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原魂
2022-01-01森涛
一
1935年,是一个让人捉摸不定的年月,5月打霜,6月便下雪,且一下就是好多天。
飘飞不断、遮天蔽日的大雪把一个万亩达戈牧场压得严严实实。这大地也成了雪的世界。就连牧民阿勾(大叔)头斯单的黑色牛毛帐篷也被装扮成了一个雪的堡垒。
远在松潘一带做小生意的头斯单,离开母亲和女儿,本想像过去一样把畜产品和一些草药推销后换些青稞、麦子、马茶之类的生活用品便速速返回。但近日松潘生意一反常态。不仅生意无人问津,过往行人也有些失态地来去匆匆,无心光顾四周市景和生意买卖。
头斯单的地摊,过去一般都摆在“本利号”大门口,此次,他不知迁摆摊位多少次了。先是“本利号”,后是“古楼”和“陕西馆”。无论摆在哪里,生意都无人问津,就连十分好销的新鲜酥油和虫草,几天来都未曾卖过一斤一两。生意不好做,头斯单便准备择日返回达戈牧场。次日,他从“陕西馆”把备好鞍鞯的马和上好驮子的大牦公牛牵向城门,刚出城门洞,他发现对面山路上向城里涌来一群身穿灰色短衣,紧缠绑腿、扛着机枪大炮、背着长长短短枪支的队伍。
这时,头斯单慌了手脚,不知所以,急忙牵着他的“玉点马”和驮着东西的大牦公牛远远地躲进了城门背后的土墙边,嘴里急念着:“唵嘛呢叭咪吽!”
“这是怎么了,年辰不好,生意不好做,还遇上兵荒马乱呀!”头斯单嘴里念叨着这个不如人意的年代。他偷偷观察着,直到这支队伍进了松潘城,便小心地走出土城墙,紧了紧牦公牛背上的驮子,牵上“玉点马”向包座方向走去。
中午时分,头斯单翻山越岭抵达了牟尼沟边的一个小寨子,小憩了一会儿,吃了些酥油和人参果,打了个尖,在河边用手捧了几捧山泉水喝了,骑上“玉点马”,牵起牦公牛又上路了。
时近黄昏,到了包座,头斯单很自然地朝他过去常住的老房东张泽孙家走去。刚叫开大门,突然听见轰隆隆的枪炮声从山后传来。
“怎么回事?”
“快进来……”
张泽孙从楼上下来,从头斯单手上拿过牵牦公牛的绳子和牵马的绳子走进了圈,当张泽孙把牛和马拴好后,拉上头斯单到二楼坐下,便盛了一碗马茶给他。
“伙计,不要怕,从昨日天亮开始,山背面的这种枪炮声就从未停止过,真正大打是今日上午。我讲给你听:前日我从救济寺回家,路上遇上红军大部队正寻路,我欲躲避时,一位身背盒子枪,十分威武的红军军官叫住了我,问我能不能听懂汉话。”
“我当时急忙说,能听。我本是内地人,多年前在这里做木工手艺,后来在当地与藏民安了家。”
“他们一听我是内地人,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话,便让我给他们带路和当通师(翻译)。”
张泽孙接着说:“我带路的这支红军是红四方面军三十军二六八团的。我们从大山密林中直插到包座,对胡宗南的独立一团进行攻击。刹那间,红四方面军三十军二六八团一起向敌军出击,一时枪声、炮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响成一片,六七里的战场成了一片火海。到午后,历经七八个小时的激烈战斗,胡宗南部队的一万多人,除四千人被打死打伤外,其余全部被俘。听他们说这是一场‘包座保卫战’。这一保卫战是毛主席从毛尔盖发出的军事部署,是遏制胡宗南部队对红军北上抗日围追堵截的关键一战。‘包座保卫战’彻底胜利后,红军大部队朝草地方向走去。”
听完张泽孙“包座保卫战”的红军故事后,头斯单也坐不住了,给张泽孙道了谢,牵上牲畜,急忙赶往达戈牧场。
途中,天已黑,又有飘飘洒洒的大雪,当晚未能到家,在林中大树下过了夜。翌日,天刚亮,收拾好行装,牵上牲畜,直奔达戈牧场。
当头斯单走出密林,走进遍布陷阱的“日干桥”大沼泽边时,看见前面有不少红军在艰难地抢救几位陷进沼泽的战友。
头斯单一见此景急奔上前,大喊:“不要乱动,不要乱动!”
随着喊声,他从怀中抓出随身携带的挡勾朝沼泽地里的红军抛去。“快抓住,抓紧挡勾,顺着我拉的方向浮过来。”
挡勾起了些作用,前前后后拉上来三位红军,其余几位越陷越深,未能获救。
情急中的头斯单说:“红军们,我是这草原的主人,道路很熟,你们千万不能乱走,草地处处都是沼泽,走,我给你们带路。”
天刚蒙蒙亮,头斯单给困在沼泽地一带的红军带完路,回到自己的帐篷外,下了驮子,卸下牲畜的鞍鞯,将“玉点马”和大牦公牛放到草原上,便在帐篷外一边拍打着自己身上已成碎冰状的积雪,一边喊道:“依莫(女儿),南卡木初,快来把帐篷上的积雪抖一抖吧……”
父女俩拍打着帐篷上的积雪,天上鹅毛大雪也不断下着,不大一会儿他们都被飘飘洒洒的大雪装扮成了雪人。
上次听了张泽孙的讲述后,头斯单知道,此时不断飘飞的大雪和国民党的疯狂围追堵截已成了红军过草地的两个大敌。
“阿爸,你已变成雪人了,快进帐篷换上衣服吧!”女儿南卡木初在帐内喊道。
头斯单没有停下,继续拍打着帐篷上的积雪,头脑中呈现出在沼泽地带带着红军埋头向前拼命夺路的情景,仿佛自己总有用不完的劲……“
二尖仁波切,您显显灵吧!把那些伤天害理、祸国殃民的国民党和他们的走狗打下十八层地狱,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他们的存在会给草原带来更大的灾难,他们……”
头斯单两眼微微闭着,不知不觉间,在他眼前闪现了一幕往事。“老婆子,快把霉老二交出来,你儿子哪里去了?”一伙国民党匪军穷凶极恶地冲进头斯单的帐篷,逼着头斯单母亲。
“我儿子头斯单到远牧点放牧牲畜去了,他不在家。”
“胡说,我们在前面山口看见他带着一群红匪忽忽的赶路,老婆子,老实点。”
匪兵们上前用枪指着头斯单母亲时,头斯单实在忍不住了,猛地一下从羊圈背后冲出来,挡住了匪兵们的枪托,并将他们推出帐外。此时,群狼一般的匪兵们将头斯单和他的女儿南卡木初抓了起来,母亲颤颤巍巍地扑上来,死死拉住匪兵连长不放。恶魔般的匪兵连长举枪将头斯单母亲当场打死,之后便把头斯单父女俩关进了牢房。
十多天后的一个雪天早上,头斯单趁看守匪兵不在,准备带女儿越牢一起逃跑时,突然听到东方军号嘹亮、杀声震天。很快,一群工农红军从天而降,十分神速地消灭了驻守在达戈牧场的匪军,头斯单父女俩得救了。从此,头斯单跟随红军,为他们带路,护送伤兵……
“阿爸,快换衣服吧。”
女儿这一喊把头斯单从回忆中惊醒。
换好衣服的头斯单,收拾了念珠,向“二尖仁波切”叩了几个响头便走出了帐篷。
茫茫大草原仍被笼罩在铺天盖地的大雪中。
头斯单走出帐篷,用力地做了几个深呼吸,急匆匆地向昨夜留驻红军的临时营地走去,远方看不见尽头的草原,隐隐出现稀落的枪炮声。
女红军们呼唤毛丫的声音清晰可辨。
头斯单猫着身子寻声跟了上去。这时,他看见不远处的草丛中闪现出一群国民党匪兵和给国民党匪兵助威的地方士兵。
匪兵连长背着盒子枪,凶神恶煞地冲着一群士兵喊:“发现红匪毛丫的去向了吗?”
