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律异相》形讹类异文辨析
2022-01-01刘晓兴
刘晓兴
(南京师范大学国际文化教育学院,江苏南京 210097)
佛教自汉代东传以后便在中国迅速传播开来。为求传教之便,僧人、佛教徒翻译了大量的释教原典,到了南北朝时期,这些翻译的佛经已经蔚为壮观。为了便于检索、流传,南朝梁时期的僧人宝唱等便从各译经内摘取部分内容,分门别类编纂,最终呈现出中国现存最早的佛教类书——《经律异相》。时至今日,《经律异相》的研究价值愈加突出,《经律异相校注》一书曾从文献学、文学、汉语言文字学等方面对其价值进行了介绍[1]13-16。不过,《经律异相》已经成书1 500 多年,在流传的过程中,文字已有所讹误,只有对《经律异相》的文本进行整理,使文字尽量接近原貌,才能更好地利用它。幸运的是,在历代所抄、印的大藏经内,皆保存有《经律异相》;但是,由于问世时间不同,所以不少内容存在异文,其中大量的异文是因原文用字与异文用字的字形相近而产生的讹误字。从语言学、文字学角度对这些不同版本《经律异相》的异文进行整理、分析,能将《经律异相》的文本尽量还原。此外,《经律异相》所引译经仍有众多存世本。将异文证据、所引原经的文字相互对照,便能够保证文本溯源的可靠性。一般而言,文字讹混不会仅见于一两处,在其他文献内往往亦有用例,以其他讹混用例为佐证,可以进一步讨论异文成因,判断正字。当然,对《经律异相》的字形讹混异文进行考察,亦可进一步丰富俗讹字研究成果。
学界已有不少讨论《经律异相》异文的成果,如张春雷的《〈经律异相〉异文研究》[2]、赵家栋与董志翘的《〈经律异相〉(5—11 卷)校读札记》[3]、刘晓兴的《〈经律异相〉异文的整理与研究》[4]、刘晓兴的《〈经律异相〉异文考正》[5]等。不过,这些成果皆未专门讨论《经律异相》异文中的形讹字。依据讹误的原因,可将《经律异相》形讹类异文分为两类:一类是因字形中某一构件相似而讹误的;另一类是因整体字形相似而讹误的。
一、因构件相似而讹混
大多数汉字由多个构件组成,如果某一构件与其他相似构件讹混,则会导致以二者为组成部分的整字讹混。如“木”“扌”形讹,故而“杨”与“扬”、“拪”与“栖”讹混。在《经律异相》的形讹类异文中,也有因构件相似而整字讹混的例子。
(一)钖付/钖杖/锡杖
《菩萨从兜术天下经》云:“如来自擗三衣,各取三条铺金棺里以衬身卧。两脚相累,手以钵钖付授阿难。”(卷4《现般涅槃五》)[1]143
“钖付”,七寺、兴圣寺、资福藏、碛砂藏、普宁藏、永乐南藏、径山藏、清藏作“钖杖”。[1]146
按《大正藏》,“以钵钖付授阿难”似应读为“以钵钖‖付授阿难”,“付授”为“嘱托授予”“传授”之意,整句意思是“佛祖传授阿难‘钵钖’”。而从句法位置来看,“钖”当为名词性宾语,但“钖”的名词义为“马额上皮革饰物”“大斧”等,明显与《经律异相》的语境无关。《大正藏》所录“以钵钖付授阿难”当误,“钖付”实属一词。
