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贝
2022-01-01彭志强
“小螺号,嘀嘀嘀吹,海鸥听了展翅飞。小螺号,嘀嘀嘀吹,浪花听了笑微微。小螺号,嘀嘀嘀吹,声声唤船归啰……”几乎每个70后甚至80后的童年,都是被《小螺号》这首儿歌吹亮。我至今还能在这首反复哼唱的儿歌记忆里,找回自己的天真与活泼。当时,只知道小螺号是一种乐器,可以吹出动听音乐,而且来自大海。大海,对于生于深山峡谷的我而言,有着强烈的杀伤力,那是几乎可以冲破大脑皮层的执着向往。
后来,终于去了大海,却发现海滩上被海水卷来的海螺,不是每一个都可以吹出嘀嘀嘀或者呜呜呜的美妙童音。最多能证实小螺号是海螺的一种。来到成都求学以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参观了成都永陵博物馆,永陵地宫棺床上的石刻“二十四伎乐”给我极大的冲击力,尤其是手持螺口、两唇紧贴吹嘴的吹贝伎,让我对童年爱不释手的小螺号有了全新认识。
在永陵地宫棺床上,诞生于五代前蜀期间的吹贝伎,其貌似海螺的贝大有来头,据说源自印度,早在中国北魏时期就盛行于宫廷,大唐时期更是宫廷乐队常用的唇簧气鸣乐器。
古代的贝,也是佛教的法器
东汉人许慎在《说文解字》称:“贝,海介虫也。居陆名猋,在水名蜬。象形。古者货贝而宝龟,周而有泉,至秦废贝行钱。”从此可知,贝是大海里的动物,而且曾作为货币(货贝)通用于民间。
从骨刻文到象形字“贝”,可见“贝”是贝类动物的贝壳,后来泛指螺的贝壳。螺贝,就因海螺壳制而得名,也称“螺”“海螺”等名。古人磨去螺壳尾端作吹口,螺腔为共鸣器,用双唇为簧吹奏,贝或者螺贝、海螺就成为可以吹奏的乐器。
古代的螺(或称贝),也是佛教的法器。用于法器的螺,也称法螺。螺,汉语称为贝、梵贝、螺号、法螺、玉螺等,藏语称为东嘎、统嘎、董嘎尔等,今人作为普通乐器使用时常常称为螺号或者海螺,一般只有用于佛教仪式时才称为法螺。法螺,还是藏传佛教的“八瑞相”之一,喇嘛寺必备的法器。 螺,这种佛家乐器起源于天竺(今印度),在南北朝时期随着佛经一同传入中国,并在北魏时期就常用于宫廷演奏。现今,位于山西大同堪称皇家风范佛教艺术宝库的云冈石窟,就雕刻有北魏时期的吹贝乐伎(又称吹螺乐伎)形像。历经北魏东魏的杨衒之在《洛阳伽蓝记》卷五就记述了神龟元年(公元518年),胡太后遣崇立寺比丘惠生去向西域取经的故事。惠生是比玄奘(唐僧)还要早一些西行取经的高僧,说惠生初入乌场国(译为乌苌国,今古印度国名,地理位置相当于今巴基斯坦西北边境省斯瓦特县)就看到了令人震撼的“吹贝”礼佛仪式,“国王精食,菜食长斋,晨夜礼佛。击鼓吹贝,琵琶箜篌、笙箫备有,日中已后,始治国事。”取经归来的洛阳,很快成为一个佛寺林立、梵音袅袅的佛教圣地。然而因为兵变,北魏分裂为东魏和西魏,洛阳城内外的上千座佛寺在战火中被毁大半。公元547年,杨衒之因公重返洛阳,目睹了洛阳崇佛的兴衰,眼前是:城郭崩毁,宫室倾覆,寺观灰烬,庙塔丘墟……杨衒之之所以奋笔疾书《洛阳伽蓝记》,正是因为他这年的触景生情,以让后人牢记洛阳佛寺盛衰这段历史,“伽蓝”是梵语“僧伽蓝摩”的简称,意思就是佛寺。