“报告连长,就在前面不远处,雪太大了,看不实在,大概正在向黄河边挪动……”
没等匪兵们把话讲完,匪兵连长又命令:“快追,那是一伙辫子兵,不让她们去找大部队。”
二
一伙国民党匪兵和地方士兵急匆匆地向女红军队伍冲去。是红军独立团宣传队的女红军,她们扶着伤病战友,踩着泥泞沼泽往前直奔。
正在此时,头斯单也正好走出一片沼泽,抬头看见前面一伙女红军正急急忙忙奔跑着。她们为躲过后面敌人的追杀,便急冲达戈“劫洼”大沼泽。头斯单没有顾及后面紧追的匪兵们,放开嗓子喊:“站住,不能再向前冲了。”
头斯单急切地喊话,没起到任何作用,女红军们仍毫不减速地扶着战友向前冲去。
此时,已冲进了“劫洼”沼泽中了,头斯单发现,向前冲的女红军们越冲越猛,很快地冲出了沼泽,不仅没有一个人被陷入沼泽,而且个个如履平坦大道似的继续向前行进着。
尾随其后的匪兵们也冲上来了,也冲进了“劫洼”大沼泽。当这伙匪兵一冲进沼泽地,只见一个又一个的匪兵们全陷入沼泽无一生还。
头斯单看到此景,连自己也不敢相信出现在眼前的这一奇特现象。他定了定神便深深地长念一句:“唵嘛呢叭咪吽!啊!这是天意,天佑红军,天佑红军啊!”
独立团宣传队的女红军们,她们和所有红军一样,一踏上阿坝大草原,就经受着饥饿、伤痛和死亡的威胁,经受着爬雪山、过草地、涉沼泽的折磨和考验,经受着国民党匪军的围追堵截。当她们冲过“劫洼”沼泽甩掉尾随的一伙匪兵之后,在前进的道路上又碰上了堵截之敌,而且枪声越来越近。
“同志们,我掩护你们,大家快到雪堆旁隐蔽起来。”这时,女红军宣传队班长下了命令。
当躲在雪堆旁静观敌情时,突然在她们侧面冲上来三位英姿飒爽的女红军战友,她们边跑边喊着:“毛丫,毛丫……”
躲在雪堆旁的女红军们听见是战友们寻找毛丫的喊话声,惊讶地说:“找毛丫?毛丫不是跟首长们三日前就撤离这里了吗?”于是她们异口同声地说:“毛丫跟大部队先走了,那说不定大部队还在附近,我们快往前追,兴许还会赶上他们。”
为追赶大部队的女红军们,她们每时每刻不仅要与前堵后追的敌人周旋,还要组织群众,对群众进行宣传。
一日,独立团宣传队的三名女红军,从容不迫地在拭去积雪的断墙残壁上书写着标语口号:红军是广大受苦受难民众的子弟兵!
红军是工农自己的军队!
番民联合红军抗日反蒋!
打倒蒋介石卖国贼!
打倒压迫番民的胡宗南!
红军不杀番民,红军买卖公平!
红军替穷人打土豪分田地!
……
又是一阵枪声后,几位女红军冲上来,接过正在书写标语的毛丫的书写工具:“快,毛丫,这伙匪兵是冲着你来的。”
毛丫刚走,一伙当地士兵和国民党匪兵就跟了上去。
一个身背盒子枪,头戴狐皮帽、身穿羔羊皮藏装的当地士兵头目下令:“扎西,冲上前去把那群女妖赶下黄河,让她们回老家去。不过,必须弄清谁是毛丫,一定要捉活她!”
三
一直尾随国民党匪兵们的头斯单,看见国民党匪兵们似狼一般向正在四处书写标语口号的女红军冲去了。
头斯单敏捷地混进一股流动的人群中,并机警地、轻声细语地向左右的一男一女耳语后,暗暗地紧紧跟在追赶女红军的当地士兵扎西他们后面。
奔腾咆哮的九曲黄河,酷似无涯的黄泥屏障挡住了女红军们的去路。
匪兵追上来了。
女红军们短兵相击,拉开了阻击战。
匪兵们狂呼乱叫着冲了上来:“抓住霉老二,抓住女妖们好去领赏。”
随着喊声,女红军们顽强阻击而上。但由于寡不敌众,弹缺体弱,她们退至黄河岸边,又是一番激战后,宁死不屈的女红军被逼下了黄河。
顷刻间阴霾集聚,天空像锅底一般黑了下来。雷鸣闪电、倾盆大雨夹着核桃大小的冰雹从天而降。
“抓到霉老二和毛丫了没有?”
扎西边擦脸上的雪水,边战战兢兢地说:“全……全部追下黄河了。”
雪越下越大,奇特的冰雹越来越猛,匪兵头目双手紧紧抱着头,怒吼道:“什么?给我继续沿河搜,凡可疑者通通抓起来!”
