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建达人白居易
2021-12-30江清湛
江清湛
中国古代几乎没有出现“建筑师”这个行当。许多文人、士大夫都乐此不疲地参与建筑设计,从而将他们的心志、襟怀、礼法、审美趣味深深地倾注其中。比如,白居易就热衷建房子。
唐宪宗元和十一年(816)秋天,被贬为江州(今江西九江)司马的白居易,在浔阳江上巧遇商人妇,写下了名篇《琵琶行》。在诗中,他对江州的偏远荒凉、地势卑湿大发牢骚,哀叹自己和流落至此的商人妇“同是天涯沦落人”。但鲜为人知的是,就在同一时段,白居易正在庐山香炉峰脚下倾心打造一处“三间两柱,二室四牖”的新居。
得益于白居易的另一篇名作《庐山草堂记》,我们可以窥见那座1200年前梦幻小屋的模样:“堂西倚北崖右趾,以剖竹架空,引崖上泉,脉分线悬,自檐注砌,累累如贯珠,霏微如雨露,滴沥飘洒,随风远去。”
草堂东面有一处小瀑布,流水被剖空的竹管引导到檐上,再沿着房顶的线条,如“大珠小珠落玉盘”般抛入池塘或随风飘散。本来静止的屋顶,遂时时充满动感。
草堂室内的布局,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幂窗用纸,竹帘纻帏”。唐朝最流行直棂窗,窗格被分割成一个个长方形。以明纸糊窗,又以竹帘为帷幕,透入室内的光影,遂变化无穷。
是不是很佩服大诗人的巧思呢?
说起中国传统建筑,许多人总持有一种固有印象,认为“等级”与“规整”是不可或缺的标签。诚然,从屋顶的形制、瓦的颜色,乃至门钉的数量,传统建筑的种种构件,都要严格遵守礼法的约束。
浪漫如白居易,也万万不敢逾制。唐朝规定,七品以下官员堂舍不得过“三间五架”。“间”和“架”数越多,代表房屋的宽度和深度越广,是区别各社会阶层的手段。白居易彼时被贬,在《琵琶行》中自称“江州司马青衫湿”,青衫是唐朝八九品官员的服装。庐山草堂的“三间两柱”,正是由此而来。
然而,在恪守规矩的前提下,士大夫们却总能因地制宜创造出新样式,开辟另一番洞天。庐山草堂的构件和设计,就处处体现着“天然”的原则:“洞北户,来阴风,防徂暑也;敞南甍,纳阳日,虞祁寒也。木斫而已,不加丹;墙圬而已,不加白。”打开北门享受夏日凉风,垫高南屋脊接收冬季暖阳,何等惬意。木料不施彩绘,墙体只用泥涂,何等自然。
其实,自从被贬出长安,白居易先后在江州、忠州(今重庆市忠县)、杭州、洛阳、苏州等地任职,受尽颠沛之苦。庐山草堂不过是一个暂栖之所,他住在这里的时间,最多也不过两年。换作一般人,随便找一家旅社也就对付过去了。但白居易对草堂的营建仍然不遗余力,不论住在哪儿,哪怕只住一两天,也要“覆篑土为台,聚拳石为山,环斗水为池”,各处细节务求完美。
为何将就不得?同为诗人的陈梦家先生曾说:“在中国人的传统思想中,建筑就是小宇宙,中国人自古喜好将各种有特殊寓意的飞禽走兽、花鸟鱼虫等制成建筑构件或者装饰品置于建筑之上,人们把这看作是与天的对话。”原来,草堂不仅是一所住宅,更是白居易同自然、宇宙的对话。
望着庐山的景色,白居易对着清泉白石盟誓:将来卸下政务,一定左手拉着妻子,右手提着琴书,来草庐隐居终老。
但白居易最终食言了。晚年的他,选择退出官场,回到故园洛阳养老。不过,他的“喜山水病癖”却一点都没变,斥巨资在全城风景最好的履道坊大兴土木,营造了一座占地17亩、以“篱落江村”为主的新园林。
白居易曾在诗中说:古来的隐者,或大隐于朝市,或小隐于山林,但朝市太喧嚣,山林又太冷寂。不如作中隐,一出门就能享受洛阳的都市生活,关上门则能寄情山水。为了在都市中营造“天然”的意境,白居易搬來了杭州的天竺石、苏州的太湖石,甚至还有华亭(今上海松江)的一对鹤。灵鹤怪石映带着湖畔的紫菱白莲、千竿翠竹,虽比不上庐山的雄秀,也颇有野趣。
1992年,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主持对洛阳履道坊进行了发掘,意外地出土了一件刻有“开国男白居易造此佛顶尊胜大悲”字样的经幢。白居易的“豪宅”原址,自此重见天日。各种建筑构件相继出土,如墙基、散水、水渠、回廊等,与白居易为新宅所作的《池上篇并序》中的描述恰能对应。
晚年的白居易,在历尽了大半生的颠沛流离、大起大落后,心态发生了很大转变,逐渐看淡功名。宋朝禅宗史书《五灯会元》中记载了一桩轶事:杭州西湖边的秦望山上有一棵松树,枝叶繁茂、盘屈如盖,得道的鸟窠道林禅师,就在上面搭了几块板子住了下来,日日禅修不辍。白居易进山参访,仰头对禅师说:“师父,树这么高,你的年纪又这么大了,住在这个地方太危险,还是赶快下来吧。”禅师却说:“我看你住的地方才是真危险呢。”白居易愣住了,说:“弟子身为杭州太守,坐镇一方,何险之有?”禅师朗声道:“众生的欲望之火熊熊燃烧,人生无常,官场更是如同火宅。你深陷其中而不能自拔,如何不危险呢?”
白居易大受震撼。原来,身体住在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心住在哪里。
履道坊宅园内随处可见的佛教元素,正是这种心境变化的外在体现。就连天然去雕饰的太湖石,在白居易的“小宇宙”中,也被赋予了浓浓的禅意。可见,造房子、搞装修,重点不在使用了多名贵的材料、造了多美的景,而在于住在其中的人是否物我俱适、身心两安。
//摘自《中华遗产》2021年第9期,本刊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