在隋唐时期的十部乐中,第九部和第十部乐中已经使用法螺作为宫廷乐队演奏配器,散见于西凉、龟兹、天竺、扶南、高丽诸乐。据《文献通考·乐考十二》:“贝之为物,其大可容数升,蠡之大者也。南蛮之国取而吹之,所以节乐也。
今之梵乐用之,以和铜钹,释氏所谓法螺,赤土国吹螺以迎隋使是也。”
金绳界宝地,珍木荫瑶池。
云间妙音奏,天际法蠡吹。
相传李白这首名叫《舍利弗》的诗,提到的法蠡,就是法螺。有唐诗研究专家称,此诗是否为伪作存疑。有人还因此将此诗的作者,安排给了隋代的无名氏。无名氏,就是说不知道此诗作者是谁。但是,《旧唐书·音乐志》载:“贝,蠡也,容可数升,并吹之以节乐,亦出南蛮。”说明当时的大唐人爱把用于佛教音乐的贝(即法螺)称为“法蠡”。而从此诗风格和大唐宫廷乐舞风格看,我以为《舍利弗》更像是出自李白的飘逸五言诗。因为酷爱音乐也亲道近佛的唐玄宗李隆基,喜欢广纳外域音乐,甚至亲自教梨园弟子教正曲法,壮大宫廷乐队,时常在宫中命人吹法螺,在长安供奉翰林的李白就因此常被召之即来作诗附和。事实上,唐玄宗作曲的《霓裳羽衣曲》,就是一首大唐法曲。此曲,改编自河西节度使杨敬述进献的印度《婆罗门曲》,并且直接吸收了印度风味的音调。
作为当时世界上国力最强的大唐,不论是李世民的贞观盛世还是李隆基的开元盛世,皆有万朝来拜进献国礼的气象,推崇佛教文化的太宗、玄宗,自然收到法螺等重要国礼。即使因安史之乱而大伤元气的唐德宗贞元年间,也有南方骠国(今缅甸境内)所献乐器,该国献给德宗的玉螺以及乐曲,大都与佛教有关。白居易曾在《骠国乐》诗中提到玉螺这种佛教法器:“玉螺一吹椎髻耸,铜鼓一击文身踊。”
白居易这首诗很长,起句“骠国乐,骠国乐,出自大海西南角”,则以唱童谣般的歌声说明玉螺,实为海螺。“德宗立仗御紫庭,黈纩不塞为尔听”,写的是德宗的威仪。紧接着的“玉螺一吹椎髻耸”,是说充当吹螺乐伎的雍羌之子(一作弟)舒难陀两唇紧贴螺口吹嘴,一吹出玉螺之声,发髻就耸立起来,尽管形容稍显夸张,但也把吹奏者用力鸣器的神态刻画得栩栩如生。铜鼓一响,“珠缨炫转星宿摇,花鬘斗薮龙蛇动”更是令星宿摇、龙蛇动。白居易是擅长以诗写乐器的高手,不论是《琵琶行》还是《骠国乐》,总是如此传神,总是如此夸张。只是此诗最后几句“贞元之民若未安,骠乐虽闻君不叹。贞元之民苟无病,骠乐不来君亦圣。
骠乐骠乐徒喧喧,不如闻此刍荛言”,话锋陡转,歌颂的是德宗的见多识广,感觉是在洗涮骠国人所进献的乐器平淡无奇。白居易最后一句“不如闻此刍荛言”,用典于《诗经·大雅·板》:“先民有言,询于刍荛。”啥意思?就是说所谓的玉螺等骠国乐器,如割草的刍,采薪的荛,这些大唐普通百姓都知道。
唐诗的贝,多是裂开的经文
正因为多个大唐皇帝对外域音乐文化的广泛吸纳,中外音乐交融的景象遍布朝野,大唐诗人们也是大开眼界,各种乐器诗层出不穷。
其中,写贝或者写螺的诗,虽然不如笙箫、笛篪那么多,也没有白居易把琵琶写成千古绝响的吹贝诗,但也留下了这种音乐文化交流的厚重印迹。
最对我的口味,与贝有关的诗,是有着“诗囚”之称的孟郊,写的《赠文应上人》(一作赠高僧),看似漫不经心,却勾勒出一个清新的画面:栖迟青山巅,高静身所便。
不践有命草,但饮无声泉。
斋性空转寂,学情深更专。