匪兵们头上顶着冰雹,身上拖着被雪水泡湿的行装,狼狈地又沿着黄河搜寻起来。
这时,躲在牛羊圈中的头斯单,迅速地朝黄河下游跑去。
“依莫南卡木初,你在这里藏起来,观察扎西他们的动向。我和阿甲(哥哥)他们去下游回水湾看看。”
头斯单向女儿交代后,便全神贯注地沿河搜寻着。
突然,他一转身,惊喜地说:“快,依来(小伙子),快来看河心柳树下有什么东西在浮动?”他边说边解下自己身上系着的腰带,脱掉老羊皮袄。
“依来,快把你的腰带也解下来与我的腰带连接在一起,一头紧紧地捆在我的左臂上,另一头你拉着,我下水去仔细看看。”
依来站在岸上,双手死死拉住捆在头斯单手臂上的腰带。
眼看头斯单跳进了冰窖似的河水中,艰难地刨冰向浮影处淌了过去。不一会儿依来看见头斯单拉着一位九死一生、奄奄一息的女红军游了过来。
“阿勾,慢点。”依来话音未落,爬上岸的头斯单急切地说:“快拿我的皮袄过来,包着她背回家去!”头斯单背着女红军,同依来、女儿南卡木初急忙地赶回家里。
“快把火塘里的火生起,烧得旺旺的,把马茶熬起,熬得浓浓的,让她多喝一些,这样她会很快缓过来。”
是的,头斯单他们就是喝着浓马茶,吃着酥油糌粑长大的。他将熬制好的马茶拌好酥油糌粑给女红军吃,不一会儿,女红军呻吟了一声,微微睁开双眼。
呀!多漂亮的一位女孩,眉宇间透露着灵秀,她瘦削的胳膊和纤细的脖颈显示出她还是个孩子。
她慢慢吞下了酥油糌粑和马茶,很快启动了那薄薄而略带红润的嘴唇,一双盈盈波光的眼睛盯着头斯单说道:“阿勾,我见过您,您老给我们带过路,那天分别时,战友们都在叫您阿勾,阿勾头斯单,您老是红军的吉祥之魂啊!”
女红军话语一出,头斯单受宠若惊,便激动地低声细语:“记不清了,记不清了。依莫,我曾经多次给红军带路,兴许在那些带过路的队伍中就有你,一定有你!”
就在此时,头斯单的帐篷外有了脚步声和叽叽喳喳的嘈杂声。
一个匪兵头目说:“沿河一带若干女妖尸体中没有那位红匪毛丫。”
“你知道谁是毛丫?”国民党匪军连长嘲笑着匪兵头目而问道。
匪兵头目用不屑一顾的眼神看了匪军连长一眼说道:“嗨!怎么不知道!还不是你们长官讲的,说这女妖脚小手长,头小耳大,赤发绿眼,还说,女妖的左手臂上有一块红色大伤疤呢!”
匪军连长思索片刻说道:“既没死,一定是在这一带藏起来了。兄弟们,挨家挨户给我搜!”话音刚落,旁边牛圈处出现了几个狼狈不堪的匪兵和当地士兵。一个匪兵急急忙忙上前向匪军连长报告:“报……报告!前面发现了毛丫,我们一伙兄弟追她们到沼泽地时,被活活淹死了……”
匪兵话未说完,匪军连长愤怒地说:“草包,快带路。”
他们一伙人离开了头斯单的帐篷,南卡木初按照匪兵们刚才道出的话,轻轻地拉着女红军的左手看了看,惊讶地说道:“阿爸,你看,她左手臂上有个红疤。”
头斯单急忙上前握住女红军的手,仔细盯着她的伤疤说:“你一定就是他们四处捉拿的红军毛丫了?”毛丫抿嘴一笑,连连点头,对头斯单说道:“阿勾头斯单,我就是红军秦部长的妹妹,宣传兵毛丫呀!”
“好了,那就好了。”
“毛丫,赶快换上我们藏族的服装,取个藏族名字吧!”一旁的南卡木初,立即揭下自己头上阿妈生前留给她的一条红色头巾,庄重而又热情地赠送给了毛丫。
毛丫十分珍爱地用双手接过头巾,便把南卡木初紧紧地抱在怀里,流下了热泪。
半个月后,毛丫身体基本恢复正常,组织了周围民众在头斯单的帐篷里宣传了毛主席带领红军北上抗日的伟大意义。她说:“红军是毛主席的队伍,是我们穷人的军队,是北上抗日打倒国民党蒋介石、解放全中国、消灭剥削和压迫的仁义之师……”
帐篷内火塘里的火越烧越旺,听讲民众个个聚精会神。帐篷外的不远处人声鼎沸、锣鼓喧天,且越来越近。头斯单掀帘一看,不远的草地上一匪兵边敲锣边声嘶力竭地吼着走了过来。一伙匪兵押着两名受伤的女红军和绑在马尾上的一个藏族同胞紧跟在后面。
为了看个究竟,头斯单拉开门帘。正在听毛丫宣讲的群众也先后出了帐篷。这时匪军头目,提高嘶哑的嗓子,大声地喊道:“大家听着,谁要接近或窝藏红匪,就剥他的皮,抽他的筋,五马分尸,红军是要共产共妻的,他们是赤匪,是霉老二。”
匪军锣鼓一停,吼叫一止,骑在马背上的匪军连长狠狠地抽了捆在马尾上的藏民几皮鞭,然后大声地说道:“大家都看见了吗?这就是窝藏赤匪、女妖的刁民,快看看他们的下场!”
随即示意马下的匪兵把两名女红军和藏民一起死死地捆在马尾上,并叫两位女红军当众承认自己是霉老二、是女妖……
一时间,现场的群众哗然,匪兵们举枪威胁,可女红军战士抬头挺胸、气宇轩昂,以洪亮的嗓音高喊:“我们是毛主席缔造的中国工农红军,是天下受苦大众的军队,是人民子弟兵,是北上抗日解放全中国的人民军队,是打倒卖国贼蒋介石……”
匪军连长未等女红军把话讲完,便朝捆女红军的马屁股狠狠地抽了几鞭。马狂奔起来,拖着两位女红军和一位藏族同胞。一时间遍地黄烟四起、冰碴乱飞。
头斯单他们怒不可遏,毛丫、南卡木初和依来几次欲冲出去营救战友和老乡都被头斯单死死拦住了。
四
傍晚,黄河岸边的荒草地中人影晃动。正路过此地的头斯单他们立即警觉起来。
“谁?”头斯单、南卡木初、毛丫齐声问道。
“阿勾头斯单,我是扎西。”
一听是扎西,南卡木初气不打一处来,两拳握得紧紧的,话从牙缝中冲出:“你这个坏蛋,你来这里干什么?”
