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双课堂”探索之路

邓 虹：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语文教师，北京市语文特级教师，北京师范大学基础教育研究员，全国文学教育名师。曾获“全国中学语文鲁迅作品教学评优活动”金奖第一名，在核心期刊发表多篇语文教学论文。著有专著《双课堂：鲁迅经典作品案例教学》。长期致力于语文教学优化课题研究，开发、利用虚拟与实体相结合的“双课堂”教学模式，积极推进中学语文教学改革，成效显著。

经典文学作品是经过时间沉淀、在世界文学宝库中闪烁着灿烂光辉的瑰宝，是全人类思想文化的璀璨结晶。亲近经典，就是与人类的伟大心灵对话，接受伟大灵魂的召唤。《普通高中语文课程标准（2017年版）》中课程内容部分的学习任务群“文学阅读与写作”，要求学生精读古今中外优秀的文学作品，“在感受形象、品味语言、体验感情的过程中提升文学欣赏能力”。然而，中学生阅读经典文学作品的现状不容乐观。如何让学生想读、会读经典文学作品，提升教学经典作品的质量，成为语文教学急需解决的难题。

一、令人沮丧的失败：《药》之初设计

德国哲学家费尔巴哈有句名言：人就是他所吃的东西。对于语文教学，这里的“吃”指的就是阅读。让学生阅读什么，把学生培养成什么样的人，是语文教师应当思考的问题。在这个娱乐至死的浮躁时代，语文教学肩负着引导学生亲近经典的重任。郁达夫说过：没有伟大人物出现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怜的生物之群;有了伟大人物而不知拥护、爱戴、崇仰的国家，是没有希望的奴隶之邦。鲁迅作为中国现代文学的奠基人之一，现代中国的民族魂，正是中华民族的伟大人物之一。中学语文教材为我们提供了丰富的鲁迅经典作品。然而，在语文教学中，鲁迅作品教学以问题多、难度大著称。中学语文界流传着一句话——“学生有三怕：一怕写作文，二怕周树人，三怕文言文”。我希望自己能够引领学生自觉地、用心地阅读鲁迅作品，在阅读的过程中“吃”进忧患，“吃”进深刻，“吃”进使命，以利于学生成长为李大钊先生笔下“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的民族栋梁。

选择鲁迅作品进行教学实验源于我在教学中的一次惨痛教训。2002年，我有幸邀请到著名鲁迅研究专家钱理群教授，以及北京市教研部门、人民教育出版社中语室的部分专家领导来我校参加语文教学研讨活动。研讨会前一天的晚上，钱教授临时提出希望随堂听一节鲁迅作品课。事情比较突然，加上是钱教授亲自点评，组里的教师都不愿意接受这个任务，作为活动组织者的我只好硬着头皮上阵。当时，我上的是《药》的第三课时（茶客议药），采用的是自己惯常使用的情境教学法和谈话法，基本教学思路是通过提问，引导学生讨论分析人物群像，以具体感受民众的愚昧与革命者的悲哀。课后，钱教授称这节课为“请君入瓮式”教学：看似问题探究，实际上是教师的预设;看似主题深入，实际上是主题先行;看似对话热烈，实际上是教师一个人在控语（控制话语权）。整个教学过程的预设性太强，所列问题带有执教者强烈的经验主义色彩，学生的讨论与发言不管充分或是热烈，无不中规中矩甚至机械。除了再三印证“愚昧”与“悲哀”的结论，整节课没有出现教师个性化思考的灵光。

正所谓“一语惊醒梦中人”。钱教授的一席话一针见血地指出我的语文教学长期存在的巨大不足，这也是当时中学语文教学中存在的普遍问题：教师控制着整个课堂，对于文学作品的赏析追求“唯一正确”的“定论”，学生的个性化体悟和创造性思考太少，其文学鉴赏主体地位没有得到充分尊重。

二、跌倒之后的奋起：《药》之修改版

2002年那次失败的教学经历令我终生难忘，钱教授那番切中肯綮的话语使我受益匪浅。在2005年新一轮的鲁迅作品教学中，我开始尝试把文学鉴赏的主动权还给学生。课前布置自主赏析、质疑作业，备课时将学生精彩的回答、兴奋点、有讨论价值的问题纳入教学资源，并针对学生课前的学习情况对教案进行修改。实践证明，这样的改变极大地激发了学生阅读、赏析的积极性和创造性。他们的发言不再机械而受限，大量的带有学生个人思考和情感的发言出现在课堂上。