经文开贝叶,衣制垂秋莲。
厌此俗人群,暂来还却旋。
与贾岛齐名,被苏轼点赞为“郊寒岛瘦”的孟郊,属于中唐时期的重要诗人,诗风追求复古思潮的杰出代表。现存诗歌不多,仅有500多首,以短篇的五言古诗最多,代表作有《游子吟》,此诗中的“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极具画面感,至今仍觉脍炙人口。孟郊属于大器晚成的诗人,性格孤僻,命运坎坷,两试进士而不中,46岁奉母之命第三次应试才考中进士。然而仕途多舛,晚年丧子之痛,加上生活贫困,孟郊的诗因此多是充满中下层文人穷愁困苦的情绪,反映现实生活,追讨贫富不公。另一首代表作《寒地百姓吟》,有一句“寒者愿为蛾,烧死彼华膏”,可以说,孟郊是继杜甫之后又一个用诗歌揭露社会贫富不均、苦乐悬殊矛盾的诗歌战士。
孟郊写诗,喜欢抠字眼,他的《送卢郎中汀》“一生空吟诗,不觉成白头”,就述说了自己对诗的痴迷和专情。而在写贝的《赠文应上人》这首诗,依旧可见孟郊的白描功底。 “经文开贝叶,衣制垂秋莲”,短短十个字,就线描出一幅得道高僧醉心于诵经念佛的生动画面。此刻,刻在贝叶上的经文到底是什么经,让人浮想联翩。“不践有命草,但饮无声泉”,则是借助高僧的恬静生活,生发自己贫困生活遭遇的共鸣。
孟郊此诗中提到的“贝”,属于贝叶经。而从印度流传于大唐被称为法螺的法器“贝”,不仅游走于宫廷,成为皇帝妃子们享乐的吹奏乐器,而且广泛运用于佛教文化极其鼎盛的大唐寺院。
呜呜呜……在寺院里吹出的法螺之声,格外空阔而庄严。《不空羂索神变真言经》说:“若加持螺,诸高处望,大声吹之,四生之众生,闻螺声灭诸重罪,能受身舍己,等生天上。”其实,法螺作为佛教高僧举行宗教仪式时吹奏的一种唇振气鸣乐器,由来已久。传说释迦牟尼在鹿野苑初转法轮时,帝释天等曾将一支右旋白法螺献给佛祖,从此右旋白海螺即作为吉祥圆满的象征在佛教中广为应用。杨炫之《洛阳伽蓝记》还载:“乌场国有早晚吹法螺以礼佛的习俗。”北魏时期的洛阳,受此影响,一度梵音缭绕,成为佛教圣地。而在唐高宗李治时代,大唐蓝谷沙门慧祥所著《广清凉传》,则是一本关于五台山传承印度大乘佛教主要经典《华严经》(全称“《大方广佛华严经》”)的最早专著,此书记录五台山大孚灵鹫寺启建法会时,即以法螺、箜篌、琵琶齐奏。从《洛阳伽蓝记》到《广清凉传》相互印证,可见用于佛寺法会的大唐乐器众多,不仅有法螺,还有箜篌与琵琶。法螺,随印度传入中国,迄今不论是藏传佛教还是汉传佛教,甚至在中国的蒙古族、满族、纳西族、傣族等民族均广泛采用。那些从贝壳上裂开的经文,在华夏大地召集内心不安的人,让贝成为很多人安静内心的至宝。而在信仰者的心中,闻听吹贝之音,众生皆可消除罪孽,往生西方极乐世界。
渴望在寺院听贝之音,这种信仰,在唐诗中的《题法华寺五言二十韵》可以精准找到唐人的印记。此诗,出自当过宰相的大唐诗人李绅之手笔。此诗最后几句,写出了唐人在寺院里诵经念佛,垂听吹贝之音的场景:“贝叶千花藏,檀林万宝篇。坐严狮子迅,幢饰网珠悬。极乐知无碍,分明应有缘。还将意功德,留偈法王前。”李绅与元稹、白居易交游甚密,也是新乐府运动的参与者。他最著名的诗句,是《悯农》诗二首其二:“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一句“粒粒皆辛苦”,浅显易懂,直击人心,传达了李绅心系天下苍生的情怀,虽有说教的味道,但也是意蕴深远的格言。这也是李绅亲近佛教文化时常出没佛门,而透射出的“利益众生”的佛家善缘思想。