在文献内,“钖”(“鍚”)常与“锡”(“錫”)相讹①因学术探讨的需要,全文使用或保留了部分汉字的繁体或异体写法。,如唐一行撰《大毘卢遮那成佛经疏》卷13:“是一切众生施无畏者(以教法利益一切,皆令得无畏故),其印当置钵袈裟等(‘等’,谓钖杖之类)。”(T39/713a②本文所引佛教文献皆出自“CBETA 电子佛典2016”。出处用符号、数字表示。“T”代表《大正新修大藏经》,“X”代表《卍新纂大日本续藏经》。数字依次表示册数、页码。a、b、c 分别表示上栏、中栏、下栏。参见:大正新修大藏经刊行会.大正新修大藏经[M].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92。河村照孝.卍新纂大日本续藏经[M].东京:株式会社国书刊行会,1975—1989。)其中“钖杖”明显当为“锡杖”。《广雅疏证·释器·赤铜谓之钖》:“据传云:‘有金镂其钖’,则‘钖’非金名矣。此训‘钖’为‘赤铜’,与毛、郑异义,或本于三家与?‘钖’各本讹作‘锡’。惟影宋本、皇甫本不讹。”[6]据此,“钖付”之“钖”当为“锡”。
“锡”在佛经内常作为修饰语出现,表示材质,且多见于“锡杖”一词③当然,亦有少数用例以单音词“锡”表示“锡杖”,如梁慧皎撰《高僧传》卷2:“时人咸谓己阶圣果。以伪秦弘始中振锡入关。”(T50/333a)。如后汉竺大力共康孟详译《修行本起经》卷1:“菩萨不受,唯取伞盖锡杖、澡罐履屣、金银钱各一千,还上本师。”(T03/461c)又如梁慧皎撰《高僧传》卷9:“初虎殓,澄以生时锡杖及钵内棺中。”(T50/387a)“锡杖”之“杖”正与《经律异相》的异文相印,因此“钖付”之“付”当为“杖”。
其实,“钖付”之“付”为“杖”之形讹字。“杖”在佛典译经内常以“仗”代替,如后秦佛陀耶舍共竺佛念译《长阿含经》卷6:“千子具足,勇健雄猛,能伏怨敌,不用兵杖,自然太平。”(T01/39b)校勘记指出:“杖=仗【宋】【元】【明】。”[7]39而“仗”与“付”字形相近,在文献内有“仗”“付”相讹的用例,如《册府元龟》卷719:“后刘湛、刘威等结党,欲排废尚书仆射殷景仁,演之雅仗正义,与湛等不同,湛因此谗之于义康。”[8]8290校勘记指出:“仗,原作‘付’,据宋本改。”[8]8296“丈”“寸”字形相近,导致了“仗”“付”讹混。
此外,《经律异相》此处引自《菩萨从兜术天下经》,现存姚秦凉州沙门竺佛念译《菩萨从兜术天降神母胎说广普经》卷1 作:“二月八日夜半,躬自襞僧伽梨、欝多罗僧、安陀罗跋萨各三牒敷金棺里,衬身卧上脚脚相累。以钵锡杖手付阿难。”(T12/1015a)原经即作“锡杖”,此亦证“钖付”当为“锡杖”。
(二)自放/自于
知是男子,自视其形,变成女人,惭愧郁毒,自放深山,遂不敢归,经踰数年。(卷13《阿那律端正或谓美女欲意往向自成女人十一》)[1]452
“自放”,资福藏、碛砂藏、普宁藏、永乐南藏、径山藏、清藏作“自于”。[1]453
“自放深山”不误。“自放”即“自我放逐”之意,与下文“遂不敢归”对应。在佛教文献内常见此类“自放”。如吴支谦译《太子瑞应本起经》卷1:“王曰:‘太子生多奇异、形相炳著,当君四天下,为转轮圣王,四海颙颙,冀神宝至。何弃天位,自放山薮?必有异见,愿闻其志。’”(T03/476b)又如唐婆诃罗译《方广大庄严经》卷6:“在家之时,端正婇女恒常娱乐恣于五欲,今者云何自放山林,独行独住?”(T03/577b)
《经律异相》此处内容引自吴康僧会译《旧杂譬喻经》卷2,对应文字为:“时独行草中,有轻薄年少,见之谓是女人,邪性泆动欲干犯之,知是男子,自视其形变成女人,惭愧欝毒,自放深山,遂不敢归,经踰数年。”(T04/516c)所引原经亦可证明“自放”不误。
