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与他者:清末民初严复译文语境下的中华民族认同性建构
2021-12-31候玉婷
李 静 候玉婷
(兰州大学,甘肃 兰州730020)
清末民初,西方的坚船利炮打开了中国封闭的大门,也敲碎了清朝大国至上的美梦。日本的例子,尤其刺痛洋务派人士的神经,日本从一个曾被清朝称为“倭国”的弹丸小国,经“自强、求富”之路,一跃成为有能力侵犯泱泱中华大地的一个强国。
洋务派开始主动引进西学,学技术,办工厂,强军备。当时的译书活动主要由同文馆、江南制造总局的翻译馆以及各地的译书馆进行,他们翻译的书籍主要以应用科学为主,翻译社会科学领域的书籍也仅限于外国历史、地理等方面。他们以“求富”为手段,以求“自强”,维护清政府的封建统治,并未认识到制度和思想层面的问题,仅仅局限于器用上。另外,在中国这样重农抑商的国家里,“求富”的手段是与传统思想相违背的。在当时背景下,一个遵循传统的百姓,是不会从商的,他唯一认定的致富发达之路是农业或科举考试,更何况当时洋务运动的成果极少走到普通民众中。所以,洋务运动是没有群众基础的。出发点的错误和实现路径的自相矛盾,洋务派等来的只有失败的落幕退场。
不仅如此,洋务运动倡导的“师夷长技以制夷”,并未触及文化层面。而严复对西学思想层面的译作则是实打实的中西文化的思想碰撞,这种文化层面的沟通,一方面打开了国人的文化视野,另一方面则激起了读者们的民族和国家情感。
当时转型时期的中国社会正经历着一个引进西学与审视自身的互动过程。民族主义、社会进化、自由、民主与科学、现代化等一系列带有浓厚西方色彩的新词被带到中国,完成着互动的第一步骤——对西方富强原因的探索及其思想的引进。当时先进分子对西方国家的认识渠道,主要依靠历史印象延续、西人来华接触以及中方主动探寻即留学考察与翻译西学等方式。其中,翻译西学则是最为系统且受众最广的认识方式。在此过程中,有“西学圣人”之称的严复在引进西方思想上起到了重要作用。
一、清末民初国内外环境与严复译著述
为了深入了解严复作品,就需要回到清末民初的环境中来体会严复的初衷和思想。
(一)清末民初的国内外环境
清末民初,中国形势动荡,而远在大西洋彼岸的英国则是另一番景象。从1535年到1800年,英格兰先后合并了威尔士、苏格兰、爱尔兰,形成了统一的民族和国家,从王权国家跨到了民族国家的行列。[1]经济上,从19世纪初完成工业革命后,英国生产力大大提高,大英帝国进入全盛时期。此时的法国也是一片盛景。1789年法国大革命后,法兰西民族最终形成。经济上,19世纪20-60年代进入工业革命时期。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英法两国政治大局进入一个相对稳定的发展期后,又趁着工业革命的东风,经济得到快速发展,实力在世界国家行列数一数二。
1877年严复作为清政府首批派遣留学英法的学员,前往英国学习驾驶,同行的还有方伯谦、何心川、林永升、叶祖珪、萨镇冰等人。“1877年5月7日(三月二十四),严复等一行抵达法国马赛港,学习制造的生徒,则分赴法国的学校、工厂学习;去英国学习驾驶的严复等12名学生,旋则前往英国。”[2]最初严复仍受国内洋务派思想的影响,仍然抱希望于器物层面。“赴英之初,严复和其他同学一样,其穷求西洋奥秘的信念仅仅局限于坚船利炮。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观察后,他的兴趣与视野不再限于指定的海军专业,在课余经常阅读有关哲学、政治、经济、社会等方面著作,开始从制度层面及价值观念上探寻西方富强的奥秘。”[3]通过在英国的实地学习和体验,严复认识到中国与英国价值观念等文化深层次的不同,他还在课余时间阅读了大量的书籍,深层次地了解了英国,寻求中国的救亡图存之道。
(二)严复译著及其思想概述