然而,人生如梦,万法皆空,一尊还酹江月。对于侍奉过唐高宗李治、武则天、唐中宗李显的三朝元老沈佺期来说,更是不堪回首的梦。他18岁考中进士,就一飞冲天成为皇帝秘书,进入唐王朝的最高权力圈子,跟随皇帝出巡做一些应制诗文,以歌时世。后来一度官至中书舍人,贵为太子少詹事,连太子家务事都可管理。可是沈佺期仍然遭遇过被人弹劾贪污甚至众人纷纷落井下石这种揪心事,被排挤下放,无人求情帮扶。沈佺期曾在《被弹》一诗中,用“万铄当众怒,千谤无片实。庶以白黑谗,显此泾渭质。”来表达自己无处伸冤的苦楚。担任太子少詹事时,沈佺期就做了一个梦,这个梦也跟传说中的贝叶经有关。为此,他还专门写了一首诗,叫《奉和圣制同皇太子游慈恩寺应制》:肃肃莲花界,荧荧贝叶宫。
金人来梦里,白马出城中。
涌塔初从地,焚香欲遍空。
天歌应春籥,非是为春风。
沈佺期陪唐中宗时期的太子游慈恩寺,看见法器听见梵音却走了神。在庄严肃穆的佛门圣地,金碧辉煌的菩萨面前,沈佺期做了一个梦,梦见金人来侵扰大唐边疆,他骑着白马出城迎战。这个梦,缘起于沈佺期是一个典型的佛教徒,大唐时期的众多塔寺,他都一个一个虔诚烧过香,求过菩萨。在沈佺期看来,这个梦来自天上的神灵谕示,而且是菩萨被他的诚心打动的结果。《金刚经》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尽管沈佺期明知是梦,但他找到现实遭遇带不来的寄托,也就是佛教说的“以假为真”。显然,慈恩寺中的法器“贝”之音,又一次裂开经文,打开了沈佺期一度内心阴寒的敞亮之门。
在唐诗中,写“贝”的诗,也有苦兮兮的作品,即杜甫在500字超级长诗《寄岳州贾司马六丈、巴州严八使君两阁老五十韵》中的贬官感慨:“贝锦无停织,朱丝有断弦。”乾元元年(公元758年),同是宰相房琯门下的严武与杜甫相继被贬为巴州(今四川巴中市)刺史和华州司功参军,杜甫的诗友贾至这一年也被贬为岳州(今湖南岳阳市)司马。三人原本是唐肃宗李亨的御前近臣,突然远离丝竹管弦遍地的长安,都非常郁闷。可是杜甫还没有心情写这种郁闷,因为安史之乱带来的战乱正愈演愈烈,他得先写触目惊心的“三吏三别”。到了第二年辞官去秦州(今甘肃天水市)远游,闲下来了,杜甫为了发展和巩固与严武、贾至的友情,才作了《寄岳州贾司马六丈、巴州严八使君两阁老五十韵》。此诗对严武、贾至的往昔友情表达五味杂陈,有叙旧、怀念、感伤、勉励多种情分。“贝锦无停织,朱丝有断弦”,则是他们一起在宫廷赏乐的怀念与感伤,因为皇帝身边像贝的文采一样美丽的织锦不会停下来,而哥们三个一起听过的琴弦已经断了。杜甫除了传递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哀怨,还表明自己因仕途失意而欲归隐山林的心迹。如此的美丽贝锦和断裂琴弦,形成巨大心理反差,看得出杜甫此刻真的心灰意冷,看淡名利了。
永陵的贝,丝绸之路的结晶