然而，教学中的不足依然明显：课堂时间有限，讨论的话语权常常被少数精英分子所“垄断”，“沉默的大多数”依然沉默;学生课前预习的积极性只限于教师的激发和鼓励，学习主动性不强;课前教师收集、批阅、梳理学生作业的工作量过大;教学评价仍由教师一人掌控，评价主体单一。到哪里去给学生创造一个人人都可以畅所欲言、公平展现聪明才智、充分体现同台竞技水平的激情学习园地呢？到哪里去给学生构建一个多主体、多层次、多角度的评价体系呢？这些问题成为我进一步改进教学的关键所在。

从2003年10月开始，我致力于题为“网络环境与个性化高三作文辅导”的教学改革创新实验，为班级建立作文网站，也开辟了高中作文教学实验基地。这一改革非常成功，研究成果被多家媒体报道，并出版专著《激情作文点击——来自高三实验基地的报告》，自己也多次受邀参加校、区、市级及全国的经验展示和交流汇报。有了网络环境下作文教学改革成功的先例，我一直在认真思考阅读教学改革的可能，鲁迅作品教学中遇到的难题恰恰为改革提供了最佳契机。

三、网络课堂的魔力：《药》之再设计

将网络平台融入鲁迅作品教学主要有三个优势。第一，可以激发学生自主研读经典的兴趣。在网络上提交作业，可以实现作业的公开展示和学生间的即时交流，形成良性竞争的学习氛围，最大限度地激发学生自主学习的热情。第二，可以挖掘学生深层解读经典的潜力。网络平台的开放性、交互性，可以突破实体课堂的时空局限，加之高中生自身具有的渴望引人注目、获得欣赏、不服输的心理特点，使得网络平台成为学生进行个性化、创造性思维活动最好的舞台。第三，可以创设平等对话经典的机会。实体课堂上，学生的发言机会有限，教师和课文作者往往被学生视为权威。网络平台去中心化的特点，为学生创造了平等对话的机会，能够挖掘出他们内心深处对经典的真正感悟，有利于提升学生的语言表达能力和思维品质。

整个教学活动在我的预设下展开，并通过四个环节在虚拟课堂和实体课堂之间自由切换。

（一）虚拟课堂自主研讨

课前，先在班级网络平台上开辟“《药》自主研讨区”，并发布学习公告：“欢迎大家从小说的主题、小说的人物、小说的情节、小说的结构、小说的语言……各个方面进行分析、感悟、探讨、质疑！”之后，让学生自主研读文本，按规定时间提交研读成果（作业），并点评同学作业。仔细阅读学生的作业和发言后，我带领课代表和小组长整理出全班学生的成果精华与疑难问题，并以“《药》自主研讨核心内容梳理”帖子的形式在网络平台发表。再次发布公告：“同学们的分析认识水平令人惊叹啊！敬请大家欣赏！”要求学生认真阅读教师梳理的、与课文密切相关的精华帖子，自主点评。学生的发帖主题、题目各异，带有鲜活的个性色彩和感性温度，有的关注小说阴沉的色调，有的分析小说三次写到的路，有的剖析“希望”一词。相比单调的小说三要素，学生的体验与感悟是何其丰富。可见，当教师放心大胆地将品读文本的权利归还给学生时，学生一定会带给我们意想不到的惊喜。

（二）实体课堂深入研讨

实体课堂有三个课时。经过前一阶段的网络学习，实体课堂的教学目标、内容、策略一定和改进前的有所不同。教师的任务不再是解析文本、传授知识，而是组织、促进学生研讨，点拨学生忽视的关键问题。前一节半课，我以学生的精华帖为引导，从对课文的整体感知拓展到对各部分内容的深层分析。加之前期充分的自主研读和讨论打下的坚实基础，实体课堂容量大却不繁复庞杂，节奏快却不浮皮潦草。

（三）实体课堂释难解惑

后一节半课，我根据学生自主质疑成果调整教学内容，开展重难点讨论，内容如下。

（1）“买药”一节：结尾语句有着怎样的含义？

（2）“吃药”一节：小栓的几次咳嗽有何作用？

（3）“议药”一节：为什么说阿义可怜？“疯了”一词出现几次？为什么？有什么特殊效果？

（4）“上坟”一节：开头段的环境介绍有何目的？人物心理的微妙变化有哪些？如何理解？“乌鸦”的含义及作用何在？

（5）就《药》的主题、主人公、艺术特点等各抒己见。

以上从学生帖子中整理出来的讨论内容已经覆盖大部分教学重难点，此时教师需要做的是解决学生对文本的误读，引导学生对尖锐问题展开讨论。学生对《药》的误读主要集中于对小说结尾的理解。有的学生对小说结尾分析得十分具体、深入，但对两个大妈的心理分析、对“路”含义的结论性解说却带有明显的忽略文本的倾向。为了增强学生“一切从文本出发”的鉴赏意识，我将学生的帖子引入课堂讨论，让学生以文本语言为据，各抒己见，展开思维碰撞，加深学生对鲁迅思想情感的体验与认识，深化对作品主题的理解与认同。

