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
2022-01-01燕茈
1
六月的雨噼里啪啦将地面打得咚咚响,屋檐上的雨水飞流直下,斜飞着一根根水柱。屋梁上有个漏雨的地方,水顺着泥砖墙缓缓流下,地面是一滩又一滩的黄泥水。屋檐下还有个黑影,那是德叔的黑子,此时正在狂乱不安地狂吠着。他一个人趴在小木窗边,眉头紧锁,琢磨着藏身之处……
已经连续下了好几天暴雨。池塘水涨,河里洪水泛滥,山体滑坡……花树下安静了那么久,终于有了声响。有好几个夜晚,他听见房子轰隆隆的坍塌声,偌大的围龙屋,一间一间地坍塌下去了,想到这里,他实在是心痛。
“德叔,开门。”“砰砰砰……”急切的敲门声。看着雨水滂沱。墙角上,雨水顺着泥砖墙蜿蜒流淌。
“再不走这房子就要塌了。”村支部书记带着几个年轻人来接他了。
“塌了就塌了,我不在乎。”
“如果你出事了,我们村干部就犯错误了,是要蹲牢房的。”德叔顿了顿,想自己一把老骨头死了就死了,可别连累别人。于是带着黑子,扛着一包东西跟着走了。村支部书记将他安置在花树下小学。
花树下小学建在村里的最高点,站在门口可以一览整个村的样貌。是全村最好的房屋,两层半的小洋房,全是钢筋水泥建成的,校园种有香樟树、凤凰花、木棉……绿油油的草地,草地是村里人到荒草地里铲来的草皮,一块一块贴上去的,大门中间的过道两旁种有两排柚子树。那些年,孩子们就站在柚子树下升国旗,奏国歌……
很多次,村支部书记提议要把德叔安置在这里,可是他总是不肯来,说对围龙屋有感情,舍不得离开。其实德叔不喜欢那种宽敞的小学堂里没有一个娃娃的感觉。他看到空空荡荡的教室,总是想要哭出来。他曾经站在教室里,听教书先生在台上念“a o e”,孩子们在台下念“锄头挑粪箕”,教书先生还生气地拿起粉笔擦扔到后面的黑板上。那时候的校园还是瓦房,还没有这么明亮,可是那时候有好多娃娃,他们的眼睛明亮有神。这盛大的空荡,更显得沉寂和悲凉。
天空放晴,德叔站在校门口望着坡下的村庄。“我们回去吧?”黑子抬头看他,仿佛听得懂主人说什么似的,“汪汪”地叫了两声,很轻,算是回答。德叔摸摸它的头。他们就慢慢地下阶梯,向着围龙屋走去。
二十多年前,花树下还是很热闹的。大家住在围龙屋里,吃着红薯饭,穿着短了半截的裤腿儿,穷得很平均,一堆一堆的光棍儿扎着堆说着女人过过嘴瘾。外村来了个神志不清的“疯女人”,手快的捡回家洗干净就是老婆,把其他光棍们眼红得睡不着觉。
就是这样,围龙屋还是人丁兴旺,紧巴的日子到底没把人饿死。后来,有个光棍儿说,咱们有手有脚,不能一直这么穷。于是,他们就去外头的工厂打工了。再后来,几个读书回来的娃娃说,咱们不能一直穷,不能一直给别人打工,于是一起开起了首饰厂,村里的劳动力呼啦啦地全部给这几个娃娃打工,工厂越开越大,大家挣的钱越来越多,最后居然富了起来。光棍儿都娶了老婆生了娃。陆陆续续,大家都在镇上、县里、城里盖起了楼房,把老婆孩子全部接走了。搬了几年,花树下就被搬空了,只剩下德叔一个人。
德叔和黑子往围龙屋走,路过几块稻田,他们就走在稻田中间的石子路上,还要路过村口的一个“伯公”,“伯公”是花树下的神,几块砖头垒在一起,上面盖几片瓦。简陋、朴拙,庇佑着身后的村庄与绿水青山。旁边还有一棵伯公树,果子如米粒大小,一串串,于是也叫米籽树。那些年,多少儿童爬到树上去摘“米籽”玩,他们爬得高高的,却从来没有谁从树上摔落下来过。人们说是“伯公”在保佑着这些孩子。
谁见过一片荒野?疯长的茅草、稗子、野禾……杂乱无章地扭在一块。这都是曾经稻花飘香充满丰收喜悦的稻田啊……德叔站在石子路上,看着这茫茫一片的荒芜,满眼暮色。
2