头斯单从扎西后面扑了上去,死死抱住他说道:“你这个藏家的败类、国民党的走狗,毛丫拿绳子来。”毛丫和南卡木初很快冲上去,用随身携带的腰带把扎西捆了起来。
这时,知道做错事的扎西委屈地说:“阿勾、依莫,我是来向你们报信的呀!”
头斯单疑惑地问道:“报什么信?”
扎西说:“国民党匪军今晚半夜要来你们家搜查,说有一位女红军毛丫在你家养伤。”
头斯单问道:“谁告诉他们的?”
扎西说:“不知道。前几日,匪兵头目派我暗中监视你们,让我藏在你们牧场,看有无毛丫出现。”
头斯单极其气愤地说:“你这样做,也告诉他们了吧?”
扎西说:“前几日,我正在你们帐篷外偷看时,听见毛丫在讲红军的故事,我一听毛丫讲的红军和他们说的红军完全不一样。我回家后又把听到的给阿爸讲了。阿爸说,他亲耳听见一位被匪军拷打的女红军在临死前讲道:‘我们红军不是国民党反动派所说的洪水猛兽,更不是共产共妻的妖精。我们是毛主席的队伍,是解放穷人的人民子弟兵……’”
扎西本是穷人出生,在坏人的教唆下跟着他们走了一段弯路,后来他亲耳听见和加上阿爸的证实,让他擦亮了眼睛,分清了是非,于是有了今天这个表现。
当他还准备再向阿勾他们表示回心转意后的决心时,不远处传来了犬吠声和马蹄声。
警觉的头斯单立即压住扎西说:“扎西,不要再说了,前面有情况!”
扎西肯定地说:“就是他们。”
头斯单问扎西:“你打算怎么办?”
扎西说:“跟你们走!把毛丫送到雪山西边甲宗牧场去暂避一时,我有个姐姐叫嘎尔玛,毛丫可以住在姐姐家里,再找时机让她追赶红军大部队去。”
头斯单听了扎西的一番话之后,对他的行踪算是踏实了:“对!甲宗牧场那边我也有不少亲戚朋友,就暂时去那里躲避吧。”
夜,风雪交加。头斯单他们一行四人,没日没夜地朝甲宗牧场赶路。
眼前这步履维艰的漫漫雪山路,头斯单担心起身体刚恢复的毛丫。
“毛丫、南卡木初,你们紧紧拉住我和扎西的腰带啊!”
紧跟头斯单后面的扎西,手搭凉棚,通过朦朦的雪花,看见前面山顶上有人影影绰绰地晃动,急切示意大家说:“阿勾、依莫,快躲到雪窝中,前面有人影晃动。”
头斯单抬头一望,只见疾风暴雪,什么人影也没看见。
扎西急忙说:“阿勾,我看清楚了,就是他们那伙匪军,好像还有阿爸在他们前面带路。”
扎西的阿爸被匪军强行抓去给他们带路。扎西的阿爸蒙住双眼也不会走错路的,他是不会按照这伙匪军的意愿办事。道路不熟的一伙匪军只能乱窜。
现在毫无目标地喊起话来了:“你们是干什么的?快站住,再动就开枪了!”随着喊话枪声也响起来了,时紧时密。
看来,这枪是打错了,引起众匪的内部骚动。
匪军连长从躲风雪的高棚里窜出来,生气地说道:“打什么?打什么?真是乱弹琴,别打啦!”
匪军连长在当地士兵面前转了几圈,脾气越发大起来:“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情况明,道路熟,有屁用。”
这时,缩在窝棚边的当地士兵头目有些不耐烦了,一下跳起来,生气地把头上狐皮帽扯下来,往地上狠狠一甩,两手插在腰上说道:“连长,你连夜带着兄弟们赶去达戈牧场搜了老贼头斯单的家,一个老鼠都没搜到,又命令把帐篷木房一把火烧了,还让我们把扎西的阿爸抓来带路的啊!你不要把话说绝了,伤了兄弟们的和气。”
匪军连长见此情形,好像变色龙一样,弯着腰走向士兵头目,语气缓和地说:“老弟息怒,我是说这群草包。”话余,急转身指着雪地里东倒西歪的匪兵们:“快把老头押过来!”
匪军连长指着被押过来的扎西阿爸说:“老头,不要装疯卖傻,今晚连夜都要找到你的儿子扎西和老贼头斯单他们,如果耍滑头,老子毙了你!”
士兵头目也借此讨好地说道:“老头,听见没有!我知道你的眼睛,也知道你对这一带雪山路的熟悉程度,你就老老实实带我们去甲宗牧场吧!”
匪军给扎西阿爸下了死命令,稍后便全部离开哨台,从雪山东麓漫无目标地向西山蠕动。
头斯单他们此时此刻被堵在了雪山之西的大雪窖中,艰难地爬行着。
此时,前后雪崩轰天震地地奔了下来。
雪崩之后,头斯单、毛丫、南卡木初被冲到了一丛横倒在地的杉木树堆中,他们稍稍清醒后,扎西却不见了。
“扎西,扎西……”
扎西姐姐嘎尔玛从甲宗牧场到达戈牧场的途中遇上风绞雪,便在山下躲避,突然听见山上人声、枪声不断,正抬头远望,想看个究竟时,在雪山尽头出现了一个人头,细看,那是弟弟扎西。
“扎西,扎西……”她边喊边急跑上去把扎西从雪窖旁拖了出来。
“阿姐,你怎么在这里?”
“我听说你在民团里和匪军一起干坏事,阿姐不放心,想来达戈牧场看看你和阿爸,刚上山就听见枪声,便躲在被雪压断的几棵杉树旁。刚才,我看见你和几个伙伴在山顶雪地里艰难地爬行着……”
扎西未听阿姐把话说完,便急忙地说道:“快,阿姐,快找找头斯单他们吧!”
姐弟俩扯起嗓子大喊开来:“头斯单……依莫……”
正在雪窖中奋争的头斯单他们,隐隐听见喊声,急忙回应道:“扎西,我们在这儿。”
匪军在扎西阿爸的带领下,漫无目标地在山顶上窜动着。突然,一匪兵上气不接下气地冲到青杠树下,告诉躲雪的两个头目前面的情况:“报告,山下有喊话声。”
两个头目惊喜地问道:“什么?喊话声,快把老头押在前面带路。”
扎西阿爸被押上来,他已成雪人,胡子眉毛结满了冰块。
雪越下越猛,雪山昏天黑地。扎西阿爸在最前面艰难地走着,匪兵们紧催着:“快,快点走。”正在此时,山上压下来一股强烈的风绞雪,前行的人都被刮倒在风雪中。扎西阿爸抬眼一看,一个翻身顺势滑下山去。
“快爬起来,看好老头!叫他找准方向,老实带路。”
听见长官命令,匪兵们从雪地里爬了起来,四处寻找着:“不……不好了,老头不见了!”
