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西方政治哲学中关于平等理论的歧见及困境
2022-01-01胡爱娟
胡爱娟
(天津师范大学 政治与行政学院,天津 300387)
自1971年美国政治学教授约翰·罗尔斯(John Rawls)出版了《正义论》一书,该书带来了西方政治哲学的复兴,其内容即正义问题也自然而然地成了学界热衷的焦点话题,而正义研究的对象是所有物的分配问题,因而,其根本指向就是平等问题,用罗尔斯本人的话说:“正义总是意味着平等。”[1]自此,平等成为当代西方政治哲学的主题,后来的平等理论主义者们以罗尔斯的平等理论为坐标,通过对其的批判、 修正或发展而构建了各自的平等理论,就连他的敌手罗伯特·诺齐克也诚恳地说道:“现在,政治哲学家们或者必须在罗尔斯的理论框架内工作,或者必须解释不这样做的理由。”[2]随着平等理论的发展,关于平等的争论也愈演愈烈,总体来看,平等面临着内外双重之争:外部来看,要不要平等?内部看来“什么样的平等”? 然而,在西方平等理论日趋丰富和完备的情况下,西方现实世界中不平等问题并没有得以很好的解决反而贫富差距现象日益突出,特别是如今遭受新冠病毒肆虐下的美国,贫富差距问题更是得以淋漓尽致的体现,“2021年1月26日美国智库‘政策研究所’发布报告显示,自世卫组织2020年3月宣布新冠病毒大流行以来,美国亿万富翁的财富总额增加了近40%,总计约1.1 万亿美元。在此期间,美国还新增了‘46 位新晋亿万富翁’,现有的660 位亿万富翁拥有4.1 万亿美元的财富,比美国收入最底层50%的人口拥有的财富总额还多三分之二。”①理论的发展和现实状况之间出现了巨大的鸿沟,因此,我们有必要回归到当代西方政治哲学的平等理论本身,通过对这些理论的梳理和分析,找寻理论方面的原因。本文以当今西方平等理论的双重之争为线索,对当代西方政治哲学视域下的平等理论进行梳理,分析其中的不足,从而为解决上述问题提供有益思考。
一、要不要平等
平等作为一种重要的价值其历史源远流长,其最早可追溯到古希腊柏拉图及亚里士多德的正义学说中,这一学说经过中世纪基督教的传承,激发了近代政治思想家的自然权利学说,他们以契约论的形式拥护平等并以此作为对抗封建专制和贵族特权的有力武器,后来的资产阶级革命运动受之影响,将平等作为一项权利真正的写进了法律。此时,平等作为道德和法律意义上的观念,并没有引起人们的反对,对平等的争执是进入20 世纪以来,特别是罗尔斯正义观“对所有人分配”经济平等思想的流行,一些保守主义者认为这种平等会摧毁一个社会的自由,从而形成一种新专制主义。具体而言,反平等主义者观点大体有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从平等与自由的张力出发,认为平等会摧毁自由。反平等主义者认为,一个社会要想实现结果平等,政府必然会进行大规模的干预,这既会摧毁个人的自由,又会使一个自由的社会面临崩溃。见证了法国大革命的托克维尔以敏锐的眼光洞悉到了自由和平等之间的张力,表达了对平等的担忧,正如他所讲的:“同样是这些法国人,由于哪些事件,哪些错误,哪些失策,终于抛弃了他们的最初目的,忘却了自由,只想成为世界霸主的平等的仆役,一个比大革命所推翻的政府更加强大、更加专制的政府,如何重新夺得并集中全部权力,取消了以如此高昂代价换来的一切自由,只留下空洞无物的自由表象。”[3]在他看来,在一切平等的状态下由于人人忙于生计,社会渐渐地会形成一个统一的中央集权的观念,随着平等化的深入,社会整合度越来越高,最终,中央集权的观念最终会发展成为一个“温和的专制政府”。哈耶克系统地分析了政府干预带来的严重后果: 毁坏西方自由主义哲学基础、摧毁自由主义的经济基础、政府易滋生腐败,成为钱权交易的机构、损害大多数人的利益……在哈耶克看来,政府干预会使人们通往奴役,从而产生更为严重的不平等现象,因此他提出了自发秩序思想,主张发挥货币主义制度下的自由主义市场经济。罗伯特·诺齐克同样对国家的任何再分配手段持强烈地批判态度,他认为那些不管是基于需求、道德功绩或是对社会有用的任何再分配模式都是不正义的行为,都严重侵犯了个人权利,“为什么比较喜欢看一场电影(并为此要挣一张票钱)的就被要求来援助匮乏者,而比较喜欢凝视日落(因而无须去挣额外的钱)的人却不被如此要求呢? ”[4]基于此,他提出了“最弱意义上的国家”,这种国家被证明是最多功能的国家而任何比这功能更多的国家都会侵犯个人的权利。