围龙屋里游走着四五只猫,这些猫都是以前的主人留下的。这些猫被主人丢弃后,就成了流浪猫,它们还记得回家,时不时回围龙屋来看看主人回来了没有,然后连绵不断地叫着,它们的声音像极了被妈妈遗弃的孩子的哭声。然后脚步轻盈地走开,像个幽灵,来了又去。
德叔就在门口放了一个猫碗,给它们喂食。不久,这些迷失在黑夜里的猫全都回来了。德叔能清楚地认出哪一只猫是谁家的,他就按照它们主人的名字给所有的猫起了名字。
他终于找到了伴儿,找到了可以说话的“人”。他说:“狗蛋,老大不小了,该想办法存点钱娶个媳妇儿。”“小强,你是咱们村最爱学习的孩子,将来一定大有出息。”“添哥,那次为了帮我抬风车,把你的腰给闪着了,现在好些了吗?”“喜儿,我知道豆根殁了几年,你寂寞。可是大叔我不能为老不尊啊,还有贞娘也会伤心。”……他就这样自顾自地和所有的猫儿说着话,他用这种方法打发着寂寞。他给自家那只最好看的猫儿取名“贞娘”。
德叔坐在门墩看着名为“贞娘”的猫发呆,他的心中泛起了无限温柔,回忆串成了线,一点一点连接着过往。
贞娘是大户人家的闺女,住在邻村一个叫滴水缎的地方,她的外婆家住在花树下,所以贞娘经常来花树下探亲。
那时候的他们都还小,德叔看着这个干净美丽的女孩,眼睛都挪不开。他带贞娘去河里抓鱼、摸石螺,到山上摘山稔子……贞娘漫山遍野地呼唤着德哥哥、德哥哥。夏夜里,贞娘给德叔唱童谣:
萤火虫,萤火虫,下来吃饭。
吃什么菜?
苦瓜和猪肉。
德叔笑了,“萤火虫不吃苦瓜和猪肉的。”
贞娘嘴巴一扁,想要哭。德叔哄着她,“好好好,那就请萤火虫下来吃苦瓜和猪肉。”
贞娘咯咯地笑着:“长大后我要给德哥哥当媳妇。”
她的外婆“噗嗤”一声笑了,“德哥哥才不要你这个丑丫头呢。”
贞娘歪着脑袋问:“德哥哥,我是丑丫头吗?”
德哥哥看着贞娘水汪汪的眼睛,似乎能滴出水来,心软到不行,“怎么会,我们的贞娘最可爱了。”
外婆给了他们每人一个鸡蛋,一把红枣。
贞娘将红枣全部塞进德哥哥的衣服口袋里。将鸡蛋剥了壳,递给德哥哥。
“德哥哥,你吃。”
“我吃过了,贞娘吃。”
“不,德哥哥吃。”
“那你先吃一口,再给德哥哥吃。”
贞娘就轻轻地咬了一小口,剩下的送到德哥哥的嘴里。
他一口给咬了大半个,嚼了嚼就吞了。贞娘捏着小半个鸡蛋说:“德哥哥再咬一口。”他就一口咬了过去,还差点噙住了贞娘的手指头。贞娘快乐地笑着。从那以后,他们每天都在一起玩耍。
德叔真想贞娘,那个眼睛能滴出水来的漂亮人儿。
再后来,他们都长大了。德叔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动力,贞娘来外婆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德叔每次听到贞娘来的消息,总是立马放下劳作的工具,飞奔回家,看见贞娘,却不敢开口说话。突突兀兀地喊了一句贞娘,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是多么想要和贞娘单独坐一会儿,说会儿话,像从前一样,或者什么都不说,就这样静静地看着贞娘也是好的。
“你说的话还算不算数?”良久,德叔才憋出这么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话。
“什么?”贞娘也没懂。
“那个……长大了,要给我当媳妇。”德叔开始不自在了。
“哦。”
这算什么回答?德叔急了,“我保证对你好。”
“好。”贞娘说。
“好什么呀?”外婆抱着一堆芒花过来,准备扎扫帚,搭了一句话。
“那个……我先回去了。”德叔慌乱逃跑了。
那一夜,德叔没有睡好,尽管他很疲惫。一整夜都在做梦,梦见贞娘穿着嫁衣,出现在他的床前。他喊了一句,贞娘就不见了。直到公鸡叫了一遍又一遍。他起来咕噜咕噜喝了一大碗的水,他太渴了,喝完,清醒了。窗外安静、明亮。
