然会有潮气让衣服黏在身上。这时,喝了一斤多酒的姨父,在酒精的作用下,早已进入梦乡,而且鼾声如雷,我更睡不着了。我索性就坐在窝铺的门口看星空,那种感觉很奇妙,虽然星星离我们那么远,但连在一起的星座到银河就让整个夜空更壮阔了。在浩瀚星空下的位于原野上的姨父孤零零的小窝铺,就像大海中漂泊的小舟,那么渺小。当晨曦来临的时候,风渐渐停息了,远处雾岚里的地平线上露出鱼肚白,太阳将要露头,传来养蓄牧河的流水声。窝铺外各种青草和野花上面密密麻麻的露珠,像一座座宫殿,里面一定住着一颗颗昨夜的星辰。围栏里的牛开始此起彼伏地叫了,打开围栏的门,我甩着长鞭,防止它们相互顶撞,一个一个放它们出来,不一会儿,一群牛就自由自在地在养蓄牧河畔吃草了。这时,姨父也做好了饭菜,我感觉在窝铺上吃饭特别香,一样的饭菜在家里就吃不出在窝铺上的味道。姨父喝酒也是,平时在家也就半斤的量,在窝铺能喝一斤,还喝得甜嘴巴舌的。吃完早饭后,我和姨父追随牛群去到养蓄牧河边。这时太阳升起来了,河面上波光粼粼,喝足水的牛站在河里,甩着尾巴驱赶蚊蝇。在太阳光的作用下,牛身上就像披着绸缎一样。各种颜色的牛像一匹匹多彩的绸缎,装饰着养蓄牧河畔。
中午歇晌的时候,牛群进围栏了,牛儿们开始反刍,这时特别安静。这个时候,姨父会走出窝铺,四处采成熟的花籽和草籽,那些成熟的花和草的籽粒,突然被粗糙的一双大手采撷显然不乐意,它想象中它的结局应该是被风摇落,安睡在土壤里,等一场春雪融化后,萌芽,破土,开花,结果……当它被一双粗糙的大手采撷后,它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是什么样的。这是牧归后姨父采摘花籽和草籽时,我看到那些五颜六色的籽粒的奇怪想法。姨父回来后把草籽放到窝铺里他床边专用的帆布袋里。我一直好奇他采这些花籽和草籽做什么用,因为语言不通,我一直不能问出答案。我记得姨父最先采的是一种叫老鸹瓢的植物的籽粒,这我印象最深,因为它的果实嫩的时候可以吃。等成熟了牛群踩踏后,就会炸裂,像蒲公英和芦花一样漫天飞舞。接着是萨日朗和鸽子花,还有狗尾巴草。临近牛群大撒手之前,金鸡儿也成熟了,金鸡儿满身都是刺,金鸡儿的籽粒比别的花籽和草籽都大,姨父采金鸡儿籽用的时间较多。他无数次挨扎,我就帮他拔过好几次金鸡儿的刺。
一场秋风吹过,窝铺里一天比一天冷了,这时就该把牛群赶回家了。牛群赶回家后,就得撤窝铺了。撤窝铺的那天早上姨父请了几个嘎查里的人,来的人开着两辆四轮车,一辆装围栏的水泥桩和网围栏,一辆装窝铺里的锅碗瓢盆等生活用品。待这些活计干完后,他们又把搭窝铺的地方用铁锹铲平,再用镐头打出一趟趟的垄。姨父从帆布袋里掏出事先采摘的花籽和草籽,均匀地撒在垄沟里。旁边的人帮忙盖土。等姨父把花籽和草籽都种完后。他在地上放上榆木桌子,来的人拿出带来的烟酒糖茶,牛羊肉干,香烛等祭品。一一摆放在上面,姨父点燃香烛,打开瓶子里的酒,分别倒在几个大碗里。然后,面向搭牛窝铺的地方,端起装酒的碗,用手指蘸上碗里的酒,向上泼洒,敬头顶上的长生天。又用手指蘸上碗里的酒,向下泼洒,敬脚下的大地。再用手指蘸上碗里的酒,在自己面门涂抹。这些祭拜程序完成后,接着姨父走向牛棚的位置绕了一圈,把碗里剩下的酒均匀地泼洒在上面。所有的仪式进行完后,姨父和来帮忙的人才开怀畅饮,酒喝到高潮时,平时少言寡语的姨父唱起了长调,虽然是我听不懂的蒙古语,但我能感受到歌声里流露出的浓浓乡愁。那天,姨父喝醉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姨父喝醉,第一次听姨父唱长调。
几个月来,这块土地曾经接受了一个牧牛汉子,容纳了牛群的践踏,也让这里有了烟火气。但一片草地不需要烟火气,它需要的是各种花和草来弥补受到的伤害。这些姨父都懂,他将自己采摘的花籽和草籽还给了这片草地,我想,那些花籽和草籽,终于像我一样解开了心底的谜团,可以安心地在秋后的养蓄牧河畔熟睡了。
等来年春天,这片草地一定会繁花似锦,草木茂盛,一定的,等一场春雪或者一场春雨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