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忘情戏水的年代
2022-01-01覃一平
覃一平
那是有些年头的事了。
家乡有条河,叫万嘉河,因家乡而得名。虽然默默无闻,却是我一生魂牵梦萦的河。
河的源头是俯瞰桂中群峦的大明山:真实世界中的一幅一览众山小写照。从万嘉举首望去,高大延绵的山墙上尖尖刃锋直插西天苍穹,仿佛要与天下群峰比试谁更加冷酷。非晴之日,半山腰上方的山体藏于厚云厚雾之中,遮面重重,娇羞真容难得一现。要利落窥其全貌,须待碧空万里之日。
因山高耸且挨得过近,天色尚早时万嘉地区就已等来落日,这让向晚时段变得分外绵长。夏秋二季日沉西山后的头件美事便是老天由炎热轮回到阴凉。暮风习习捎带草和稻的清香从原野拂来,沁人肺与腑。清风透过单衣凉丝丝地浸润身上的每一块肌肤,逼退一整日赖在体表的汗渍与汗渍所包裹的浓浓体味,赋予里里外外一身的凉爽。郁郁心潮亦随之凉爽与升华了。这是最适宜于户外活动的时间。农忙之季避热的庄稼人一整日蛰伏于宅,等到这时候才出工呢。
等到夏收夏种双抢的农事了结,便到了夏秋之交,正值晚稻勃勃发育周期,为最不农忙的时节。碌碌终日的农户难得时光一段闲,纷纷趋往河湾去享受水族生活。在当地,男主人公们于这个时令的日暮时分到郊外去戏水和沐河浴十分寻常,说不准原就是一项亘古习俗,只是疏于记载而已。
太阳甫落山,往河湾去的人便三三两两地出现在那条若隐若现的小径上。有邀约而行的小玩伴们,也有大人携带自家娃子一同去的,手里攥着肥皂,腋下夹着毛巾和换洗衣裳。
间或也有些小女孩死缠着让家父带到河里去玩的。她们选择上游极浅的河段戏水。河湾中的男童一律裸泳,所以男女下水处须遥遥隔开。虽然离得很远,但女娃子们穿透时空的笑声还是惊艳了整条河。上游清脆的欢闹之声随风飘来,下游男孩子们早先所玩的如火如荼的水中游戏刹那间掉了成色。虽然无人流露出丝毫与往日不同的面上表情,但伏于水下的心房早就被上游的亮丽满满填充,玩耍时注意力暗暗打了折扣,嬉闹之声显然没有先前那般大了。这种窘境要一直延宕到这些小女孩们离去。
在河里,大人们不游戏,顶多是自个儿往深水域潜一潜、游一游,然后用大巴掌倾力打响几个巨型水鼓,告白今晚到过,也游过、潜过、宣泄过。大人下河时身上总挂着一条带颜色的内裤。时常见到空气蓄意将他们的裤衩从水下鼓起,浮至水面示众,得费心将空气撵跑才能让裤子乖乖回落。要是从河中陡然立起,透湿的衣料将紧贴身板:无论胖瘦,身上所有原样凹凸皆被一览无余。——其效果其实跟没穿一个样!在水里头,尤其在被空气鼓起来时,那块无辜的布料怎么看都不像内裤,更像是一面成人标签。这让大人的外观跟小孩子们一丝不挂的天然形体形成刺眼反差。大家已然见怪不怪了,因为都知道成人世界复杂透顶,早就远离了纯真。浩浩尘世间,唯有这些赤条条的孩童能与环境浑然一体,真诚守候着天人合一的远古理念。
最得意莫过于由大人领着去游水的小男娃,他们不无矫情地央求教这个泳姿又教那个泳姿。关键是,哪怕一向懦弱无比,如今有成人的陪侍相当于有了四大金刚护法,有谁敢不正眼瞧他们?平素动辄欺压这些孩子的首恶分子现时全都变得老实巴交起来,像乖老鼠一般远远地猫着,生怕有谁忆起了旧恨让庇护者前来讨回公道。
河中有父兄相陪的男孩子毕竟是极少数,绝大部分是自由自在的。他们聚在传统水域内纵情玩耍,活脱脱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该处河床有浅有深,最适合小孩子水中游戏,是河湾中最聚人气的地方了。大人们不会去占领和干扰,刻意留给这些娃子们无拘无束地闹腾。
万嘉汉子向来倔强,当年日本兵南下经过这一带时曾屡遭地方民团伏击。作为报复,日军多次出动飞机对万嘉进行无差别轰炸,并放火焚烧。男童们必是秉承了先辈血缘中的桀骜基因,在河中玩的游戏总以“斗”为乐。会水的娃子比那些不会水的好斗何止百倍!一旦裸了身下得水来,就是天王老子也奈何不了,不把河湾闹翻天是断不肯善罢甘休的。身到水中,或游或潜,或泅或渡,嬉闹样式本来繁多,除了传统戏水法还时有临时起意的各式翻新花样。可是,像数十米游那样中规中矩的玩法却从不被这些顽童青眼相加。此类游戏平庸,无滋无味,不撩拨,不刺激,再如何打算去兴奋也兴奋不起。在他们的字典里,真正的“好汉”是不屑于此类比试的。太软绵绵了,温情得让人满身起鸡皮疙瘩。这些顽皮小子所酷爱的水中游戏必是野性十足,既激动莫名又紧张万分的那种。