一天夜里,月光格外皎洁,清辉如水。贞娘出现在德叔简陋的房间,抿着嘴儿笑。
“德哥哥,我没有家了,你要对我好。”贞娘说着,同时把手伸向德叔。
“天啊……”德叔又喜又惊,将贞娘拥入怀中,贞娘的呼吸有些急促,心怦怦地跳。
贞娘是大家闺秀,家人怎么会同意她嫁给一个贫穷的农民,对她苦口婆心,最后不得不关了起来。为了和德叔在一起,她逃了出来。
她是多么勇敢的一个女孩子啊。
大户人家丢不起这个脸,只好答应这门亲事。
脂粉红妆,贞娘成了德叔最美的新娘。
德叔在围龙屋的门前种了一排百子莲,春天,花苞随着花梗一起,从光秃秃的泥土地里炸裂开来,迅速成长,一朵一朵接连不断地开着大红的花,状如百合。他望着这些灿烂的花,泪珠涟涟,接下来是泣不成声的呜咽。
他的贞娘,也曾穿过那么红的嫁衣。
3
最后一户人家离开花树下是在五年前。
那天,德叔站在校园门口,看着那辆装着锅碗瓢盆的三轮车慢慢悠悠地出了村,下了坡,拐个弯,消失不见了。这时候,浑浊的泪水从他的眼睛滚落下来,他一屁股坐在了学校的阶梯上,沉默着流泪,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家长不在身边,没人可倾诉。
他在那里坐了好长一段时间,哭了好久,哭着哭着,天就黑了,黑子似乎明白他的悲伤,不动声色地陪着他。星星挂在了天上,四周黑魆魆的。他很晚才带着黑子回家。
第二天,德叔扛着锄头就去河边的菜园锄地。现在,整个花树下的地都没人管了,他想种哪块就种哪块。以前人多的时候,划分界限,往其中一边多锄一块土,就会有人不乐意,然后大动干戈地闹起来。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怎么舍得将命根子多划分一点到别人那里去?那时候他还觉得这些思想真是落伍,那么计较干嘛?种粮食也就一两斤的事情,何况是泥土?他们就骂他不懂,这一斤的土一年可不止长一斤的粮食,年复一年的,有得算……现在,没人争,没人吵闹了,都清静了。可是他就是开心不起来。
劳动了半天,他停了下来,坐在了老柿子树下,大口喘气。抬头望见“阿婆髻”山,黑蒙蒙一片,然后下起雨来。
“白糖岗落水慢慢聊,阿婆髻落水像拉尿。”他又想起村里的俗语,还真的是这样,雨从白糖岗那边来的,可以不着急,慢慢聊一会,从阿婆家那边来的雨,就很急,像拉尿一般,不一会就到了……他淋成了落汤鸡,他想跑回围龙屋,但是想着反正已经淋湿了,就慢慢走了回来。
围龙屋曾经是客家人宗族聚居的大房子,大大小小十多家人共住,有前厅后厅、厢房、厨房和露天的天井。天井上的设计非常讲究,站在厅堂中间抬头望,是一个聚宝盆的形状,寓意财源广进。围龙屋的前面是一个大晒场,晒场旁边有一口池塘。房屋设计极有风水学上的讲究,四周围拢,聚合,所有人气财气最后落在门口的水塘里,写照着“人丁兴旺”“六畜安康”,表达着客家人朴素的愿望。
小时候,有个下雨天,来不及收稻谷,雨水哗啦啦地落下来。德叔只好拿个簸箕放在缺口处,装流出来的稻谷。他的娘娥娇从地里回来,看见满地的稻谷,心痛不已,对着德叔一顿臭骂:“你就不能懂点事?你死去的爹知道你这样没心肝么……”越骂越生气,最后,扫帚噼里啪啦地落在了德叔的身上,德叔的腿和手都受了伤,最后化了脓。
德叔那时候是恨娥娇的。曾经,娥娇也对德叔很温柔,把德叔放在心尖尖的位置。自从德叔的爹去世以后,娥娇就变得暴躁起来。德叔的爹话不多,但爱喝酒,抽烟,性情暴躁,有些大男子主义,说一不二。娥娇和许多年轻的媳妇一样,小心谨慎,伺候公婆,勤俭持家,渐渐地赢得了整个围龙屋人的认可。可惜娥娇的肚子就像干瘪的土地,愣是挂不住果。围龙屋人多嘴杂,在这里,一个没有儿子的女人难以真正地直起腰杆。