“什么?老头不见了。快……快把老头找回来。”匪军连长命令。
西山上,头斯单他们会同扎西姐弟正艰难地在环山雪窖边爬行着。
“毛丫、依莫,你俩紧紧拉着阿甲扎西,千万不要松手啊!”
被雪风吹得头昏脑胀的毛丫,听到阿勾头斯单叮嘱,她用力地回答着:“阿勾头斯单,放心吧,我们……”
毛丫话音未落,前面雪堆中滚下来一个人,未等毛丫他们回过神来,扎西和嘎尔玛发现雪地里滚下来的是他们的阿爸,便急切地喊道:“阿爸、阿爸……”
扎西阿爸在不断滑动的同时用双手擦下满脸的雪水,抬头一看是扎西和嘎尔玛他们,于是大声地喊道:“扎西、嘎尔玛……”边喊边顺势下滑。边滑边对姐弟俩叮咛道:“别管我了,你们赶快往下滑吧!后面有人追,前面又是大雪窖,去不了……”
此时,在风雪交加的黑夜中,四处叠叫着——保护好毛丫,毛丫……
五
“毛丫,毛丫……”
雪崩后的第二天,西山间连绵不断地出现映山映水的喊话声。昨日雪崩后,毛丫、扎西阿爸、嘎尔玛和南卡木初没了踪影。头斯单和扎西拖着疲倦和伤痛的身体分别在寻找着。
头斯单与扎西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进行了分工。头斯单说:“依来扎西,你去甲宗牧场一带,我返回达戈牧场顺着葛曲草原分别找找他们。”
分工后,各自出发,踏上了寻人的征程。
头斯单返回达戈牧场,黄昏时分,路经葛曲草原时,听见远处枪声四起,喊声不断。头斯单摸黑靠近了发声地,他发现国民党匪军和民团一伙数十人,牵牛拉羊急匆匆地向前乱闯。
突然,一个骑在马上的匪军长官说:“兄弟们!快赶到前面密林深处歇下来。把到手的牛羊和其他战利品通通看管好,待天亮再启程。”
这下头斯单弄明白了,这伙匪军行劫的真相。于是,摸黑朝葛曲草原方向闯去。当晚午夜时分,他影影绰绰看见红军临时兵站的帐篷,这些帐篷是上月头斯单给路过草地第一批红军带路时,他们为给后续部队囤积辎重粮草而临时暂设的兵站。当他得知红军兵站给后续红军筹备的供给已被匪兵们抢劫,便急急忙忙赶到下一个兵站,向正在摸黑收拾行装的红军喊话:“我是头斯单!我来向你们报告敌情的,我是头斯单,你们的朋友……”
头斯单话音刚落,突然两位持枪的士兵出现在他前面,举起枪喊道:“不准动,举起手来!”边说边警觉地走过来。走近一看,是一位本地藏民,便十分客气地把头斯单接到了一位姓周的团政委面前。
经过一番交谈,政委下达了命令,立即出动一个连的部队,头斯单为向导,直向昨晚头斯单发现匪兵们借宿之地迅疾出发。
由于头斯单道熟,加之红军兵站昨晚被劫事件引起群情激愤和夺回丢失物资的决心,不到两个小时,一连红军便抵达匪军窝藏之地。到达之时,正是匪军准备动身之时。红军连长一声令下:“同志们!给我打!把被劫的战备物资夺回来。”这时,只听一阵“哒哒哒哒——”的枪声聚起。不到一个时辰,正在忙乱中牵牛拉羊的匪军倒得倒地,投的投降,便轻而易举地夺回了红军兵站给后续红军筹备的物资。
红军兵站周政委组织战士们列队向头斯单行了军礼,礼表谢意。周政委还亲自赠送给他一顶崭新的“红军帽”。
头斯单告别兵站周政委他们,又没日没夜地在茫茫草原和冰天雪地里像大海捞针般地寻觅着、呼唤着……“毛丫……南卡木初……扎西阿爸……嘎尔玛……”
草原有回声,雪风有对答,而且映山映水、连绵不断,可人在什么地方?不见人影,不见任何踪迹。头斯单失望了,他的心好似被撕裂般的疼痛。
他静下心来,抬头远望那一望无垠的大草原,紧勒腰带又孤零零地向老家达戈牧场走去。
“毛丫……南卡木初……扎西阿爸……嘎尔玛阿姐……”
去甲宗牧场寻找亲人们的扎西,他连日来寻遍了甲宗山山水水,喊破了嗓子,可得到的只是一声比一声更长的山的回应,却未曾听见亲人的声音。
甲宗牧场久寻无果。扎西便返回事发地——西山雪崩之地。
扎西在这座大雪山上反复排查了无数遍,未见任何踪影,他便在雪崩冲下来堆积成山的雪窖中寻找。
雪窖也是一个浩大难撼的无底深渊。扎西在这里寻了三天三夜,又挖又掀地在雪窖中神情专注地探觅着。一个太阳露笑的黎明,扎西正在用力挖掘时,突然又听到雪崩的阵仗:“轰隆……轰隆……”
随声只见面前的雪山向他迅速压了下来,扎西在不知不觉中被冲到很远的山脚下。他以为,这下他也没救了。忽然,又是一声巨响向他冲了过来,并将他冲到一堆杂物堆积处挡住了。
一个多时辰过后,当扎西昏沉沉睁开被冰雪覆盖着的双眼时,模模糊糊看见阿姐嘎尔玛,他边喊边扑上前去,正欲抱起阿姐脱离冰窖时,突然发现阿姐的手还紧紧拉着阿爸的手。
此时扎西悲喜交加。喜的是他总算找到了两位亲人,悲的是阿爸、阿姐已成僵硬的冰尸。阿爸、阿姐下落找到后,还有南卡木初和毛丫呢!