虽然异文“于”有动词义“在”“到”,似亦合文义,但在佛典“自于”用例中,绝大多数“于”为表示“在”义的介词,如吴康僧会译《六度集经》卷2:“自于辕中挽车进道。”(T03/9a)若“于”为介词,则《经律异相》“自于深山”无谓语动词,不合语法。因此,“于”(“於”)当为“放”之形讹字。“放”“于”(“於”)相讹在《经律异相》诸版本内亦可见。如卷42《居士子大意求明月珠五》:“大意笑答之言:‘我自念前后受身,生死坏败,积骨过放须弥山。其血流五河四海未足以喻。吾尚欲断是生死之根本,但此小海何足不抒……’”[1]1383校勘记指出:“‘放’,七寺、兴圣寺作‘于’。”[1]1385又如卷12《女人高楼见佛化成男子出家利益七》:“于是龙施身住佛前报父母言:‘愿放舍我得作沙门。’”“放”在兴圣寺、资福藏两本内作“若于”[1]422,原因在于,此处异文添加了人称代词“若”(“你们”义)后,又误将“放”写成了形讹字“于”。
(三)任/住
舍利弗于六十劫中行菩萨道,欲度布施河。时有一人来乞其眼,舍利弗言:“眼无所任,何以索之?”(卷14《舍利弗退大乘而向小道一》)[1]462
“任”,金刚寺、兴圣寺、碛砂藏、永乐南藏、径山藏、清藏作“住”。[1]463
“眼无所任”之“任”,确。“任”有“使用”义,如东晋瞿昙僧伽提婆译《增壹阿含经》卷46:“于是,放牛人亦不别其色,不解其相,应摩刷而不摩刷,不覆护疮痍,不随时放烟,不知良田茂草处,不知安隐之处,亦复不知渡牛处所,不知时宜,若牛时不留遗余,尽取之,是时诸大牛可任用者不随时将护。”(T02/794a)“眼无所任”即“眼睛没什么用处”,与语境吻合。此事亦见于唐道世撰《法苑珠林》卷81,对应文字为:“时有乞人来乞其眼。舍利弗言:‘眼无所任,何以索之?’”(T53/884a)“无所任”这一句式常见于佛教文献。如刘宋慧简译《佛说贫穷老公经》卷1:“沙门因言曰:‘我是贫冻沙门,羸瘦骨立,肉既腥臊,不中噉也。空当见杀,而无所任。’”(T17/743a)又如失译《佛说佛名经》卷23:“将徒引众游于人间,或受国王信施供养,内心吾我亦如山海。犹如枯木但有其皮,中心腐烂,无所任用。”(T14/279b)
异文“住”的语义则与此处句义不洽,其当为“任”之形讹字。“住”“任”讹混的例子在《经律异相》异文中多见。如卷44《舅甥共盗甥黠慧后得王女为妻十二》:“抱儿终日,甥为饼师住饼炉下。”[1]1448校勘记指出:“‘住’,金刚寺作‘任’。”[1]1451又如卷48《乌王甘蔗所领四乌使至沙竭国一》:“四乌应募:‘吾等堪任,不惜身命当办此事。’”[1]1641校勘记指出:“‘堪任’,七寺作‘德住’。”[1]1642因为构件“主”“壬”字形相似,故以其为构件的“住”“任”亦发生了讹混。《经律异相》此处所引原经的对应内容亦产生了异文“住”,即后秦鸠摩罗什译《大智度论》卷12“眼无所任,何以索之?”(T25/145a)《大正藏》校勘记指出:“任=住【元】【明】【石】。”[9]
(四)诫勅/试勅
占师曰:“是为人蟒难可别知。诫勅国中有新生小儿悉皆送来,以一空罂使众儿唾中,中有一儿唾即成火焰,当知此儿正是人蟒。”(卷14《舍利弗化人蟒令生天上五》)[1]470
“诫勅”,中华藏作“试勅”;资福藏、碛砂藏、普宁藏、永乐南藏、径山藏、清藏作“试勅”。[1]471