那些年,娥娇尝尽怀胎与孕育的艰辛,在那个没有窗户的横屋,她充满希望地迎来一个个哭泣的婴儿,那些婴儿最后都不幸夭折。当她把第五个夭折了的婴儿埋在河边的柿子树下时,她绝望地嚎啕大哭。围龙屋大多数人都听见了那声嘶力竭的哭声。
娥娇艰难的15年生育史里,活下来的只有德叔。围龙屋的人个个都替她高兴,张罗着摆满月酒,随后又张罗着上灯……张灯结彩的围龙屋,喜气洋洋。
爹因为一场至今没有人解释的疾病,不幸去世。他全身肿胀,像一个吹了气的黄色气球。村里人说是“发黄肿”。
娥娇的生活刚有了起色,又陡然艰难了起来。那时候真有干不完的活,娥娇还没脱孝,就已经出田、打山工、打砖……忙着各种各样粗重活。
寡妇门前是非多,娥娇经常遭别人的白眼与奚落。耙田犁地她不敢找亲房本家的男人帮忙,怕落个不好的名声,就一锄头上天,一锄头下地,艰难地耕耘着。有时候她会突然心酸,坐在田埂抹泪。
她承揽了家里所有的活,做饭、喂猪、种菜、晒稻谷花生。絮絮叨叨的毛病也是从那时开始,性格突然变得暴躁起来。她开始唠叨,开始愤愤不平,开始骂人……骂死去的爹。
“死鬼,就你没良心,丢下我们孤儿寡母。”
“你就安乐了,两腿伸直啥都不管了,草包,缩头乌龟。”
“斩头鬼,现世宝,等我以后下去了跟你拼命……”
围龙屋里每个家庭的房子并不连在一起,而是错落间杂,人与人之间不分彼此,异常热闹。厨房一排,房间一排……
所以,大家的厨房是挨在一起的。
那时候粮食不充沛,他总是感觉到饿,闻见别人家厨房里飘来的饭菜香,总是忍不住咽口水。娥娇就骂他:“你是饿鬼投胎吗?总是喂不够。”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母鸡护崽一般护着他的娘不见了。
4
娥娇和德叔的矛盾是在贞娘过门后开始加深的。
“你是没见过女人吗?”“找个千金小姐回来让我伺候?我伺候你还不够?”“细皮嫩肉的能干啥?”
贞娘带来不少的嫁妆,但是也确实是在娇宠中长大的女孩。对农家的活全然陌生。娥娇勤劳地操持着家,时时刻刻以自己克己勤俭的标准来要求儿媳妇贞娘,不厌其烦地数落贞娘的懒惰。
一次贞娘来例假,身体不适,德叔主动帮贞娘洗了衣物。娥娇就像见到鬼了一般嚎叫:“喂,这是逆天了吗?不干不净的东西怎么可以让男人碰?自己在床上躺尸啊?”德叔过意不去,维护了几句。娥娇就更急了:“你这个没心肝的,我辛辛苦苦把你养那么大,娶了媳妇就忘了娘……”娥娇越说越委屈,越说越大声,眼泪就像拉开了闸门的泄洪道一样,一涌而出。
贞娘从小到大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委屈,自然也抹起了眼泪。
德叔安慰贞娘,贞娘也体谅德叔。开始试着做家务,灶头锅尾,田头地尾……忙得团团转,却也做得一团糟。
娥娇逢人就说一番,骂各种难听的话,德叔也没办法劝,到后来开始像祥林嫂一般喋喋不休。
爱情的甜蜜就这样被婚姻的琐碎冲淡了,贞娘望着这个对自己疼爱有加的德哥哥,左右为难。
贞娘感觉自己与衣物相冲,常常因为这个事情挨骂。
洗衣服的时候不能和德哥哥的一起洗,晒衣服的时候不能挂在同一个竹竿上,说什么女人脏,衣物和男人的混在一起,男人要倒霉。这是哪里来的歪理,贞娘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又不能理论。
有一次,贞娘把衣服收回屋子,叠得整整齐齐。娥娇的放一边,他们小两口的放一边。本以为万无一失,谁知娥娇见了大惊失色,又破口大骂:“真以为自己是个千金大小姐?骑到男人头上来了,女人有多脏你不知道?贴身衣物怎么可以压在男人衣物的上面?这是巴不得他倒霉……”噼里啪啦,一说一大堆。
“怕脏就不要娶媳妇……”贞娘忍不住回了句。
“反了反了……还犟嘴了。这天底下哪有儿媳妇和婆婆吵架的哩?”