二是反对平等主张精英主义。一些反对平等主义的学者认为平等的进一步推进会对“有才能者”产生不公平。保守主义者埃德蒙·柏克在批判法国大革命时指出:“所有的社会都拥有各种类型的公民,而其中一些必须要占据最高的领地。”[5]同样为精英主义辩护的威廉·亨利认为:“人与人之间才能各有不同,因而成果也不会相同。承认这一点并没有贬损谁的人性。照平等主义宣扬的那样,把成就与救济相提并论反倒更有辱人格。”[6]哈耶克也指出:“保守主义者倾向于捍卫某种业已确立的等级制度,并且希望权力机构能够保护他们所看重的那些人的社会地位。”[7]总之,他们认为人虽生而平等但也有别,强制的平等实质上就是弱者剥夺强者的野蛮行为,是对有才能者的一种奴役,是不公平的。事实上,在后来的德沃金建构资源平等这一理论时,他也意识到了“有才能者的奴役”这一困境,而这一方面也成了反对者进行反驳的有力根据。
三是认为平等会对文化的多样性造成威胁。有些反对平等主义的学者将视角转向了文化,他们认为多样性是文明的标志,保持多样性就要允许有差别,但是一味地追求平等会毁坏多样性,对文明造成威胁。这种观点认为平等与文化之间是冲突的,平等的提高会带来文化的损失。
事实上,在当今西方政治哲学中,完全反对平等的声音已经消失,上述学者对平等的反对也只是在经济层面上对结果平等的批判,至少,在道德和法律层面上,他们肯定平等的价值。而当今,平等已达成一种共识的情况下,平等主义者们都聚焦于平等的内部之争这一问题,围绕此问题,他们构建了不同的平等理论范式。
二、平等的内部之争
用罗纳德·德沃金的话来说:“平等是一个既令人喜爱又令人费解的政治思想。”[8]一方面,平等已成为一种共识,但是另一方面,围绕应该建立何种平等理论学者们争执不休。总结来看,学者们关于平等的内部之争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一是平等物之争,二是平等与责任的关系问题,三是分配平等与关系平等之争。
(一)什么样的平等?
应该建立何种平等理论是学者们争辩的首要问题,阿玛蒂亚·森准确地将其描述为“什么样的平等。”[9]在当代西方政治哲学中,关于这一问题,出现了三种基本的平等理论范式:福利平等理论、资源平等理论、能力平等理论。下面就这三种主要的平等理论范式进行讨论和分析。
1.福利平等理论
所谓福利平等是以效用为衡量标准,实现人们之间福利上的平等。事实上,福利平等实质是一种功利主义平等观,福利主义的理论渊源是功利主义,而福利平等作为福利主义的变种理论,因此其归根结底也是一种功利主义观念。不同的学者从不同的角度对福利平等进行了定义,德沃金对福利平等进行了系统的研究,在他看来,所谓福利平等是:“主张一种分配方案在人们中间分配或转移资源,直到进一步的转移资源再也无法使他们在福利方面更加平等,此时这种方案就把人作为平等的人来对待”[10]。他对福利平等进行了区分,将其分为主观的福利平等和客观的福利平等,前者又包括作为感觉状态的福利平等和作为成功的福利平等,继而对这些福利平等理论进行了批判之后,认为福利平等理论是一种结果上的分配,从而忽视了个人责任。阿玛蒂亚·森通过反对福利主义,进而对福利平等理论提出了质疑。他认为福利主义:“在对事物状态的伦理考虑和评价中,唯一具有内在价值的东西是个人效用。”[11]同时,他认为效用的含义是非常丰富的,由于人际差异性,快乐和幸福的满足度是因人而异的,所以幸福效用观作为衡量标准是无法实现平等的;另一方面,以效用为标准而在现实生活中进行衡量同样偏离实际。