此处引自《众经撰杂譬喻》卷2,对应文字作:“知占师曰:‘是为人毒难可别知,试勅国中新生小儿皆送来,以一空罂使儿唾中。’”(T04/541a)《说文·言部》:“试,用也。从言式声。《虞书》曰:‘明试以功。’”[10]47“试”的各类语义似与《经律异相》语境不合。就语境而言,此处描写“占师”建议国王“诫勅国中有新生小儿悉皆送来”,囿于国王的身份,似不当用“试”。况且,在佛教文献内未见“试勅”用例。
《说文·言部》:“诫,敕也。从言戒声。”[10]47《大广益会玉篇·言部》:“诫,居拜切。警也。命也。告也。”[11]可见,“敕”“诫”语义相近,皆有“告”义。两者在佛教文献中常见。如《师子月佛本生经》卷1:“王闻此语,嫌诸释子,即敕长者迦兰陀曰:‘此诸释子多聚猕猴,在卿园中为作何等?如来知不?’”(T03/444a)又如吴康僧会译《六度集经》卷2:“母故掘荫其埳容人,二儿入中以柴覆上,自相诫曰:‘父呼无应也。’”(T03/9c)因此,“诫敕”当为同义复词,有“告诉”之意。该词在佛教文献内常见。东晋瞿昙僧伽提婆译《增壹阿含经》卷48:“大天王答诸小王曰:‘汝等欲承我教者,各还本国以十善教民,勿行枉横。’诫勅已讫,轮即于海上,回转乘云而行。”(T02/807a)姚秦竺佛念译《出曜经》卷14:“菩萨鹿王即召千鹿恳切诫勅:‘汝等各各勿怀懈慢,亦莫侵王秋苗谷食。’”(T04/685c)萧齐求那毘地译《百喻经》卷3:“昔摩罗国有一剎利,得病极重,必知定死,诫勅二子:‘我死之后善分财物。’”(T04/551b)“诫敕”亦可逆序作“勅诫”,如元魏般若流支译《毘耶娑问经》卷1:“彼时如是勅诫诸人,作所应作:‘若有大力、有无量力,无常军众来逼身城,速着施钾、速取智刀,惭愧机关安置相应,护持实戒,如是正住。’”(T12/226c)
综上所述,《经律异相》处当作“诫勅”,异文以及原经之“试”当为形讹字。“诫”“试”因为字形相近,故而常常讹混。如后秦佛陀耶舍共竺佛念译《长阿含经》卷6:“又当以法诲诸婇女,又当以法护视教诫诸王子、大臣、群寮、百官及诸人民、沙门、婆罗门,下至禽兽,皆当护视。”(T01/39c)《大正藏》校勘记指出:“诫=试【圣】。”[7]39又如刘宋求那跋陀罗译《杂阿含经》卷24:“今庵罗女来,是故诫汝。”(T02/174a)《大正藏》校勘记指出:“诫=试【宋】。”[12]《经律异相》的异文可补充“诫”与“试”、“戒”与“式”讹混的用例。
(五)说/设
说大檀施,随众所须尽给与之。并复告下八万四千诸小国土,悉令开藏给施,一切众臣如教。即竖金幢,击于金鼓,广布宣令,腾王慈诏,远近内外,咸令闻知。(卷14《舍利弗先佛涅槃八》)[1]479
“说”,金刚寺作“设”。[1]483
“檀施”在早期佛教文献内为“布施;施舍”义,下文“悉令开藏给施”亦可证明这一点。该词在佛教文献中的用例颇多。北凉昙无谶译《大方广三戒经》卷1:“迦叶!尔时禁制悉皆毁坏,闻是等经,便生轻毁,本所持戒,本行檀施,生于欢喜,发菩提心;后闻是经而毁谤之。”(T11/690c)梁释慧皎撰《高僧传》卷7:“诠性好檀施,周赡贫乏。清确自守,居无缣币。”(T50/369c)唐般若译《大乘本生心地观经》卷1:“乃至未来一切诸佛出现世间,如是诸王以本愿力,常行檀施,饶益有情,随宜善入诸方便门,虽作国王不贪世乐,厌离生死修解脱因,勤求佛道爱乐大乘,化利群生不着诸相,绍三宝种使不断绝。”(T03/292c)唐义净译《根本说一切有部毘奈耶药事》卷11:“次至金升城,告阿难陀曰:‘于此城中,菩萨昔时为檀施会,以升量金奉施乞者,是故此城世号金升。’”(T24/51c)