留学英国的经历使严复较国人先一步接触到西方的社会发展思想,经过对当时中国社会状况的考量,选择了特定的英文原著进行翻译引进。
1.严复译著概览
归国后,1896年,严复开始在杂志上连载《天演论》,向国人发出“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救国呐喊。在《天演论》“译例言”中提出的“信达雅”原则——“译事三难:信、达、雅。求其信,已大难矣!顾信矣,不达,虽译,犹不译也,则达尚焉”不但成为严复自己之后译书的标准,而且这一翻译思想直到今天仍起着重要的指导作用。严复还兼顾文化适应问题,运用自己深厚的中英文化素养,把西方思想灵活处理成中式表达,更益于读者阅读。《天演论》之后,又发表了探求富强之道的《原富》(1901年),解析西方社会的《群学肆言》(1903年)、《社会通诠》(1903年),揭秘西式思维的《穆勒名学》(1903年)、《名学浅说》(1909年)以及了解自由与法的《群己权界论》(1903年)、《法意》(1904年—1909年)等译著。
严复发现西方富强而中国式微,根本原因是中西方文明存在巨大差异。比如,西方注重科学精神,而中国更注重经验主义,穆勒的《穆勒名学》和耶方斯的《名学浅说》就被引进到中国;西方国家信奉自由、民族自由,而中国饱受帝国侵略和长期的专制压迫,严复认为这种“不自由”正是中国落后的原因,于是论述自由主义的《群己权界论》和《法意》也被引入中国。
在经过多次割地赔款后,国内的经济状况愈发衰落。严复对亚当·斯密《原富》书中的发展生产力、经济自由主义、竞争等思想十分认同,考虑到国内的经济颓势,他毅然决定着手翻译《原富》一书,以便于国人借鉴欧洲经济发展经验。
严复认为中国的问题源于历史,想要进行革命就必须了解自己的过去,这样才能预测未来,他应势翻译了斯宾塞的《群学肄言》。清政府的腐朽统治激怒了社会大众,排满情绪大肆蔓延,慈禧太后迫于压力,于1901年实行新政。严复认为当时社会迫切需要一本介绍社会普遍发展的专著,1903年翻译了甄克思的《社会通诠》,以欧洲蛮夷社会—宗法社会—国家社会的建制脉络来启示中国社会的发展。
2.严复思想综述
后人将严复译著中的西学思想进行了系统整理,史华兹与黄克武的两条研究路径极具代表性。史华兹以宏观视角,从思想和实践两个层面进行讨论,强调严复的翻译和思想体系以国家富强为出发点,阐释严复中西思想融会贯通是以西方思想为落脚点的;而黄克武更倾向个案分析,从微观层面对《群己权界论》展开分析,对比严复自由思想与原著作者约翰·弥尔自由思想的不同,并且最后的阐释是以中国传统思想为落脚点的。[4]
严复的社会进化思想主要体现在对“民族国家”的论述;自由主义思想体现在强调维护个人自由,并建立法制和政治制度来保障个人自由;提倡功利主义;在社会的具体领域,提倡经济上的放任主义,以及思想和言论的自由等。[5]严复还提出实行自由要以自治为前提,而实行自治又必须先拥有较高素质的国民;近代化思想主要表现为“三民思想”的改造国民性思潮,即“国民性格、国民价值规范、国民风度”。严复还指出正是封建专制和旧学造成国民素质的低下,并对此强烈抨击。学者们对三民思想的评价一般倾向于启蒙意义与片面性兼具,一方面认为三民思想在当时社会是超越儒学、对未来发展有指明方向作用的,另一方面认为严复夸大教育对民族救亡的作用。总的来说,严复思想倾向于一种渐进主义的近代化道路,对后来社会发展具有重要的启蒙作用。[6]
二、比较视野下中华民族意识的觉醒
“比较视野”是清末民初社会思想的一大特征。随着“西学东渐”思潮,西欧、日本等他者的形象与轮廓开始慢慢浮现在国人视野中。在自我与他者的不同比较中,对自我民族的认同与情感呈现得越来越清晰。在留学期间,严复跳出中国视野,在对比中自我与他者的区分度越来越大,对中华民族的认同逐渐变强。国家受侵略后,显现出中西实力差距,这些中西差异的关键点就是严复自身中华民族意识觉醒的路径。
(一)中华民族传统发展观