贝,这种响彻大唐宫廷和寺院的呜呜之声,又是何时流传到成都?前蜀皇帝王建死后留下的永陵石刻“二十四伎乐”,其中的吹贝伎固然是唐五代时期法器“贝”在成都留下的结晶,但在此前后均有来自印度的法器“贝”走来的痕迹。我仔细打量着永陵石刻吹贝伎,眼前只有凝固的贝音,模糊的贝壳。惟有唐诗,可以解密。
在唐玄宗时代,有一个能书梵字兼通梵音的成都人,叫苑咸。欧阳修撰写的《新唐书·艺文志》,以及清朝人编写的《全唐诗》皆注,云:苑咸,成都人。大唐诗人王维曾在唐玄宗天宝五载(公元746年)或六载担任库部员外郎时,作诗赞美过时任司经校书中书舍人的苑咸。诗名很长,是《苑舍人能书梵字兼达梵音,皆曲尽其妙,戏为之赠》:名儒待诏满公车,才子为郎典石渠。
莲花法藏心悬悟,贝叶经文手自书。
楚词共许胜扬马,梵字何人辨鲁鱼。
故旧相望在三事,愿君莫厌承明庐。
王维诗名提到的“苑舍人”,即苑咸。苑咸,工于诗,思想上崇奉佛教,且佛学造诣精深,更重要的是很会为人处世,先后得到两任宰相抬爱。仕途之路上,苑咸前期受到著名宰相张九龄的赏识,后期又与关涉大唐政治盛衰的关键人物李林甫关系很铁,一度被视为右相李林甫的心腹。文学之路上,因为身居高位,苑咸常与盛唐大诗人王维、卢象、崔国辅、郑审酬唱诗歌,关系颇为亲密。王维戏赠苑咸的此诗提到的“贝叶经”,素有“佛教熊猫”之称。这种写在贝树叶子上的经文,即贝叶经,多为用梵文书写的佛教经典,还有一部分为古印度梵文文献,具有极高的文物价值。出生于成都,走红于长安的苑咸,如何成长为一个能书梵文兼通梵音的高人?
在天宝六载前后,苑咸写了一首《酬王维》,看似讥笑王维年老官卑,表达有援手之意,实际上也传递了自己书梵字通梵音的心得。
莲花梵字本从天,华省仙郎早悟禅。
三点成伊犹有想,一观如幻自忘筌。
为文已变当时体,入用还推间气贤。
应同罗汉无名欲,故作冯唐老岁年。
可是,王维并不买这个人情,倒不是他不懂事,脑壳木。
同样精通佛学,人称“诗佛”的王维,早就习惯了过自己亦官亦隐参禅悟理的日子。佛门中有一部《维摩诘经》,是维摩诘向弟子们讲学的书,王维很是仰慕维摩诘,所以自己名为维,字摩诘,号摩诘居士,正是向维摩诘致敬。面对苑咸的好意,王维也懂,但不能直接拒绝,毕竟苑咸是禁绝请托人情的右相李林甫之亲信,他也惹不起权倾朝野的这个宰相,于是就回赠了苑咸一首《重酬苑郎中》表示婉拒:“何幸含香奉至尊,多惭未报主人恩。草木尽能酬雨露,荣枯安敢问乾坤。仙郎有意怜同舍,丞相无私断扫门。扬子解嘲徒自遣,冯唐已老复何论。”
说起李林甫,我曾因为创作杜甫踪迹史诗歌传记《秋风破》而研究杜甫诗歌期间,内心非常憎恨此等小人。因为杜甫几次应试求官“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他都在唐玄宗面前以“野无遗贤”为由把杜甫拒之官门外。但是,后来研究成都人苑咸,尤其是苑咸之孙苑论于唐宪宗元和六年(公元811年)撰写的《苑咸墓志》,又推翻了后人对李林甫嫉妒人才的固化认识。2002年在洛阳出土的《苑咸墓志》(全名为《唐故中书舍人集贤院学士安陆郡太守苑公墓志铭并序》,题“遗孙朝议郎前殿中侍御史内供奉赐绯鱼袋论撰”)就说:“天宝中,有若韦临汝斌、齐太常浣、杨司空绾数公,颇为之名矣。