泪流满面的扎西,就地挖了两个雪坑把阿爸、阿姐僵硬的身躯埋在冰窖里。扎西忍着悲伤和自己肉体的伤痛,奋力在刚才崩下来的积雪堆中找起南卡木初和毛丫来。
挖刨了又一个整天的扎西,真是筋疲力尽了,只好就地歇了下来。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急不可待的扎西,又动手寻觅起来。真巧,他没挖刨几下,便在发现阿爸、阿姐的雪窖中的一堆杉木枝丫旁发现了南卡木初。安葬了南卡木初之后,扎西虽然又困又饿,为了寻找毛丫的下落,在大雪中他一直找到夜幕降临。
毛丫现在究竟在什么地方,谁也无法断定。
挖刨终不见踪影,扎西又换地方寻去:“毛丫……毛丫……”
六
一个月后,扎西听说红军大部队全部通过草地,现在后续的红二方面红军也都到了腊子口。这里将是一次大决战,也是红军过草地到陕北的重要一战。
既是这样,扎西想,毛丫寻找大部队心切,她是不是雪崩之后,就奔向腊子口去找战友们了?
要把问题寻个究竟,扎西冒着千难万险,独自一人向腊子口奔去。
从甲宗牧场到腊子口有上百里的崎岖险道。出发的前一天,扎西爬上了一座常年积雪的大雪山。到山顶举目一望,前面仍是一片北国风光,他席地坐了下来。正准备捧点雪拌点糌粑充饥,凑巧伸手捧雪时,碰到了一个冻硬了的尸体,扎西忙把糌粑放在一边,上前将死尸刨了出来。他以为是毛丫,仔细查看发现是具男尸。这具尸体所戴帽子上有个国民党的“青天白日”帽徽,他正准备把他甩下雪山时,又在死尸手上发现了一个小小布袋,急忙打开一看,里面放有一张纸条,他不知道上面写了些什么。机灵的扎西,他为了弄明白死尸究竟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他便把纸条揣进了自己的怀里。
因此,扎西既没把死尸丢下山去,也没有安葬他,就草草地刨些冰块和乱石把他遮蔽起来了。
从甲宗牧场出发的第三天,刚好夜幕降临时,扎西来到腊子口附近的一个小山岗上,同时听见枪声密集,杀声雷动。这时的扎西只有隐蔽而不敢乱动。他静静地躲在一个大石头旁,静观前面山下的动静。大约一根烟的时间,山下人山人海,欢呼震天。扎西突然清晰地听到:“同志们!号称天险的腊子口被我们砸开了。”
听到这里,扎西未加任何思索,兴奋地从隐蔽处站起来,神清气爽地向欢呼的人群冲去。
在欢呼胜利的红军中,他急切地询问起毛丫的情况。
“毛丫?什么毛丫?我们不认识。”
“她是我们从国民党匪军那里救出的一位红军独立团宣传队的宣传员……”
“啊!宣传员?宣传队早已随大部队去陕北了。”
“没找着吗?”
扎西正和几位红军对话时,从前面走过来一位红军首长向扎西问道。
扎西急忙上前,又把情况向首长重说了一遍。
“小老乡,毛丫是和你们一起在雪山遇雪崩失踪的,她不可能来到这里,这里离你们那里还远着呢。”亲切和善的红军首长拉着扎西的手说:“阿勾头斯单你们是一个牧场的吗?”
“首长,你认识阿勾头斯单?”
“认识!当然认识,过去他不仅给我们带过路,几天前,他还带领我们一道夺回了被国民党匪军抢走的牛、羊和一些为后续部队储备的给养。”
“他还好吗?”
“首长,阿勾和我分开快月余了,现在真的还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呢。”
首长看扎西疲惫不堪的样子,便叫来一位战士把他接到部队的宿营地住下来。
住了一宿,红军大部队又要出发了。那位首长临出发前又回宿营地见了扎西,还叫炊事班长在他们仅有的口粮中给扎西装了几坨熟牛肉和少许糌粑。
首长跟扎西握手告别时,扎西从怀中拿出从那个死人手上取来的纸条给首长看。
首长看后告诉扎西:“这张字条是我们一位红军战士在他牺牲前写下的诀别信。”随后首长很费力地把纸条上的内容念给他听:“同志们!我是中共党员,我完成了我的长征路,永别了。同志们!胜利属于我们的……”
听完后,扎西深深地给首长和红军们鞠了一躬,便挥手告别了。
当扎西再回到发现尸体的地方时,他怀着十分敬仰的心情,把这位红军战士慢慢从石堆中抱了出来,在靠山岩向阳的地方找了一个天然洞穴,庄严地将他面向北方安放在洞中,并在洞口镶嵌了一块比人头还大的、洁白发亮的石头。
告别了红军烈士,扎西心中始终惦念着女红军毛丫,他沿途总是寻寻觅觅着毛丫的踪迹。山大地阔又是冰天雪地,单凭肉眼是不够的,还必须放大嗓门不断呐喊:“毛丫,毛丫……”
来到甲宗牧场不远的冬牧场的犊牛圈,一个石堆、树搭、牛粪糊起的圈前,隐隐听见有人叫:“阿甲扎西!我是毛丫!我……”
扎西被这一声似真非真的喊话震惊了,风一样地冲到牛圈前,急忙拉开挡在门前的杉木树丫,向里一望,由于洞深光线太暗,分辨不出里面是什么东西,扎西便放声喊道:“毛丫,毛丫……”这时洞里的毛丫声音孱弱地回答道:“阿甲扎西,我是毛丫!”
扎西几把扯掉盖在毛丫身上的杉树枝丫,把她扶起来走出圈,并在一处背风且干燥的山埂旁坐下。
“毛丫,你眼睛看不见了吗?”扎西发现毛丫的眼睛茫然地四处观望。
“是的,阿甲扎西,雪崩后与阿勾他们分开,就发现眼睛模糊不清,可是……”
“可是怎么样啊?”扎西急切地追问。
毛丫双手抱着头,一句话也没说,只梦魇般的在牙缝中念叨着“阿勾”两字。
……
“第二次雪崩时,眼看雪崩的雪峰向我扑来时,阿姐南卡木初果断地把我推到离崩雪已远的凹地处,她却被崩塌的雪卷到雪窖中去了。我生还了,阿姐却被雪卷走了。”
“阿勾头斯单!阿姐……”毛丫慢慢抬起头来,“阿甲扎西,我一想起这些就感到万分的惭愧,对不起你们。雪崩之后,我从雪中爬起来就拼命追赶大部队。立志完成北上抗日,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蒋介石卖国贼,解放全中国,告慰救我、护我……不!是护我们红军的千千万万个阿勾和阿姐。
当我在腊子口爬行时,又遇上了那伙匪军。他们虽然未发现我,但是,他们没日没夜地就在达戈牧场和甲宗牧场一带声嘶力竭地大叫:活捉红匪、女妖毛丫!捉活的有赏!”