《天演论》中提出,生物要经过进化才能更好地生存发展,这样优胜劣汰的进化过程也会发生在政治学、伦理学中。中国传统对于发展的观点是求稳的、保守的,但国家危亡之际,不得不做出一些改变,严复以此进化论作为主张变法的理论依据。
1.国家政治发展观
严复从进化论角度对中国国家政治发展的考虑主要体现在国家体制、国家主权、民主政治上。严复发现中英在国家主权的态度上也存在差异。“乃今吾一国之内,有数十国之律令淆行其中,如此而不终至于乱者,未之有也。”[7]一个国家内有许多国家的租界区,并且它们各自奉行自己国家的法律,会造成中国司法的混乱。虽然割地、国内驻扎海军等各种侵害国家主权的行为引发了知识分子对我国主权丧失的忧虑,但多数百姓只顾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认为国家主权与自身关系不大,这是长期封建帝制对民众国家观的摧残。西方国家有着民主自由氛围的熏陶,使民众对国家产生一种义无反顾的责任感,对国家主权侵犯有着强烈的零容忍。民主政治是否实施也是严复认识的中英差异新角度,“西人之言政也,以其柄为本属诸民,而政府所得操之者,民予之也”[8]“中国之言政也,寸权尺柄,皆属官家。其行政也,乃行其所固有者”。[9]多种综合因素导致中国民主政治的缺失,这是中英政治差异的一个很大的不同之处。
2.消费经济发展观
“支费非不可多也,实且以多为贵”,[10]以消费促进生产循环,提倡人们消费。西方社会享乐主义盛行,而中国传统社会则以节俭为荣。中国民众自给自足,勤俭持家,一定程度上阻碍了市场的发展和商品的流通速度,影响了经济增值。这种倡导消费的观念,与中国传统社会是相悖的。
而进化的发展观点,作为一个新颖的中英等值点,促进了严复的中华民族意识觉醒,为中华民族认同的建构提供了条件。
(二)中华民族传统自由观
自由观是严复自身中华民族意识觉醒的另一刺激,主要表现在个人自由和国家自由。自由是中国传统社会少有的概念,在西方经历一系列思想解放运动后,自由观念得到大大的发展。自由概念引进之初,严复是倾向研究个体自由的,但后来基于国内形势的考虑,他认识到了国家自由的重要性和必要性。
1.个体自由
通过对西学中自由概念的思考,严复提出“侵人自由者,斯为逆天理,贼人道,……故侵人自由,国虽君不能”,[11]揭示了当时社会个体自由的缺失。君主专制统治下,下层民众只有为上层阶级服务,自我意识大大被压制,个人自由被刨除在生活领域之外,比如宋朝朱熹理学的“存天理,灭人欲”思想对个体的追求是非常限制的。而严复认为,侵犯个体自由是与天理相违背的,大力主张个体自由。“若民既得自由,则国无不强,民无不富,而公道大申也者。”[12]他认为有了个体自由,国家富强则指日可待。但清末社会列强横行,如果没有国家的庇佑,何来个体自由呢?于是,严复进一步探究了个体自由与国家利益的关系。“特观我国今处之刑,则小己自由,尚非所急,而所以祛民族之侵横,求有立于天地之间,斯真刻不容缓之事。故所急者乃该国群自由非小己自由也。”[13]通过对个人与国家关系的思考,严复的自由观逐渐发展成为一种民族主义自由观。
中国社会个体自由的被压制与西方社会的民主自由、国家富强形成对比,这种强烈的对比不仅激发了严复强烈的爱国情感,更激起中华民族背景下对个体不自由属性的认知,进而促进个体中华民族意识的觉醒。
2.国家自由
“西土计其民幸福,莫不以自由为惟一不二之宗旨。试读欧洲历史,观数百余年暴君之压制,贵族之侵陵,诚非力争自由不可。特观吾国今处之形,则小己自由,尚非所急,而所以祛异族之侵横,求有立于天地之间,斯真刻不容缓之事。故所急者,乃国群自由,非小己自由也。”[14]19世纪下半叶,中国民族、国家危机深重,实现国家独立、统一,最为迫切。“这种要求反映在启蒙思想上,就是对群体自由与国权的强调。”[15]
严复对个体自由延伸思考,认识到国家自由的重要性,进而将个体自由与群体自由简单地总结为“身贵自由,国贵自主”[16]八字。李锦全认为,这八个字“是制度和观念变革的指针,一语道破了19、20世纪中国历史发展的奥秘”。[17]严复将西学中的自由概念本土化,对国家形势进行了正确的分析,主要基于经济、政治层面的思考。