公与之游,有忘形之深,则德行可知也。每接曲江,论文章体要,亦尝代为之文。洎王维、卢象、崔国辅、郑审,偏相属和,当时文士,望风不暇,则文学可知也。右相李林甫在台座廿余年,百工称职,四海会同。公尝左右,实有补焉,则政事可知也。”苑论,是唐德宗贞元九年(公元793年)癸酉科状元及第,同科进士三十二人中还有柳宗元、刘禹锡等后来的诗坛名家,但此时李林甫已经去世多年,他毫无必要讨好前朝宰相李林甫,这段涉及李林甫的为官用人一面描述可以说比较客观。
苑咸之后,宋人欧阳修、宋祁所撰的《新唐书》,在“南蛮传”章节提到有“贝”等缅甸(古骠国)法器路过成都。书中称:“贞元十七年(公元801年),骠国王雍羌遣弟悉利移城主舒难陀,献其国乐,至成都,韦皋复谱次其声,又图其舞容、乐器异常,乃图画以献。工器二十有二,其音八:金、贝、丝、竹、匏、革、牙、角。大抵皆夷狄之器,其声曲不隶于有司,故无足采云……螺贝四,大者可受一升,饰绦粉。”也就是说,白居易后来在长安所写《骠国乐》一诗,提及骠国献给唐德宗的玉螺,正是欧阳修《新唐书》谈到路过成都的法器“贝”。骠国人来献乐,路过成都,为什么会允许韦皋“复谱次其声”?因为韦皋时任剑南西川节度使,唐德宗御前红人,外放成都锻炼高达二十一年频频被加官进爵的南康郡王。骠国人欲进京师长安,必先过韦皋这一关。韦皋的确事事为主子着想,在蜀地任职二十一年,不惜声名以加重征收赋税来确保按月向唐德宗进奉钱财,维系德宗多年委以重任的恩典。这一次,哪怕是外国人给主子敬献器乐和乐曲,韦皋也是事必躬亲,详细整理、记录了骠国乐曲。对骠国乐舞和乐器感到新鲜奇异的韦皋,甚至还命画工画下了骠国的舞姿和乐器,八百里加急送往德宗宫廷,以便德宗提前掌握骠国音乐,并在骠国使者悉利移城主舒难陀在长安正式献礼时以显大唐国威。如此胆大心细的韦皋,自然也把来自缅甸的国乐留给他所治下的成都。
由此可见,前蜀皇帝王建在成都任成都尹、剑南西川节度使,获封西平王、蜀王,以及后来自己建国称帝,那些在马背上指点江山在酒杯里对酒当歌的日子,都有螺可吹,有贝可赏,有吹贝伎可乐蜀宫。当然,王建到成都寺庙里听吹贝伎吹法器“贝”,则必须严肃一点。贝也好,包括笙、箫等大唐乐器,在蜀地繁荣,除了韦皋留乐之功,还跟史载成都是古代西南丝绸之路的起点有关联。骠国人必须经过成都,走蜀道去长安献国乐,也是因为走这条丝绸老路更顺溜,天府之国的蜀人乐舞细胞发达,顺便还可以切磋切磋手艺,停脚歇一歇。永陵的贝,也可以说是丝绸之路上音乐文化交流的结晶。而“贝”这种也称法器的乐器,早已在成都蔚然成风,还可从杜甫“喧然名都会,吹箫间笙簧”“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这些诗句中找到氛围或影子,因为先于王建入川的杜甫对成都音乐繁盛的描述,是他亲耳所闻亲眼所见。
回头再看凝固在永陵石像上的吹贝伎,她固然无法再发出大唐或者五代前蜀时期的呜呜呜的贝之声。但是,我似乎还可以从唐诗里的玉螺或者法蠡想象贝的神秘之音。要不然,就再一次像童年一样,脱口而出一首《小螺号》,唱响螺贝的大唐法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