扎西听完毛丫雪山别离后的一段故事,便深深思考:红军大部队成千上万过雪山、草地、北上抗日,匪军一伙为什么死盯毛丫不放呢?
毛丫是红军宣传队队长,匪军一见醒目夺眼的大幅标语口号时,就咬牙切齿地、急不可待地欲将毛丫碎尸万段;还有听匪兵们说,毛丫是毛主席的女儿,捉住她,不仅有重赏,而且对红军北上抗日也是一个沉重打击,对阻截红军、不让红军顺利北上也就立了一大功……
扎西为了更好地保护毛丫,他准备按照之前和阿勾头斯单商量的办法去做,把毛丫安顿在甲宗牧场,再给毛丫取个藏族名字。这样,今后不管匪军怎样寻找毛丫,只要我们甲宗牧场的男女老少都知道我们甲宗牧场没有毛丫,这样毛丫就安全了。
“毛丫,红军大部队现已冲过腊子口到陕北会师了,阿甲现在只有把你带到甲宗牧场了。”扎西把想法告诉了毛丫,毛丫赞成阿甲扎西的安排。
扎西说:“毛丫!这是阿甲最后一次叫你这个名字了,今后你就叫嘎尔玛阿妈吧。因为我姐姐叫嘎尔玛,她现在不在了,你就在她的名字后加阿妈二字,这既与姐姐的名字有所差别,再就是在群众中听起来也不算陌生,大家都会以为人长大了,该当阿妈了,也就顺理成章了。”
扎西同毛丫商定后,便在甲宗牧场住了下来。
甲宗牧场离巴西不远,有山有水,草原辽阔,地广人稀,上百万亩的草原上不到千余人。牧民们逐水草而居,过着游牧生活,卖点畜产品,诸如马牛羊、酥油奶渣,换些盐、马茶和青稞麦子等农产品。
嘎尔玛阿妈与扎西他们在甲宗牧场和伙伴们亦逐水草而居,过着游牧生活。与乡亲们和睦相处,小日子过得还算祥和。但肩负着长征使命的嘎尔玛阿妈,她每时每刻都惦念着长征路上一路走过来为革命浴血牺牲的英雄们。
“阿甲扎西,我们择日去达戈牧场一带找找阿勾头斯单他们吧。看一下他们现在的情况,我还想把这一带的穷苦牧民们组织起,向他们宣传红军北上抗日的事,让党的主张、红军的使命牢牢扎在他们心中,让红军长征的红色种子,播撒在雪山草地上,让其开花结果!”
嘎尔玛阿妈不愧是红军宣传队队长,她的主张和想法,也深深地触动了相依为命的扎西。但扎西不知道阿勾他们现在在何方。据甲宗牧场的伙计们讲,阿勾他们不久前来过甲宗牧场,并四处询问毛丫他们的情况。而且,他们走后,那些贼心不死的国民党残余就紧跟而上。
毛主席在毛尔盖停留期间,日本帝国主义正加紧对我国进攻。在短短的时期内,侵袭和占领了中国半壁河山,国民党反动派却置民族存亡于不顾。一面降日卖国,一面继续增兵“围剿”和追击红军北上,妄想将红军全军覆没。因此,蒋介石在川西北一带的狐群狗党便不遗余力更加疯狂地向红军大打出手。草地一带残余的匪军像饿狼般四处搜寻红军在草地留下的红色种子。同时,向与他们势不两立地拥护共产党的广大牧民群众大打出手。
不久前,包座一战,红军痛击了胡宗南四十九师之后,贼心不死的胡宗南残余,为解包座惨败之痛,为向蒋介石请功封爵,四处滥杀无辜。
七
60年代的一个春天。
达戈牧场一派北国风光,塔子山上红军烈士纪念碑虽然还被白雪覆盖着,但仍显得出他的伟岸挺拔。
广袤无垠的达戈草原,能看见几十甚至上百顶牛毛帐篷、白布帐篷星罗棋布。铺满原野的马牛羊自由自在地觅食饱饮着雪下的嫩草和雪水。不时,还有犊牛、羔羊撒欢打闹的生动场面。真是一派生机盎然、勃勃向上的动人景象。
满头白发银须、腰背明显微微弯曲的阿勾头斯单,精神矍铄、神采奕奕地在达戈牧场同一群佩戴红领巾的学生们正围着红军纪念碑忙碌着。
头斯单老人慢步走向碑前,深情地一手撑着墓碑,另一只手捞起衣袖擦拭着碑上的积雪。随着他擦拭而凸显在碑上的烈士名字——毛丫、南卡木初、扎西阿爸、嘎尔玛……
头斯单端站墓碑前静默之后转过身来:“乡亲们!孩子们!今天是清明节,大家都去准备一些柏香(柏树枝)、酥油糌粑和一些五谷杂粮吧,好好祭祀一下我们的山神,也好好祭奠一下二十八年前为我们达戈牧场、甲宗牧场的解放而牺牲的亲人、红军烈士吧。去吧……”
在场的乡亲们和部分红领巾队员都做准备去了。
一时间只见炊烟袅袅的帐篷门帘起起落落,远山林中伐木声声。
阿勾头斯单和部分留在墓地的乡亲们以及红领巾们正在墓园中忙碌时,不远处驰来一辆吉普车。车上下来四位国家干部,他们分别是陈晓、王山、李志强、秦臻。
他们下车时看见群众已在墓园里忙碌着,陈晓对与他随行的三位说:“我们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今天是清明节,这里的群众过去是不知道也不光顾这个节日,近年来,随着藏汉往来多了,他们也沿袭了汉族的节日。正好,我们借扫墓之机,再对二十八年前与敌人周旋中遇雪崩而牺牲的烈士进一步做一个调查,同时也把毛丫的情况搞个水落石出。”
王山说:“是啊!过去的调查材料中显示毛丫当时没有牺牲,是当地群众为保护毛丫,使其不被敌人穷追猛查,有意放出毛丫因雪崩牺牲的口实来蒙蔽敌人,这话是否确切,是值得再深入调查的。”
李志强紧接着王山的话说:“刚解放那年,我还在民政科的时候,我们就有过一次比较深入的调查,当时说毛丫因雪崩牺牲了。可是,1960年中央派人同地方组织调查组调查的结果,又对前一调查产生了疑惑,也就是王政委说的那个情况。”
“正因为如此,上面才指示我们要尽快进一步调查清楚毛丫的情况。”陈晓对李志强的谈话做肯定后,便指着纪念碑方向,“好嘛!我们先到纪念碑同群众一起扫墓,然后把甲宗牧场的干部请过来开个会,把嘎尔玛阿妈去北京参加劳模会的事通知一下,我们再下帐篷找些知情人来详细调查。”
陈晓一行边走边说,快到纪念碑墓园门前时,头斯单一行人看见了他们,便放下手上的活迎了上去。头斯单向客人们行了藏式大礼便说道:“陈书记、李局长,你们都来了,欢迎欢迎啊!”陈晓向头斯单介绍初来乍到的客人:“阿勾,这位是分区王山政委。这位是中国第一个将军县——湖北省红安县党史办秦臻主任。”
王政委和秦主任分别与头斯单行了握手礼后,王政委便快步走上纪念碑台阶,环视了一下四周:“阿勾,二十八年前我来过这里啊!那是和毛主席领导的中国工农红军北上抗日时路过这里的,现在大变了。”
头斯单亲切地说:“哦!你是老红军,那时红军经过我们这里时,我们穷得很啊!红军饿着肚子爬雪山过草地,伤兵伤口化脓我们都只有眼睁睁地看着,没有一点办法啊!要是今天就好了,有吃不完的牛羊肉,喝不完的酥油茶,大医院就在家门口……”
王山打断了头斯单的话,问道:“老阿爸!你当年见过红军吗?知不知道女红军毛丫啊?”