严复主张的国家自由,“应是基于‘群体生存’的一个有限的集体自由”[18],具体指“中国近现代自由主义的发展也要像一些西方国家一样分两步走:第一步,摆脱列强的控制,建立现代民族国家,以实现‘国群自由’,这是英国‘小己’(个人)自由得以实现的前提和基础。”[19]
清末以降,国家境内各种强制对外的通商口岸、各国租界地等大大破坏了国家领土完整。在西方国家的参照下,严复有了对国家不自由现状的认知,“国贵自主”,但抵抗侵略战争的失败,使得“国难自主”、民族危亡,至此严复的中华民族意识达到前所未有的地步。
经济自由主要体现在经济贸易上。第一,外贸自由,“独所谓保商权,塞漏危之说,无所是而全非”[20]。严复认为闭关锁国,断绝通商,有百害而无一利,唯有通商可以带来富强的可能。中国传统社会一直奉行自给自足的经济原则,再加上清王朝“天朝上国”思想,使得清末仍然延续明朝的海禁政策,实行闭关锁国。闭关政策导致中国社会与全球发展浪潮隔绝,错失工业革命的发展良机,而西方社会乘着工业革命的东风实力大大增强,甚至开始全球扩张。开放带来的机遇与发展,闭关带来的落后与挨打,加剧人们对自身民族弱势角色的反省。第二,内贸自由,“盖财者民力之所出,欲其力所出之至多,必使廓然自由,悉绝束缚拘滞而后可”,[21]财富是由人们创造的,要想财富最大化,就要给人们足够自由的贸易权利。自汉武帝起,历史上各朝均实行不同程度的专卖制度,专卖商品涉及盐、铁、茶叶、矿产品等,民众可以自由贸易的商品很有限,一定程度上阻碍了人们创造财富的积极性,即不利于国家财富总量的增长。而西方社会实行自由贸易,以经济发展为导向,给予民众贸易自由的权利,大大调动了其积极性,这对增强国家实力很重要。自由贸易思想是西方自由观念在经济领域的衍生思想,更深层次反映出中国传统社会与西方社会自由观的不同。
(三)中华民族传统群体观
严复在译书过程中,试图用中国传统“群”的概念来推广斯宾塞的“社会”概念。中国传统儒家重视“群体”,把中国社会分成三个范畴:己—家—群,“己”指个人,“家”指家庭团体,“群”指非家庭团体,但“己”和“群”之间的界线是模糊的。[22]中国这种复杂的社会关系,后来被费孝通先生用“差序格局”一词来描述。“在戊戌时期的思想家看来,国家、民族、社会并没有太大的不同,这些词都是可以互换的。”[23]严复在翻译《国富论》过程中,对一些词语进行了适当调整,比如,原本被亚当·斯密理解为“社会”的地方,被严复以“民族”“国家”所代替,所以“当他(严复)谈到‘一个社会’,他一般是指他所熟悉的民族——国家的社会,因此,‘社会’(society)、‘民族’(nation)、‘国家’(country)这些词是可以相互换的。”[24]这个时期的知识分子在大多数的情况下,把群、社会、国家、民族看成是可以互换的概念。
传统社会追求和谐的、良性的“群己”互动关系,若二者产生冲突,则应舍弃“自我”,优先选择“群”,以保全大局,这与西方赫胥黎的描述是一致的。《天演论》有言,“天演之事,将使能群者存,不群者灭;善群者存,不善者灭”。[25]因此,当个体与群体发生矛盾时,“则舍己为群”“两害相权:己轻,群重”。[26]荀子有言:“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以其能群也”“人何以能群?曰:分。分何以能行?曰:义。故义以分则和,和则一,一则多力,多力则强”。荀子认为个体间分工不同,具备差异性,使得独立的人可以成“群”,力量也变得强大。中国社会群之所以成群是出于“安利”[27]目的,即共同的利益,这点与赫胥黎的说法有很大不同。严复认为“人类存在原始结合的情感,可以进化成一种有组织和人格化的同情心”[28]。在群的起源问题上,中国传统社会表现出少见的理性,而西方社会的解释更侧重于虚幻的心理需求论。“群己”概念模糊与经济的“成群”目的显示出中西社会文化的差异,刺激了严复对中华身民族文化的觉醒和认同。