理查德·阿内逊通过对上述批判的考察,意识到了福利平等理论的缺陷,但是他并没有放弃福利平等理论,而是对其进行了修正。他将机遇纳入,建立了一种福利机遇平等理论,其基本内涵并不是以福利作为分配的标准,而是以福利的机会进行分配。即社会向人们提供同等的偏好满足的机会之后,人们要在这些机会中进行选择并且利用其实现自己的偏好,由于这些选择行为都是人们自愿进行的,因而不论最后的福利水平如何,人们都要为此负责。因此,在福利机遇中,机会就意味着选择,也意味着责任,正如有学者所讲的“机会平等的观念强调了责任,并且因责任而容许结果的不平等。”[12]总结来看,阿内逊用福利机遇代替了福利,将责任纳入了平等理论,在一定程度上回应了德沃金等人对福利平等的诘难。
马克思主义学派的代表人物G.A. 柯恩肯定了阿内逊的福利机会平等思想,认为这是一种比福利平等更好的一种观念解读,一方面它回应了德沃金对福利平等的大部分批评,即福利平等的责任缺失问题;另一方面,它符合了一种运气均等主义的道德直觉,主张消除非自愿的不利,赋予人们应该承担的责任。但是在柯恩看来,福利机遇平等理论仍然是存有缺陷的,因为它只是消除了非自愿形式的福利上的不足,强调的只是福利,面对超越福利之外的不平等福利机遇平等理论是无能为力的。基于此,他构建了一种基于“利益”为衡量标准的“可及利益的平等观”。其中,“可及”又指“可获得”,它是指“当一个人有且仅当获得某物的能力和机会时,他对于不具有的此物才享有可获得性。”[13]“利益”包括福利,以及伴随着福利的提高从而也会提高的一种价值,柯恩并没有清晰地阐述“利益”的含义,他认为这是一个非常深刻的问题,尚且对其思考不够。但是,他指出“利益”的含义比“福利”的概念更宽泛,从而矫正了福利机遇没有关注到的平等领域。
2.资源平等理论
福利主义因在个人责任上的缺陷,遭到了来自其他平等主义者的批判。他们认为福利平等理论的效用概念是模糊不清的,平等之物应该是资源,因此他们构建了资源平等理论,要求人们因个人责任而导致的结果由个人承担,此理论的代表人物有约翰·罗尔斯、罗纳德·德沃金。
罗尔斯提出了一种“基本善”的平等观念。所谓“基本善”分为两类,一类是自然属性的基本善,如健康的身体、高智力水平以及旺盛的精力等;另一类是社会的基本善,如财富、地位、机会等。其中,罗尔斯理论体系中的分配对象主要针对后者即社会的基本善,基于此,他建立了两个正义原则:一是在公平的机会平等的情况下,职位和地位向所有人开放;二是应该适合于处境最差者的最大利益[14]。为了证明这两个原则的合理性,罗尔斯以契约论为路径构建了“原初状态”和“无知之幕”,在没有人知道自己的任何特殊信息的情境下,人们基本都会选择上述的基本善和两个正义原则,在做出这一选择之后,整个社会就实现了正义。
德沃金认为罗尔斯尽管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福利平等理论的缺陷,但是他的正义理论对于如何处理责任和平等的关系仍然是有待完善的。基于此,他对资源平等理论进行了修正,德沃金认为人的环境是由他的人格资源和非人格资源构成的,前者是指生理精神、健康能力等,后者是指能够从这人转移到那人的资源——财富、另一些由他支配的财产[15]。为了实现资源平等的要求,德沃金以一种思想实验的分析模式进行了理论论证,从而提出了“荒岛模式”和“虚拟市场”,前者对应的是非人格资源,后者是为了弥补人格资源方面的不平等而设置的。所谓“荒岛模式”是指,德沃金假设海上航行的一群人不幸遇难了,而其中幸存者随着船漂浮到了一个荒岛上,岛上自然资源十分丰富,自然而然的人们会对这些资源进行分配,如何才能实现公平分配呢? 德沃金提出了拍卖的方式,并且认为如果分配结果通过“妒忌检验”,那么分配就实现了平等。而这时的平等仅仅是非人格资源方面的平等,由于人格资源方面的初始不平等,德沃金引入了“虚拟保险市场”,这个市场会提供各种各样的保险,比如有针对失明的保险,如果人们提前购买了这些保险,当他们面临这些困境时,保险公司就会提供补偿,反之,若没有购买,就没有补偿。通过“假想拍卖”和“虚拟保险市场”这两个方式,德沃金认为资源平等能够完全地实现,而且实现了平等与责任之间的平衡。