头斯单一怔地说道:“见过,见过红军……”
李志强见头斯单老人有话难言时,便自告奋勇地回答了头斯单的话:“王政委,阿勾头斯单不仅见过红军,还多次给爬雪山过草地的红军带过路,还为保护红军躲过国民党匪军的围追堵截付出了血的代价。”
陈晓接过李志强的话说道:“他的独女南卡木初就是同他老人家一起送毛丫过雪山遇雪崩而牺牲的……”
王山听到这里又迫切地问头斯单:“你老人家亲自送过毛丫?毛丫那次雪崩时怎么样了?”
头斯单经王政委这一连串的提问,他似乎有些惊诧和悲伤,吞吞吐吐地说道:“她……她们都……都牺牲啦!”
陈晓看到王政委的问话触动了老人的伤痛处,便把话题引开了:“好了,我们一起扫墓吧!”
这时,达戈牧场一位青年妇女站到纪念碑高台上,大声喊道:“扫墓开始!煨起柏香和五谷杂粮!”
墓园四周的四个煨桑塔内立即浓烟四起,所有人都涌向了墓碑前。
陈晓他们摘帽向烈士三鞠躬后,便一一走到烈士墓碑前,伫立在墓碑前仔细看着墓碑上每个烈士的名字。
王山用手指着碑上烈士的名字,转身问头斯单:“老人家,这位嘎尔玛是本地人吗?那位要去出席全国劳模会的嘎尔玛阿妈也是本地人吗?”
头斯单稍稍停顿之后说道:“是啊!是啊!她们都是本地人,烈士嘎尔玛是甲宗牧场扎西的姐姐。那位要去出席全国劳模会的嘎尔玛阿妈是扎西的爱人,她们都是同名同姓。”
王山若有所悟地说:“啊!啊!”
顷刻的沉默之后,李志强突然发现了什么,用手指着前面说道:“看!那不是嘎尔玛阿妈他们过来了吗?”
随之一群少先队员朝李局长指的方向一拥而上,齐声喊道:“嘎尔玛阿依(奶奶)!扎西阿咪(爷爷)!”
嘎尔玛阿妈和扎西兴高采烈地应声而上:“依来恰嘎(孩子们)!你们好!”
陈晓他们与头斯单同时上前迎接。头斯单被几个红领巾扶着走在最前面。
头斯单握着扎西和嘎尔玛阿妈的手,亲切地说道:“扎西、嘎尔玛阿妈,你们辛苦了!快来见见客人们吧。”头斯单将各位领导一一介绍给扎西和嘎尔玛阿妈认识。介绍到湖北省红安县党史办秦臻主任时,秦臻十分客气地走上前说道:“我是湖北省红安县党史办工作人员。毛丫是我们红安人,县委特派我和地方调查组前来达戈牧场调查了解毛丫的情况。我们要把她和千千万万的红军事迹牢牢记载下来,标榜千秋,让他们不朽的事迹千秋万代传承下去。这是我们民族之魂,是中国人民崇高而又伟大的精神力量,是我们继续革命的灯塔。”
此时,扫墓气氛已到高潮。嘎尔玛阿妈、扎西见阿勾头斯单十分激动,便涌上前去一左一右扶着他,身边几个孩子又把嘎尔玛阿妈和扎西扶着。孩子们说:“阿依!我们正等您给我们在烈士墓前讲红军故事呢!”
嘎尔玛阿妈和扎西一左一右扶着头斯单,用另一只手把孩子们围抱在前面。
嘎尔玛阿妈亲切地说:“好!今天阿依给你们再讲一个过去没讲过的红军长征过草地的新故事,好不好?”
孩子们边鼓掌边跳着说:“好!好!阿依快讲呀!”
嘎尔玛阿妈顷刻沉默后,取下扎西肩上挂着的一个崭新军用挂包,从中取出南卡木初赠她的那条红色头巾,缓缓走向阿勾头斯单面前,“咚”一下,双膝跪在了阿勾头斯单面前。
在场的人都懵了,不自觉地上前把嘎尔玛阿妈团团围住。
嘎尔玛阿妈双手捧着那条红色头巾,深情地说道:“阿爸啊!您才是我真正的阿爸啊!”
这时,在场的人更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一个个都静静地、迫不及待地想听她的“故事”:“阿爸啊!我的这条命是您老人家的女儿南卡木初阿姐和扎西阿爸、扎西姐姐他们用生命换来的,我能有今天是您用心血浇灌出来的!”
泪流满面的嘎尔玛阿妈,边哭边把红色头巾展开,里面包裹着一面红色大锦旗,上面写着“雪原魂——赠省劳动模范嘎尔玛阿妈”,其中“雪原魂”三个大字特别醒目。
嘎尔玛阿妈说:“头斯单阿爸您最知道,阿甲扎西也知道,我是您们用嘎尔玛阿妈这个藏名保护下来的。”
片刻,嘎尔玛阿妈语气加重并急切地说:“我就是雪山草地养大的红军毛丫!这面锦旗应当献给您老人家,献给牺牲了的先烈们!他们是雪山草地保佑红军的吉祥之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