若“檀施”为“布施;施舍”义,则“说大檀施”语义难解。此处引自元魏慧觉等译《贤愚经》卷6,对应文字为:“作是念已,告诸群臣:‘今我欲出珍宝妙藏置诸城门,及着市中,设大檀施,随其众生一切所须,尽给与之。’”(T04/388c)原经作“设大檀施”,与金刚寺本的异文相同,而且“设大檀施”与上引诸例内的“行檀施”语义相同。“设大檀施”即“开展施舍活动”,也与《经律异相》句中的“随众所须尽给与之”“悉令开藏给施”相印。
综上,金刚寺本提供了唯一正确的文字,此处当据之校改为“设”,他本的“说”当为形讹字。“设”“说”相讹的例子在文献内常见。《法苑珠林校注》卷5:“韶就座谈说,少时便起,送别者令归。”[13]149校勘记指出:“‘说’字原作‘设’,据《高丽藏》本、《碛砂藏》本、《南藏》本、《嘉兴藏》本改。”[13]149《法苑珠林校注》卷82:“若言他持去,此言复不可。设自得无过,不应作妄语。”[13]2379校勘记指出:“‘设’字原作‘说’,据《高丽藏》本改。”[13]2379
二、因字形整体相似而讹混
在上文讨论的类别中,两个形讹字有共同的构件,是因另一构件形近而讹混。有时两个汉字没有共同构件,但字形的整体轮廓(或造字结构)相似,这也会导致文字讹混。
(一)脊属/眷属
三阿难来山开,弥勒与九十六千万弟子来此取迦叶身以示脊属,令悉学我持戒功德。(卷13《迦叶结法藏竟入鸡足山待弥勒佛四》)[1]442
“脊属”,七寺作“眷属”。[1]443
“脊属”在《大正藏》中无异文。不过,在“CBETA 电子佛典”中,此处的“脊属”被标作“[脊>眷]属”(T53/65c)①《大正藏》作“脊属”。参见:大正新修大藏经刊行会.大正新修大藏经:第53 册[M].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92:65。,可见,整理者亦认为“脊属”似应作“眷属”,只不过没有版本依据,故未直接改动。
“脊属”误,“眷属”是,七寺本提供了唯一正确的文字。此处引自梁僧伽婆罗译《阿育王经》卷7,对应文字为:“阿难答言:‘莫烧莫烧,此身神力所持。乃至正觉弥勒佛九十六千万弟子围绕来至此处,取迦叶身现诸弟子。’”(T50/154a)唐栖复集《法华经玄赞要集》卷9 引作:“弥勒佛将九十六万弟子来取迦叶身,以示众人。”(X34/371b)从两经的“诸弟子”“众人”来看,“脊属”处当表示多人,而“脊属”不能表达此义。“眷属”有“亲属”义,如隋那连提耶舍译《大方等大集经》卷41:“时戒依止大魔军主,将领眷属在于阎浮地上游行。”(T13/272b)此义符合《经律异相》语境。“脊属”在《大正藏》中仅有2 例,除《经律异相》外,《法华经玄赞要集》卷20 还有1 例:“二耎而非善。是凡夫缘妻儿脊属,虽有悲慜心,无于世加行善意。”(X34/646c)从语境来看,《法华经玄赞要集》的“脊属”亦当为“眷属”之讹。
综上所述,“脊”“眷”字形轮廓相似,故而讹混,“脊”当为后者的形讹字。在文献内还有两者相讹的其他用例,如《册府元龟》卷898:“吾荷国恩,年宦已极。启足归全,无所复恨。竟不得陪玉銮于岱宗,预金泥于梁甫。眷眷光景,其在斯乎!”[8]10433校勘记指出:“‘眷眷’原作‘脊脊’,据宋本改。”[8]10436
(二)尊者/尊首
郁鞞罗婆界有梵志名鞞罗迦叶,将五百螺髻梵志,已为尊者,鸯伽摩竭国皆称为罗汉。(卷13《郁鞞罗那提伽耶三迦叶受佛化悟道八》)[1]449