3.可行能力平等理论
当福利平等理论和资源平等理论在学界展开了激烈争论的时候,另一种以能力为衡量标准的平等理论悄然而生。所谓能力平等理论关注的是人们实际生活中的能力平等,更多的是聚焦于平等的实现程度而非结果。阿玛蒂亚·森认为,世界上不会存在两片一模一样的树叶,因此世界上不存在完全相同的两个人,人与人之间是相异的。他从“人际差异性”为出发点,对福利平等和资源平等进行了批判。
关于福利平等,森从两方面对其进行了批判。一方面完全以福利为标准,会忽视掉生活中很多其他的方面;另一方面,以效用为衡量标准在人际比较方面会显示出无法弥合的困境,从而产生更大的不平等,比如“没有希望的乞丐、无依靠且无土地的劳动者、受压迫的家庭妇女、长期失业者和过度疲惫的苦力”[16],由于他们长期遭受压迫,一点点小恩小惠就容易使他们快乐,而这无疑是违背道德直觉的。关于资源平等,森认为在“资源”和“基本善”转化为成就的过程中,由于人们之间的生理和社会特征的差异,其转化结果也极为不同。在这些批判基础之上,森提出了可行能力平等理论,其中“功能”一词被赋予丰富的意义,意指“一个人处于什么样的状态和能够做什么的集合。”[17]而“可行能力”表示“人们能够获得的各种生活内容的(包括某种生存状态与活动)的不同组合。”[18]森认为相对于其他平等理论,可行能力平等理论关注的范围更广泛,不仅关注社会方面的平等,更多的是立足于人们实际生活状况。
(二)平等与责任的关系问题
平等与责任的关系问题是平等内部之争的另一个重要问题。如果说第一个问题是关于平等物之争的话,那么第二个问题就是关于主体责任之争。正如约翰·罗默所说:“如果说当今西方关于平等主义争论的首要问题是应当什么样的平等的话,那么第二个问题就是超出个人控制的环境因素所导致的行为与个人应该负责的这两种行为之间的区分。”[19]一些平等主义者在构建平等理论的过程中,意识到了运气和选择之间的复杂关系,他们从康德的“人是目的而非手段”的道德哲学出发,将主体责任与平等理论进行了整合,主张因个人选择造成的不平等应由个人承担,但若由一些先天因素导致的不平等,应该获得补偿。伊丽莎白·安德森将这种理论倾向定义为“运气均等主义”,其基本理念是:对不应得的坏运气进行补偿,而因人们自愿选择导致的不平等由个人承担。她认为,这种观念的始作俑者是罗尔斯,后来的阿内逊、柯恩、德沃金、托马斯·内格尔、埃里克·拉科斯基(Eric Rakowski)和约翰·罗默(John Roemer)等都是此理论的倡导者[20]。
关于罗尔斯是否是运气均等主义者是学界颇为争议的一大问题,比如安德森,苏珊·赫蕾都认为,罗尔斯一位运气均等主义者,但是谢弗朗则持反对意见,认为罗尔斯只是对运气均等主义产生了影响而并非是一位运气均等主义者。德沃金是一位公认的典型运气均等主义者,他将运气划分为原生运气和选项运气,前者是指人们无法控制的因素,德沃金称之为“禀赋”,后者是指人们可以控制的因素,比如个人的努力程度,勤劳等,德沃金称之为“抱负”,主张若因“抱负”等人为选择因素导致的不平等是可欲的,人们应该为其承担责任;而若因“禀赋”等原生运气因素导致的不平等,个人不应对其负责反而应获得补偿。人的命运应该取决于自己的抱负,不应该取决于自己的禀赋,这就是“敏于抱负”与“钝于禀赋”的简单表达[21]。阿内逊对传统福利平等理论的改造目的也是将责任纳入,机会意味着选择,选择意味着责任,以此将责任纳入了平等理论。森虽然没有非常强烈地表达出运气均等主义观念,但是也蕴含有运气均等主义倾向,他认为在赋予每个人相同的能力之后,就会不产生不公平现象,但是如果由于个人的主观意志而造成的后天不平等则具有正当性。尽管以上的平等论者具体观念不同,但是在运气均等主义这一立场上是相同的。