贞娘不理娥娇,独自抹泪。
贞娘一生气就回了娘家。开始的时候,德叔想去接,娥娇不让。娥娇逢人就说贞娘的不是,说得多了,自然传到了贞娘的娘家那边。这时,他们想接贞娘回来,贞娘的娘家也不放人了。他们当心肝宝贝一样护着的女儿,凭什么受那个窝囊气?大不了一辈子不结婚,不嫁人。
折腾了两个月,德叔连贞娘的影儿都没见到。
再后来,贞娘被许配到另一个大户人家当太太。那以后,德叔再也没有见过贞娘。听说过得还算幸福,就是后妈有点难做。听说贞娘后来生了个儿子,叫承德。这个名字让德叔恍惚了好一阵。
后来,也有人给德叔介绍对象。德叔曾经在云端亲过最美的花儿,现在觉得底下的叶子哪片都一样。
娘又开始骂了:“什么眼光啊?你之前的媳妇可是个千金大小姐。”
“这千金大小姐不是被你骂走了吗?”他将这句话吞进肚子,并决心不再娶。
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了,围龙屋里和娥娇同辈的老人一个接着一个逝世,娥娇也终究还是老了,她的衰老是一步一步有序发生的。先几年是皮肤莫名地瘙痒,手上脚上到处都是抓破的痕迹,打针吃药全无好转。渐渐地,她行动越来越迟缓,那次掉进门前的池塘里被救回来后,就再也不能走出家门了,她整天坐在门墩上发呆,偶尔用蒲扇赶苍蝇。
80岁那年,娥娇经常出现幻觉。常常朝着门口大声诅咒:“死鬼,这些年我亏待你了吗?整天阴魂不散地跟着我,我去哪里你去哪里,不好好活着陪我,丢下我,死了又缠着我做什么……”
有时候娥娇也骂贞娘:“小丫头,娘不过说你两句你就走。你也没良心啊,你德哥哥也不要了……”“我就说说啊,我心里又没真的不喜欢你……”
也会骂儿子:“没出息,连个媳妇都哄不了。我叫你不要接你就不接吗?好好一个媳妇就这样跑了。”
然后长吁短叹,表情极其懊恼又痛苦。德叔明白娥娇的悔与恨,自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不是。就是心里有些难过。
娥娇去世之前,声嘶力竭地喊着贞娘。喊着喊着就咽气了,眼角有泪,流向她苍白的脸。
山上的纸钱乱飞,送葬的人一个一个离开,德叔没有走,他想一个人陪陪娥娇。
“娘,你走了,我就是父母双亡了……”德叔一个人坐在坟前流泪。泪眼蒙眬中,他看见了贞娘,盘着头发,一身素衣。他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还是说了句:“贞娘,你终于出现了……”
“嗯,我来看看娘和你。”声音响起,德叔突然吓了一跳。是贞娘。旁边还站了一个小伙子,眉宇间像极了德叔。
德叔惊得说不出话来,似乎明白了什么。
“来,承德给嫲嫲磕头。”
承德走到坟前磕了头。
“你有什么要问的吗?”贞娘说。
“那个……没有。”德叔看着孩子,不知道怎么开口。
“嗯,你放心。”
“贞娘,对不起……”
“都过去了,我们都挺好。”
“那好。”
“我们回去了,你照顾好自己。”
“嗯……你们保重。”
“叔叔……再见。”承德喊了一句。德叔喜得说不上话来。往后的时光,不管多艰难,只要想起那一声再见,他就觉得心里欢喜。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自己不是一个人。
他们如天空中的星,照亮所有漆黑的夜。
5
太阳出来了,明晃晃地照耀着村庄,照着门前的百子莲。
村支部书记来到围龙屋,找到他。“德叔,你怎么又回来了?围龙屋住不得了,是危房,要拆。政府说的。你得搬到学校那边住。”
