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岭石榴花
2021-12-29冯云江志伟
我的岳母冯云于2020年10月逝世，享年104岁。她曾经在上海从事工人运动与地下工作，后成为一名新四军战士。岳母生前提起参军经历，总会说到自己的妹妹——抗日烈士冯玲。感其姐妹情深、信仰坚定，故整理此文。
我的家乡浙江省海盐县澉浦镇，是一个面向大海的小城镇。1919年4月8日，妹妹冯玲降生时，我刚刚4岁。
爸爸投亲靠友在上海一爿洋布店里做帮手，妈妈在家中抚育儿女。1933年，我和妹妹到上海大东烟厂当童工。在少女时代，我俩得到了顾静华、范志英两位大姐的引导，积极参加一些学习与活动。后来又入了党，参加了革命工作。工作中，妹妹总是冲在前面。
离开即永别
1938年的一天，我收到了妹妹的告别信。她说自己已随上海煤业救护队西行，护送难民到皖南开荒种地，来不及当面向我告别，嘱我别惦念她。
不久，我又收到妹妹从皖南泾县寄来的信和一张4寸全身照片，照片上，她一身戎装，冲着我笑。原来，妹妹去皖南参加了新四军，在卫生训练班学习结束后，被分配到新四军军部教导队中村医务所工作。她在信中说：“阿姐，跟上海比起来，这里又是一个世界啊。不分首长和战士，大家都互相尊重。在这个大家庭很开心呢！……”
1939年8月，我突然收到原上海福新烟厂工友朱潮发自皖南的来信：“你的好妹妹冯玲已于今年7月1日在日寇的空袭中光荣牺牲……”
妹妹素来玲珑灵活，怎么会躲不过飞机呢？我猛地想起跟妹妹一块去的还有一位叫吴凤玲的女工，是不是人家把“凤玲”读成了“冯玲”？我心急如焚，决定去皖南看看。水陆行进两个月，才到了皖南泾县云岭新四军军部招待所。组织部部长李子芳接待了我，他证实了噩耗的真实性。
第二天，我来到中村医务所，这就是妹妹信中提到的大家庭啊。听说冯玲的姐姐来了，大家围上来安慰我。屋子一角猛地传来哭声，我抬眼望去，是病床上的一名女战士。我快步走过去，紧紧拉住她的手，才发现她的一条腿已经失去了。大家告诉我，她姓许，当时跟冯玲一块抢救伤员。
我哽咽着安慰她：“我从上海赶来没能看见我妹妹，很悲痛。你是她的战友，跟她一样勇敢，看到你我也就看到她了……”小许抱紧我，哭得更加厉害了。
火红石榴花
我渐渐了解到妹妹的牺牲经过——
1939年7月1日，天一亮，妹妹起床后，上楼到病房给教导队八队女战士田妮打了针，让她服了药。她本来想给村里腿有病的祝老爹送药，可是才迈几步，便感到四肢酸软。不久前，为抢救患重病的田妮，她忙了两天两夜没合眼，又献了100毫升的血，自己也累坏了。
妹妹托另外一位同志将药捎过去，便坐在河边做棉球。一群小伢子跑来，老远就喊：“冯阿姨！”一个小名叫小三的孩子，手里捧着一枝刚刚掐来的石榴花说：“送给你，好看吗？”
火红火红的花瓣上滚动着露珠，散发出阵阵清香，妹妹高兴地说：“好看，小三，把它送给田妮阿姨去，她病了不能走路。”孩子们欢快地答应着，跑到楼上去了。
不一会儿，孩子们回来了，围着妹妹让她唱歌。
“高高的云岭，屹立在皖南；铁的新四军，英名鲜血染……”孩子们正入神地听着，忽然，天边隐约传来一阵“嗡嗡”声。
“看呐，好大的老鹰！”一个孩子惊叫起来。
妹妹抬头一看，不好，3架敌机。
“乡亲们，快隐蔽！”妹妹向河边洗衣服的妇女们高喊，随即抱起两个小孩，跳进路边的旱沟里，又抱过一捆柴草，把孩子们掩盖起来。
河边的妇女们慌张地向妹妹跑来，妹妹边喊“散开，卧倒！”，边又抱起两个小孩，送进掩体。妇女们也赶紧跑来，帮着把孩子一个个藏好。
突然，一架敌机俯冲下来，“轰轰”，前面的房子倒塌了，浓烟滚滚，火焰翻腾。此时，妹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踩着断木残砖，冲向楼上的病房，扑进烟火之中。
医务所高高的风火墙突然倒塌了，妇女和孩子们都失声大叫：“冯玲……”“冯阿姨……”
同志们在一片瓦砾中，找到妹妹的遗体——她左手伸向前方，右手护着田妮，一旁是那枝石榴花……
安置好田妮后，教导队一位首长拾起石榴花，深情地说：“冯玲，你那么热爱生活。可是你的牺牲，又是多么有价值啊！”
白发苍苍的祝老爹，听说我妹妹病了，特意熬了一罐鸡汤，走了五里多路，端到医务所来。望着妹妹的遗体，老人双手颤抖，罐子掉在地上，“你把我的腿治好了，可你却没看到……”
周围几个村子里的人都来为妹妹送葬，小伢子们含着眼泪，移来两棵石榴树栽在墓旁……
留在大家庭
来到妹妹的住处，一踏进门，我径直朝那两个熟悉的小皮箱走去。
医务所的同志对我说：“这是冯玲烈士的遗物，现在交给您了。”
我怕看到妹妹的遗物伤心，断断续续地说：“新四军就是冯玲的大家庭，这些遗物还是放在大家庭吧……”
在中村河畔的一个小山坡上，我来到了妹妹的墓前，墓碑高大，上面字迹清晰有力：一九三九年七月，抗日烈士冯玲之墓，新四军教导队医务所全体敬立。
对着墓碑，我低首无语，妹妹的身影不时在我脑海中浮现：大东烟厂第一天放工后的眼神，闻着《路灯报》的油墨香，夜校课余跳绳的风姿……
我好像听到妹妹银铃般的声音：好姐姐，留在这个大家庭吧。
我毅然留下来，也穿上了新四军军装……
（整理者为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
编辑/贡伟（实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