当然也有其他平等主义者对运气均等主义进行了批判质疑。安德森认为运气均等主义像是一个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混血儿,但是它并没有吸取两者的精华反而是两者糟粕的结晶。一方面,它并没有对需要帮助的人进行补偿,甚至不符合道德原则。另一方面,它没有表现对人们的尊重,只有被国家打上低人一等印记的人才能获得补偿。基于对运气的均等主义的批判,安德森发展出了一种关系平等理论,相对于罗尔斯、德沃金、阿内逊、森等人对善品的分配,关系平等理论关注的是关系平等,是一种更为宽泛的平等理论。
(三)分配平等与关系平等之争
如上文所述,当罗尔斯在20 世纪80 代提出“基本善”理论以来,经过德沃金、阿内逊、柯恩、森的继承和发展,这种基于善品的平等理论体系日益完善和庞大,特别是后来对“非自愿”问题和“责任”问题的考量,使其更具有说服力和魅力,因此在当时西方平等理论中占据主流地位,而这种聚焦于分配物的理论模式也被称为“分配平等”理论。然而,随着平等化问题的深入,一些学者们洞察到了分配平等的缺陷,他们认为对善品进行分配的理论并不能满足平等主义的根本检验,因为在这种分配模式中并没有表达出对人们尊重的关切,甚至对人们的补偿也只是基于一种可怜的态度,没有遵守对所有公民表达平等尊重的基本正义原则。基于此,他们认为应该建立一种能够实现人们平等社会关系的正义理论。在他们看来,实现平等的关键不在于对善品的分配,而在于达成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平等,结束社会压迫,使人们都能够成为一个正义社会中的平等参与者,而这种着眼于社会关系视角的平等理论被称为“关系平等”。一些学者基于以上两种平等理论的各自着力点,进行了区分和思考。比如,乔纳森·沃尔夫就分配平等和关系平等进行了准确地区分,他认为如今存在着平等的分配和平等的社会两种平等理论模式,平等的分配模式要求对社会公共物品进行公正、平等的分配;而平等的社会模式则是要求人们将彼此都看作是平等者从而构建起一个正义秩序的社会。其中,沃尔夫更倾向于平等的社会模式,认为它将尊重和平等看作为平等理论的重要价值理念从而维护了人们的尊严,而平等的分配模式往往缺乏对美好生活的愿景,过于关注解决物质产品分配的冲突,对于缺乏某种才能的弱势群体可能会造成“可耻的揭露”等冒犯性行为,从而忽视了对人们的尊重[22]。米勒从正义与平等的角度也对两种平等观进行了区分,在他看来,分配平等往往与正义相联系,力图实现物品分配的公正,而关系平等表达的是一种人们互相看待为平等者的观念,米勒又将这种关系平等称作为“地位平等”,在他看来,这是相对于分配平等来说更具有合理性从而为人们所接受的平等观[23]。除了以上对两种平等观的区分,以安德森、谢弗朗、T·M·斯坎伦、 沃尔夫等人都对关系平等理论进行了捍卫,虽然他们的具体主张不一,但是实质内容都大同小异,都对平等价值作了社会关系的解读,总结看来,我们可以从两方面进行把握:
一方面以自我价值和尊重为出发点,把构建平等的社会秩序视为平等的理想。关系平等主义者从道德价值尺度出发,对分配平等进行了猛烈的批判。在他们看来,分配平等的方案对于需要补偿的弱势群体来说就是一部耻辱的“济贫法”,安德森认为运气均等主义主张对“不应得的坏运气”进行补偿,在补偿之前必然要对人们的能力、人格质量、才能进行冒犯性的判断,它的原则表现了对人们的轻蔑和可怜,没有表达出对人们基本的尊重[24]。此外,他们认为分配平等并不能包含所有的道德价值平等,比如男女同性恋者因他们的身份而在公共场合的羞耻感;残障人士在公共场合的敏感等......在关系平等主义者看来,分配平等面对上述情况都是无能为力的。反之,关系平等并不对“坏运气”和责任问题进行关注,而是从更宽泛的角度以人们之间的各种关系作为实现平等的理想目标,反对破坏社会平等关系的各种歧视和被贬低的有关行为。