“我舍不得这里,可不可以不拆?”“这是政策,为了安全,还是要落实。”
“你也是花树下长大的孩子啊,一点感情都没有吗?就不能通融通融?”“德叔……”村支部书记一时间也不知道说啥好。
他也不想为难这孩子,“好吧,但是你要帮我把珍藏的客家娘酒送给乡亲们。”这些年,他酿了不少娘酒,他觉得乡亲们如果回来,一定会想念家乡的酒。他还细细地将家家户户的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想着他们回来看着也舒服。可是,他们一次也没有回来过。
“好,我一定把你的心意带到。”话说到这里,村支部书记觉得眼睛有些热,便挥手离开了。本来想用手机和德叔合个影,留张照片做个纪念,但是怕自己忍不住热泪盈眶,匆匆忙忙地走了。
生命不驻留,像光;不停止,如风。
他再怎么认真打理围龙屋,却也没有能力爬到屋顶去“捡瓦”了,屋子长年累月地漏雨,乡亲们回来也住不得了。猫儿们回来都没地儿去了,它们在山上繁衍生息,终究活成了野猫。
他和花树下的围龙屋一样,终究是老了。有些事情,他还得仔细想想。
推土机开过来,他就跟着来了。他眼睁睁地看着斑驳的墙倒下,尘土飞扬。
这一天,花树下出去的人从四面八方赶了回来,他们齐刷刷地站在池塘边,一起目送老屋的坍塌。他好久没有看到这么多人了,激动得想要哭出来。
不到一天的时间,这栋老屋就成了废墟。这时,他才看见老屋后面山上的几棵板栗树长大了。这还是他亲手种的,曾经多少孩子在树下捡板栗,热闹劲儿可不输学堂。老了,他爬不动了,就没有再往后山去过。
那口水井也被填平了。曾经这里一天到晚都有人打水,做饭或者洗衣服。
乡亲们回来了,和德叔打了招呼,然后各自在废墟中寻找着,想找个东西做纪念。有的人找了雕花的木头,有的人找了块石头,有的人干脆包几片破碎的青瓦……直到天黑才散去。
他的心空了……
他晕厥了过去。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高清的梦。他在梦中看见娘坐在围龙屋的门墩上用蒲扇拍打苍蝇,对他说对不起,把贞娘接回来吧。他还梦见贞娘对他说回不去了,孩子长大了要替孩子考虑。他还梦见那一群猫,全部飞了起来哭着寻找他们的主人……然后老屋就没了。他在梦里一直呼喊着回来,回来……却都回不来了。
……
后来,村里读书成绩最好的那个娃娃小强回来了,小强对德叔说,自己不走了,要留下来,和他在一起生活。他看着小强,像看着自己孩子似的,满眼疼爱。
“全村就你最爱待在花树下。”
“等着吧,花树下的人都会回来。”
他看着长大了的娃娃,笑了。这是娃娃哄他开心呢。
娃娃说:“是真的,德叔你要相信我。”
小强和村支部书记商量,要在废墟上建一排民宿,还要把所有田地都租来种桃树,要把乡亲们召集回来一起打理村庄,建造一个全新的桃花源。
村支部书记很快就领来了施工队,在围龙屋旧址建了一排古色古香的客家房屋。请来工人把门前的田地都种上了鹰嘴桃,许许多多搬出去了的乡亲们又搬回来了,一起种桃树。
娃娃说可以开发旅游业,可以带外面的人来花树下看桃花,买桃子……这个空了好久的乡村终于又热闹了起来。德叔的心被填补得满满当当的。
88岁那年,他的贞娘仙逝了。不到一个月,他也寿终正寝。
临终前,承德陪贞娘一起看了桃花,粉粉嫩嫩的,雀儿蝶儿也纷纷而来。他终于看到了人间四月天。
本栏目责任编校:郭远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