河中最骇人的场面非打水仗莫属了。严格说来,这不是玩而是斗,以解决纷争和决出水中霸主。水仗乃攻击性击水的举动,常用的有两种。一种是在水齐胸深的区域拼水花。双手于双侧一同插入水中,接着二掌在水下张开并竭力向中合拢,由此掀起巨大的浪花。将之迎向对方门面,可使其头脸盖没于水中。若制造的水花足够大且不间断,敌手将自始至终被笼罩于水中,从而可能因睁不开眼或喘不了气而被击败。这是最野蛮的玩法了,通常因有仇隙而开打,亦可能因欺凌或反欺凌而互斗,以一方不堪打击而被迫退出战斗为获胜标志。这种水仗残暴、刺激、壮观。围观者只见到白茫茫的水花却见不到水花中的人。哗啦哗啦的击水声震耳欲聋,滔滔白浪不断涌起,一个紧挨一个,像是河底蓦地喷出了清泉。这时河中其他游戏会自动停摆,一池的人屏住呼吸观战,直到二人之中有一人放弃抵抗并退出缠斗。得胜者转过身来,放肆打起一两个震天响的水鼓,堂而皇之地炫耀威武与雄壮。败下阵来的那位则尴尬退至浅水区,安静蹲于水中,不断用手揩脸,抹去水与傲气。其实有不成文之约,不服输者可随时返身鏖战,直到再也坚持不下。一般来说,一场水仗的结局就足以作结局了,至少短期内双方不会再挑衅彼此。水中人以对水的掌控能力和适应能力来决雌雄。此为原则,亦乃传统,也算一种另类传承吧。不过,总有一些不循规蹈矩的个例。不管输与赢,一对老冤家怎么瞧对方都不顺眼,过不了几日就会血拼一次。甚至一年中有多次交锋,直到宿怨消解或者一方真心“认
”。这类水仗适用于少年儿童。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叛逆、狂躁,自尊心和自负心都超强,在不受约束时极富侵略性。相比之下,另一种攻击性击水法就远没有那么暴力了。那是在河水齐臀深之处打水瓢战。两掌于两边同步或轮换深入河水中,尔后让手掌拢成水瓢状并用力向上运动,从而将掌中带出来的水泼向对方的鼻眼。其目的也是为了窒息或暂时致盲对手。这种斗水方式适用于比少年稚嫩的孩童。他们水性不足,力道不足,狠毒劲更是稀缺之物。与前一种水仗相比,后一种看似斯文了许多。然而,这种争斗却是最容易惹出抽噎之声的。原因是这些娃子年岁小,他们自幼未被任何人这般肆无忌惮地往其鼻里眼里耳朵里灌水,很容易感受到委屈。更何况,被打败本身又是一个再现成不过的哭鼻子由头。——你看,他并没有埋怨遭遇不公,他只是哭诉自己技不如人而已。单凭这个理由就可以大大方方地痛哭一回了吧?
斗水毕竟是过激之举,纵有再暴烈的脾气也不能天天找不自在啊。河湾中日常玩闹实况其实是水中的追逐游戏。那是个既热烈又刺激的玩乐:玩者紧张,观者开心。分单捉单和双捉双两种玩法。众孩在池中极尽种种挑逗之能事,受罚之人通过潜水、游水玩命去追猎他人,被捕获到的倒霉鬼成为新的受罚对象。双捉双游戏尤为激烈,一对受罚者通力配合先抓住一个,再抓一个。追者心急,逃者心慌,泛泛娱乐却像打真仗一般动魄惊心,险象环生。追逐几乎都是从深水区域开始,由水深处追至水浅处,再追至河岸,又从岸上纵身跃入水中继续追捕。紧张疯狂的竞逐溅起满池的水花,爆发出阵阵放浪的笑声与嘶吼之声,乐翻了一河湾的人。年龄不大的娃子是不准许参与这个游戏的。而被众孩称为“女人货”的男童原本也不敢参加,因为他们压根儿就不会游水,深水域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禁区。这些闲散的孩子组成了河中最忠实的观众群,只见他们裸身泡于浅水区,指指点点地瞎起哄,比游戏之人还要紧张和投入。