严复翻译西学的过程中,逐渐发觉、描述出中西方在政治、经济、文化方面的不同思想。这些新式思维正是当时中国社会所缺失的。
三、严译语境下的中华民族认同性建构路径
“中华民族”这一整体的观念最早可追溯自三代,夏、商、西周时期萌生大一统思想;秦汉统一的多民族国家的建立后,大一统思想也随之确立完善;唐宋以后发展了“华夷一体”“共为中华”的思想,中华民族整体观念得到强化和发展;元、明、清经过进一步发展,中华民族观念深入人心。[29]清末时期,中国进入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外敌入侵,统治腐朽。有学者认为,“中华民族”名号的萌生与确立,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外部帝国主义侵华刺激与内部社会变革推动的产物”,是“中外思想观念尤其是西方民族主义话语与历史上的‘中国认同’碰撞融合的结晶”。[30]从外部刺激到内部变革,人们的思想观念随着形势被迫不断更新。严复在其中起到影响作用的思想至少有三点,即“国贵自主”“不群者灭”以及“民族国家”。
(一)“国贵自主”:中华民族认同的必要基础
清末,中国社会与西方世界的被迫互动,客观上刺激了中华民族意识的觉醒。
首先,严复的自由主义有两个前提:一是对国家存亡的忧思,暨爱民认为严复为了于危亡之际拯救国家、民族,引入了自由主义,[31]意在有效地解放民之“德、智、力”,求得富强;二是对国家现状的分析,严复认为“(国外富强)不外利民之政也,而必自民之能自利始;能自利自能自由始;能自由自能自利始,能自治者,必其能恕、能用矩之道者也”。[32]这两个前提显示了严复对中华民族的强烈认同和关切,在清末的特殊时期,国家认同是中华民族认同的一个渠道,“中华民族共同体认同就是民族成员在与其他民族互动和交往过程中,基于对自己民族身份的反观和思考形成的”,[33]严复从自己是中国人的身份出发,在与国外的对比中找寻富强之道。为中国谋发展、求富强,就是严复中华民族共同体思想的一个体现。
第二,因为严复一开始将自由视为国家、民族富强的工具,所以严复的自由主义思想不可避免地带着民族主义的特征。[34]西方的“自由”概念是一种个人倾向的自由,而严复引进它是为了中国的救亡图存,是将其作为一种适用于群体的富强、自救的工具。在经过前期个人倾向自由的消化后,严复认识到中国需要的是一种群体性自由,于是指出“国群”自由重于“小己”自由,将国家独立、民族自由放在了第一顺位。也正因此,严复在众多的国外论述自由的著作中,选取了将个人自由与参与公共事务联系起来,强调调和个人和社会的利益冲突的穆勒著作《群己权界论》。所以,严复引进这种带着公共利益色彩的自由概念是基于对当时国家利益的思考,是对中华民族利益的关切,体现了将中华民族视为一公共的利益体的思想。
如何实现“国贵自主”,求得国群自由,严复也给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案。“求国群之自由,非合通国之群策群力不可。欲合群策群力,又非人人爱国,人人于国家皆有一部分义务不能。欲人人皆有一部分之义务,因以生其爱国之心,非诱之与闻国事,教之使洞达外情又不可得也。”[35]“国贵自主”要集合全国民众的智慧和力量,因此要积极引导他们关注国家大事,培育爱国情感,使其主动承担起保卫和建设国家的义务。
(二)“不群者灭”:中华民族认同的思想来源