另一方面反对等级制,反对压迫。关系平等原则的内在要求分为消极和积极两个方面,消极方面是消除压迫,积极层面上是寻求一种处于平等关系的社会秩序,这种秩序与等级社会相对,是一个人们平等共处的民主共同体。安德森认为:“非均等主义体系主张基于人类等级的正义或必然性来构建社会秩序,并且按照内在价值来排序。不平等更多的是参考优秀与弱势两种人之间的关系,而不是参考善的分配。”[25]但是这里要注意的是,虽然关系平等反对压迫,批判分配主义,但是关系平等并不是完全抛弃了分配平等理念,在关系平等者看来,善品的分配是获得平等社会关系的重要工具,因此,整合分配平等和关系平等也成了关系平等的重要理念。但是关系平等对善品分配的关注并不是像资源平等、福利平等那样,要求完全实现结果的平等,他们主张每个人都能有可及足够的资源而避免别人的压迫从而能够作为一名平等的社会参与者就足够了。比如说,一个人必然要补充营养物质,他所拥有的营养物能够满足作为人的水平,他对于他的营养源泉是可及的,就已经足够了,并不需要像美食家那种数量和质量的食物。
三、西方平等理论的困境
行文至此,我们已经围绕当代平等理论问题进行了基本的阐述。通过上述的描述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当代西方平等理论内涵丰富,涉及内容广泛,正如有学者讲述的:“当代平等理论进入了一种出于不同分析视角、针对不同评价域的精细化、纵深化范式研究。”[26]在这里,我们又回到了开篇提出的问题:为什么当代西方平等理论发展的日渐完备然而现实生活中贫富分化差距与日俱增?毫无疑问,这个问题是多方面因素综合的结果,但是西方平等理论本身也会给予我们一些答案。
其一,西方政治哲学对平等问题的关注仍然停留在表面,并没有触及不平等的根源——社会结构。分配平等理论中不论是资源、福利、还是能力分配,它们的共同本质就是对社会物品的转移,并没有触及制度本身,因此无法从根本上解决不平等问题。虽然关系平等理论比分配平等理论视野更为广阔,其先进性在于主张从人们所处的社会关系和社会结构中探讨不平等,但却在实现平等的方案——可及能力的充足论上保守和退缩了,并没有在经济基础以及资本主义所有制上继续探讨和深化,因而存有无可解决的困境。事实上,这一缺陷遭到了马克思主义的批判,马克思主义认为对平等的探讨要着眼于社会关系和社会结构,在马克思看来人的本质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不存在某种抽象的和孤立的人,而平等的承载主体是人,因此平等问题最终也要回归到社会关系和社会结构中去解决。马克思以敏锐的视角观察到了一个社会中经济基础的决定性作用,而平等理论属于上层建筑的重要部分,因此,马克思直接将矛头对准了资本主义私有制,正如在《资本论》中所阐述的:“资本主义所有制只是生产资料的这种公有制的对立的表现,即单个人对生产条件的所有制(从而对产品的所有制,因为产品不断转化为生产条件)遭到否定的对立的表现。”[27]正是这种所有制形式,使得资本主义社会存在着掌握生产资料的资产阶级以及处于压迫地位的无产阶级,因此要想完全实现平等,按照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必须消废除私有制,否则平等只是一张空头支票。
其二,从抽象的道德权利为逻辑起点最终又回归到抽象的平等价值,成了当代西方平等理论的理论困境。西方当代平等理论特别是分配平等理论的逻辑论证是从平等的道德属性出发的。所谓平等的道德属性是西方近代以来流行的“天赋人权”的平等思想,这种的理性观念在康德的“人是目的而非工具”那里得到了极致的体现,而当代的平等理论者也是以此为基点,通过不同的分析路径构建了实现平等的不同范式。但是,这种逻辑论证最大的缺陷在于它并不能合理的解释现实生活中长期存在的不平等现象,为什么近代以来就已经追求的平等理性观念在当今仍然没有实现?