“尊者”,资福藏、碛砂藏、普宁藏、永乐南藏、径山藏、清藏作“尊首”。[1]449
“尊者”当作“尊首”。丁福保《佛学大辞典》指出:“(术语)梵语阿梨耶Ārya,译作圣者、尊者。谓智德具尊者,罗汉之尊称。《资持记》下三曰:‘尊者,腊高德重,为人所尊。’《行事钞》下三曰:‘下座称上座为尊者,上座称下座为慧命。’”①参见:丁福保.佛学大辞典[M].台北:华藏净宗学会,2012:2214。佛经用例亦可说明该词词义,如东晋瞿昙僧伽提婆译《中阿含经》卷6:“瞿尼师比丘为少缘故,至王舍城,是时尊者舍梨子与比丘众俱,中食已后,因小事故,集在讲堂。”(T01/454c)当然,“尊者”亦可指“地位或辈分高的人”,但在佛教文献内少见,如东晋瞿昙僧伽提婆译《中阿含经》卷17:“于是,梵志国师告长寿博士:‘汝从今日可依我住,当相供给。’长寿博士白曰:‘尊者!我有一妻,当如之何?’”(T01/533b)在以上二义中,“尊者”皆不强调唯一性,符合条件者皆可被称为“尊者”。
不过,从《经律异相》此处语境来看,“将五百螺髻梵志,已为尊者”明显强调“鞞罗迦叶”排位第一。此处引自姚秦佛陀耶舍共竺佛念等译《四分律》卷32,对应文字作:“尔时世尊游欝鞞罗。时欝鞞罗婆界有梵志,名欝鞞罗迦叶,于彼住止。将五百螺髻梵志,为最尊长师首,鸯伽摩竭国中,皆称为阿罗汉。”(T22/793b)“师首”二字亦强调排位第一。异文“尊首”即“尊者/长之首”的缩略,强调排序第一,符合《经律异相》语境。“尊首”于佛教文献内习见,如唐义净译《根本说一切有部毘奈耶》卷34:“诸人既见共生希有,云:‘是天神之所加护,我等今者宜可同心请为尊首。’”(T23/813b)
综上所述,此处当作“尊首”,“尊者”之“者”当为“首”之形讹字。“首”“者”形讹的例子在古文献内常见。如《通典·礼九·吉礼八·时享》:“次乃升牲首于室中,置于北墉下。尊首尚气。”[14]1376校勘记指出:“尊首尚气,‘首’原讹‘者’,据北宋本、傅校本、明抄本、明刻本、王吴本改。”[14]1389又如《续高僧传》卷第二十一:“入夜有异天仙星布前后,高谈广述,乍隐乍显,合寺闻见,或见佛像来入房者。”[15]786校勘记指出:“者:原作‘首’,据《永乐北藏》、《乾隆藏》校改。”[15]786
(三)戒莫/戒贫/戒贤
王有五百太子,最大太子,名曰尸罗跋陀(梁言“戒莫”)。(卷14《舍利弗先佛涅槃八》)[1]479
“尸罗跋陀”,金刚寺作“尸罗跋陀戒贤”。[1]483
“戒莫”,七寺作“戒贫”;金刚寺作“成并”;兴圣寺、资福藏、碛砂藏、普宁藏、永乐南藏、径山藏、清藏作“戒贤”。[1]483
“戒莫”当从兴圣寺诸本作“戒贤”。此处引自元魏慧觉等译《贤愚经》卷6,对应文字为:“王有五百太子,其最大者太子,名曰尸罗跋陀(晋言戒贤)。”(T04/388b)“尸罗跋陀”“戒贤”当分别为同一词的音译与意译。两者的对应关系在其他佛教文献内多有记录。唐澄观述《大方广佛华严经随疏演义钞》卷46:“第一夫人名须摩檀(晋言华施)。一万大臣,其第一者名摩诃旃陀(晋言大月)。有五百太子,大者曰尸罗跋陀(晋言戒贤)。”(T36/355a)唐慧立本、释彦悰笺《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10:“到中天竺那烂陀寺,逢大法师名尸罗跋陀,此曰戒贤。”(T50/278c)唐玄奘译、辩机撰《大唐西域记》卷8:“德慧伽蓝西南二十余里,至孤山,有伽蓝,尸罗跋陀罗(唐言戒贤)论师论义得胜,舍邑建焉。”(T51/914c)