中华民族认同的实质是群体成员情感上自愿组成该群体,即自愿“成群”。严复《天演论》有言,“所谓争自存者,谓民物之于世也,……各争以自存。其始也,种与种争,及其成群成国,则群与群争,国与国争。而弱者当为强肉,愚者当为智役焉”。[36]“严复强调‘合群’是贫弱的中华民族自存保种的决定性力量。”[37]人类社会和自然社会一样,存在激烈竞争。现实世界确实存在的种、群、国残酷竞争推动了时人民族主义意识的觉醒,西方的社会达尔文进化论在民族危难的关头,唤醒时人忧患意识,保群、合群观念兴起。“合群云者,合多数之独而成群也。以物竞天择之公理衡之,则其群之力愈坚而大者,愈能占优胜权于世界上”。[38]“天演之事能使群者存,不群者灭;善群者存,不善群者灭。”[39]严复论述了“成群”对群体生存的重要意义,从思想上促进了国人自强保种的民族主义意识,让当时国人认识到成群、团结的重要性,善于抱团成群的人才能生存下来,国家危难,民众只有一致对外才能对抗侵略者。这种自强保种的意识就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在清末的前身和表现。
群体内部如何运行,严复也给出了答案。首先,他提出有序的内部个体竞争与群体发展的内在联系,“其同种类之间,各么匿体,能行竞争于秩序的,则其对于异种类之竞争必获优胜,否则劣败。何以故?必有秩序,然后彼此之行为可以预测其结果而不至冲突故;必内部无冲突,然后能相结集以对外故”。[40]这种竞争与发展的思想对今天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发展观起到影响作用。第二,他提出内部个体利益与群体发展的关系,“在群体内部,小己之间要行‘克己’,尚‘恕道’,不侵犯他人自由;群己之间,应坚持‘己轻群重’、‘损己益群’、甚至‘舍己为群’的原则,增强群体的凝聚力与生存能力”。[41]正确处理自身利益与民族共同体利益,与其他民族成员利益的一致性,个体对民族共同体、对其他民族成员的认同才会有可靠的根基。假如我们不去切实地奠定这种根基,民族凝聚力和国家富强才能达到更高的高度。[42]
今天中华民族共同体的诸多思想是都可以在严复的西学思想中溯源,像“集体”的思想、“集体利益为先”,等等,这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拥有的历史财富。
(三)“民族国家”:中华民族认同的政治土壤
今天所说的“中华民族”是一个蕴含政治色彩的民族。“为建立现代国家而构建的民族是为政治民族”,[43]清末民初是中华民族由社会民族发展成政治民族的重要时期。民族国家的救国方案生成后,“中华民族”的概念在政治力量的推动下更多地曝光在大众的视野中,为中华民族认同的大规模发生提供了生长土壤。
其次,“近代乃至晚清知识分子在现代民族国家建构过程中由于本土话语资源的缺失而滋生群体性话语‘焦虑’”。[44]民族国家是由独立个体所组成的,这一认知颠覆了中国传统文化中个体和群体的依附性关系。在形成过程中,中国民族国家的建构过程也与西方民族国家的内生过程有很大区别。对“民族国家”这一有效却未知的事物,知识分子们产生了焦虑。而严复对“民族国家”政治内容的引进介绍和本土化思考,一定程度上缓解了这种焦虑。民族国家为中华民族认同提供一块新的政治发展空间,给予民众中华民族意识的培育潜力。
结 语
西方列强入侵中国后,传统的“文化主义族群观”受到冲击,“民族—国家”“民族主义”等观念由西方直接或从日本间接引入中国社会。[45]清末民初,严复作为最早进入欧洲社会留学的公派学生,将其所见所闻,第一时间转述到国内,试图以西方的自强求富之道拯救中国社会,在这一过程中,偶然性地将“民族”“群学”等思想在中国社会推进,对中华民族认同的发展起到重要影响作用。
严复译作中对西方思想的评述,深化了读者对中西方差异的认识,在自我与他者的对比中,引发对自身民族社会环境的思考,从三个差异点的深挖,衍生出严译语境下中华民族认同性建构的三个路径,即“国贵自主”“不群者灭”和“民族国家”。上文从中华民族认同性建构方面解读了严译作品,但严复译作中的中华民族思想渊源远不止如此,依然有待更多学者继续挖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