这一问题也遭到了来自马克思主义者的批判,不同于西方主流平等理论者从道德价值中探寻,如上所述,马克思主义视域中对平等问题的逻辑论证是基于历史唯物史观,从特定的社会结构、社会历史形态和特定的生产方式中进行分析,在马克思主义的观点中,分配是与生产密不可分的,好的分配方式应该建立在好的生产方式基础之上。正如马克思在批判拉萨尔时,认为将生产与分配割裂开或者将分配独立于生产都是错误的。基于此,马克思依托“剩余价值理论”,对资本主义的生产及交换过程进行了抨击,马克思认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资本家和工人处于不同的地位,虽然资本家购买了工人的劳动力,但是工人创造的价值远大于资本家付给工人的工资,在这一过程中,资本家就获得了剩余价值。因此,马克思指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工人阶级永远处于资本家的压迫之下,要想实现真正的平等,就必须消灭阶级。正如恩格斯在《反杜林论》里讲述的:“无产阶级平等要求的实际内容都是消灭阶级的要求。任何超出这个范围的平等要求,都必然要流于荒谬。”[28]
其三,从道德理性出发进而构建的理论范式与现实实践脱节。平等作为一种重要的价值追求,源自人们对现实生活中不平等现象的抗争。罗尔斯、德沃金等平等理论者也是为了改善现实生活中的不平等现象而基于不同的分析路径构建了不同的平等理论范式。其中这些理论成为我们理论分析的宝贵资源,比如罗尔斯正义理论中的程序正义,德沃金资源平等中的思维模式,都极大地丰富了整个平等理论体系。然而,作为政治哲学家的他们,过于用哲学化的语言精细其理论,却忽视了对现实社会制度的探寻,从而与实际生活相脱离。一方面,为了论证其理论的合理性,他们大都通过虚拟的模式或者思想实验进行论证,但却没有勾画出现实生活中的制度安排。另一方面,通过对善品的平等分配在现实生活似乎不可能完全实现天平的对称,因为分配的通货——能力,资源、才能等,是无法进行分配和补偿的,与此同时,个体之间的抱负、天赋和需要也是因人而异的。这些都为他们的平等理论蒙上了一层乌托邦的色彩。马克思主义平等规则立足于现实,基于生产力发展程度提出了分配的具体方式,马克思主义认为,在共产主义的初级阶段,平等分配的诉求落实为按劳分配原则,这一阶段的分配要求是与生产力发展水平相适应的,不过马克思指出,这种分配方式没有根据人们的实际需要进行调整,是一种激进的结果平等,但是这种平等保证了人们之间的政治、法律、社会地位方面的平等;在共产主义的高级阶段,实行按需分配,这种按需分配并不是一种“不平等”的分配模式,而是反映了人们需求的真正平等。不过,在这里我们要注意的是,不能将马克思主义平等观和自由主义平等观完全对立起来,事实上,马克思主义平等观中也包含分配平等和关系平等的因素,两者都反对追求极端的平均主义;同时,马克思主义平等观也承认道德伦理在其中的维稳作用。
总之,当平等成为西方政治哲学的主要问题,当代政治哲学家们围绕平等理论构建了各具特色的平等理论,以此带来了西方当代政治哲学中平等理论的繁荣。但是,这些理论的完善与现实生活的贫富差距的扩大形成了鲜明的反差,一方面,作为主流的分配平等并没有准确把握时代信息而造成了泛泛而谈的现象;另一方面,关系平等在实现平等问题时未能抓住关键,也限制了其理论的发展。尽管平等作为一种价值,但是归根结底仍然要立足实践并且与现实生活相联系,否则只是一座空中楼阁。在当代急剧变化的社会,实现平等的任务并非是一蹴而就的,是需要不懈努力和坚持的,平等实现之路任重而道远。
注 释:
①参见:环球网:疫情之下美国贫富差距进一步拉大,无家可归者数量激增,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90215422958196729&wfr=spider&for=p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