河中的打闹要续至黄昏,天宇由光亮明显趋暗时才会止息。在半灰半明的暮色中,但见一个个鬼精灵赤条条上得岸来,湿漉漉的身躯随身带出不少河中的水,那水从头顶一直淌到脚跟。十个人里头至少有九个因嫌啰嗦而不带毛巾,他们只能用胳膊和手心手背擦脸。左揩揩,右揩揩,无论多么用功,头发里饱含的水总不住地往下滴答,在地面留下一摊摊水印子。好多家伙干脆抓起衣服就往身上擦拭,之后匆忙套上,急吼吼去追赶大部队。只见有的系裤子,有的甩头发,有的勾肩,有的搭背,一伙人趿着木屐,嘻嘻哈哈地相互簇拥着,咯噔咯噔地赶回家去。一路上你会见到好些男孩子歪着头单腿在不停地小蹦,貌似一边跳着碎步舞一边斜眼望星空。那并非什么奇异舞蹈,是他们的耳朵进了水,正试图往外倾倒呢。耳屎带着油性,里边的水轻易跑不出来的。虽然耳内进水不多,但足以深度幽禁你的听力,让你的耳朵多少天都不好使。这是非常恼人的。你摇摇脑袋瓜子听得一清二楚那该死的水就在耳房内悠闲晃荡,但无论如何倒不出来。直到某个夜间,你正酣睡呢,冷不防倏地一下,耳中的水自行流淌出来,和和暖暖的,舒服极了。此刻,你的听力突然变得异常敏锐。那种效果就像有人摁错了输入键,让你的听觉器官免费升级了若干代,进过水的那边耳也因此成为这世上最时髦的耳朵。——话虽如此,但也未曾听说有哪个顽皮鬼纯粹为了获得这种古怪经历而特地往自己的耳房灌水的。
仲夏,又热又闷,大白昼到河中游泳消暑亦为常有之事。对于男娃子来说,炎炎烈日下的月份是至佳玩水季,同时也是田边地头打鱼和放养鸭子的档期。小孩子的田间活动仅需半袋烟的工夫就能把衣服正式弄脏。常见他们手上和脚上涂满了稀泥,就连脸上和脖子上也都盖着醒目的泥戳。用田里田外的水是洗不掉这些泥渍的,有时会越洗越污,完工后他们便径直到河湾去清洗。反正里里外外都腌臜了,一到岸边,身上还穿着衣裳他们直接就往水里边跳。下到河中先埋首洗洗头洗洗脸,然后才开始他们的水下脱衣表演。说实话,这比在陆地上解衣脱裤艰难了许多倍呢,绝对是一样新奇的体验。比方说,在水里人可以双脚朝上脱裤子,而这在陆地上是绝难做到的,因为你的臀部刚好将自家的裤子压死了。在河中不仅把身上的淤泥洗净了,也顺带把衣服搓洗了一遍,铺在卵石滩上让骄阳曝晒。衣服在水里浸泡时看起来是被洗得很利索了,待到晒干,一块一块的泥印子又原模原样张扬出来,任凭你再洗、再晒,依然如故。
野外游水内急了时便在河中就地解决,在乡下这是一条没有成文的潜规则。水是持续流动的,河道里的流量有源头保证,量大,而且不断供,所以不会带来环保问题。更何况水中还有众河鱼争当环保义工呢。这种事只要不是存心为之,大伙儿都能够理解。试想想谁没有偶遇过突然内急但外部又很不方便的时候呢?
旺水季节阴晴难断,白日在河里游泳有时会与阵雨不期而遇。厚重的湿云在劲风的驱赶下正从天那边黑压压地逼来,一眨眼的工夫大颗大颗的雨滴就已稀稀疏疏地洒落。回家躲雨已经来不及了,大伙儿赶忙跑至岸边的菜地里摘下芋头叶子将衣物覆盖好,然后钻进河里继续玩水。光溜着身子在河水中领略瓢泼大雨就如同在暴雨中脱光了衣服跑到广场上去迎雨。在空旷广场,你到底是洗浴呢还是淋雨呢?若是淋雨为什么不穿衣服?若说是洗浴,水龙头倒是足够大,水量也充分,但得洗多久啊?总不能等到老天关闭了天然水龙头才出浴吧?想一想都觉得挺怪异的,更别提还要亲力亲为呢!在河里的这种遭遇正是这种情势,心情是极度复杂的:不是洗澡,也不是淋雨;要说纯粹是玩水也不像,因为若要游水有哪个笨蛋会挑选这种天气呢。那般感觉远超常人经验,天底下无疑单此一份。
阳光凶狠的午间,男娃子们是否刚裸泳是逃不过大人的火眼金睛的。你上岸后回家,不管乐意不乐意,头顶上方灼热的日头总是如影随形一路相伴。因为讨厌戴帽子,暴露的表皮被强烈的光线晒得那么与众不同:太过干净、透着健康信息的黝黑肤色,明明白白缺少了闲人身上的那种油腻色调。仅需用指甲往身上轻轻一划,皮肤立马就能显现出一道极鲜亮的白色刮痕。不长时间泡水而且不被日光直晒是万万刮不出这道明显印记的。大人们小时候就是这样被他们的大人验身的。
裸泳时代是我一辈子中最自由的时代,如果可以穿越,我首选的必是先去这个年代玩玩,再次体验那种无拘无束的时光,哪怕再让耳朵进了水,也是心甘情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