相反,在佛教文献中未见“戒贫”“戒莫”这一人名。虽然金刚寺本作“成并”,但“尸罗跋陀”处作“尸罗跋陀戒贤”,可能在抄写时“戒贤”二字的位置有误。“莫”与“贫”当为“贤”之形讹字。文献内还有“贤”与“贫”相讹的其他例子,如《全敦煌诗》第4 册元希声《赠皇甫侍御赴都八首》其四:“刺邪矫枉,非贤勿居。”[16]1628校勘记指出:“贤,伯本(引者按:伯3771)原作‘贫’;据重出诗改。”[16]1629而“莫”与“贤”的字形轮廓相似,在俗写中更为相似,如“贤”可写作“”“”[17]447,“莫”可作“”“”[17]280。不过,我们暂未发现“贤”“莫”讹混的其他用例,两者相讹可能是偶发现象。《经律异相》此处“贤”“莫”讹混的异文可补充两者相讹的用例。
(四)瓦莲华/凡莲华
复有十八诸小冰山,寒冰山间如瓦莲华,高十八由旬。上有冰轮,纵广正等十二由旬,如天雨雹从空而下。(卷50《十八小地狱各有十八狱围绕阿鼻二》)[1]1708
“瓦莲华”,金刚寺、兴圣寺作“凡莲华”。[1]1715
“瓦莲华”当作“凡莲华”。此处引自东晋佛陀跋陀罗译《佛说观佛三昧海经》卷5,对应文字为:“复有十八诸小氷山,如颇梨色。此等寒氷满氷山间,如凡莲华,高十八由旬。上有氷轮,纵广正等十二由旬,如天雨雹从空而下。”(T15/670a)“瓦莲花”语义难解,且不见于文献。“凡莲花”当指“平常的莲花”。明钱谦益钞《楞严经疏解蒙钞》卷8 提到:“《经律异相》十八寒地狱者:八方氷山,山十八鬲。复有十八诸小氷山,寒氷山间,如瓦莲华,高十八由旬。上有氷轮,纵广正等十二由旬,如天雨雹从空而下。”(X13/753b)可见,明人所见《经律异相》的文字亦讹。“瓦”“凡”字形相似,故常讹混,如《隋书·宇文恺传》:“柱下以樟木为跗,长丈余,阔四尺许,两两相并。凡安数重。”校勘记指出:“‘凡’原作‘瓦’,据《北史》本传、《册府》五八四改。”[18]学界对“瓦”“凡”讹混的现象亦有研究,如张涌泉指出:“‘瓦’字俗书作‘’(见《五经文字》),又或变体作‘凡’‘几’等形,故‘’字俗书或作‘’,略带草体则又书作‘’……”[19]曾良也曾指出“瓦”“凡”讹混的现象[20]。
三、结 语
因为汉字中有大量字形相近的字,所以不同时代抄刻的《经律异相》产生了大量形讹字。这些形讹字,有时见于最常使用的《大正藏》版《经律异相》,有时见于其他版本,不论见于哪一版本的《经律异相》,都对整理、解读此书产生了阻碍。对此书中的形讹字异文进行梳理、分析,然后判定正字,便可以在正确的字词基础上,进一步理解《经律异相》的文意。
《经律异相》中的形讹字异文主要分为构件相似的形讹字异文与字形轮廓相似的形讹字异文。在前一类异文中,异文中的字往往有较为相似的构件,如“放”与“于”(“於”)的左侧构件相同,右侧构件相似,因而两个整字讹混;在第二类异文中,异文中的字往往轮廓相似,如“者”“首”轮廓相似,因而两字讹混。汉字讹混的现象并不仅局限于《经律异相》,还见于其他传世古籍。一方面,其他古籍中的字形讹混用例可以补充证明《经律异相》中的某些异文为形讹字;另一方面,《经律异相》异文中的形讹字可以补充、丰富古籍中文字讹混的通例,为撰写字词关系史提供可靠的例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