在这个过程中，我还特别注意到学生对尖锐问题的讨论。有学生在帖子里写道：“一直很不理解鲁迅先生为什么那么热衷于隐喻、暗讽，费很多心思去写，更让人费很大心思去读，要是大多数的人，都和我一样，懒得理解那么深，那他的文章有什么作用？不如明明白白地说，这样达到的效果可能更好。抑或是今天的人无中生有，在鲁迅身上强加了许多东西，也未可知。说实话，每当接触到鲁迅的文章，一分析总是有这几个词：讽刺、暗示、比喻、反喻，弄得我们都麻木了。我觉得鲁迅太累了，思想别那么复杂。”这道出了很多学生不爱读鲁迅作品的原因：鲁迅作品含蓄、晦涩，不够直白。学生就一问题各抒己见，有人说“走在时代前沿的人，都是孤独的”，有人认为直白表达会失了老先生的水准，还有人说既然文章是写给百姓看的就不应该如此复杂。于是，我对这一问题适当延伸，提出“青年学子能否拒绝经典，拒绝厚重”的讨论话题，引导学生认识经典的价值。讨论加深了学生对经典作品的理解，提高了学生的阅读境界。讨论后，大家达成一个共识，一味迎合、附和读者胃口的作品绝不是经典。

接下来，我引入王朝闻论演员与观众关系的一段话——“艺术不直接提供任何抽象的结论，而是利用感性的、具体的形象，引导欣赏者得出一定的结论，不要忘记观众是参与演出的共同创造者”，帮助学生进一步思考文本与读者的关系。学生自然得出“文学源自生活，却高于生活而非俯就生活”的结论。接着，又请一位学生为大家朗诵王国维的“三境界说”，大家共同讨论并阐释其深刻含义……通过讨论，学生由衷地认同“文学经典自有大视野、大情怀，而大视野、大情怀无不伴随大忧患、大痛苦，深刻是厚重生命的源泉”的观念。在这里，学生的研讨与教师的引领相得益彰。

（四）虚拟课堂拓展创新

课文研读结束后，我尝试拓展学生的文学国际视野，将最新的文学创作元素引入课堂。首先，向学生介绍叙事学的新发现——“围绕一个故事讲出许多故事”，激发学生学习兴趣，开阔阅读与创作视野。其次，向学生推荐2006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帕慕克的代表作《我的名字叫红》，阅读诺贝尔文学奖颁发委员会的颁奖词，引导学生关注作者超凡脱俗的艺术创造力和想象力，鼓励学生尝试运用该书独特的写作构思以及新颖的叙事手法。最后，布置课后作业，让学生借助网络平台进行创造性思维拓展练习，完成“与鲁迅先生合写《药》”的创新写作活动。学生的创作异彩纷呈，视角五花八门，康大叔、阿义、路、茶壶、灯笼、垂死的莲……看着学生如此丰富的想象与创作，我不禁要问自己：教师还能“执着于”文学解读的某一固定范式吗？

四、教学实验的心得：《药》之启示

这次利用网络平台支持鲁迅作品教学改革的新尝试收效良好，学生阅读经典的热情空前高涨，写作的创造力如火山爆发。多年后，当我收集毕业学生对当年教学实验的反馈意见时，发现学生对我们共同完成的这个教学实验印象竟如此深刻。他们说：“任何一位亲身参与到讨论的学生多年之后重看自己当初的发言都会产生由衷的惊讶与对自己的敬佩”，“正是这些颇有难度的挑战，让我对语文越发地热爱，也越来越能发现其中的魅力”，“那些日子的语文课在剖析与审视中痛苦，在痛苦中又有内心在摸索中渐渐明朗的畅快。每个人的内心都燃起了对民族和生命的思索，对社会的责任”……于是，我决定专门为这个实验编写一本书，再现我们生动的课堂，记录学生的进步与成长。《双课堂：鲁迅经典作品案例教学》就这样诞生了。

很多专家学者和一线教师对我的教学改革给予了高度评价与一致认可。对此，我感到十分荣幸和感激。钱理群教授在《信息技术与语文学科的优化整合——谈邓虹教师的教学实验》一文中写道：综观邓老师阅读教学的全过程，首先以网上的阅读研讨奠定学生自主性阅读的基础，再在课堂教师引领的讲读讨论中得到升华，达到课程所要求的对课文准确、深入的感悟和理解，最后又通过网上作文加以深化与扩展，并转化为阅读与写作的能力。整个教学过程浑然一体，在教师的引导下，学生自由地出入于虚拟课堂和实体课堂之间，在远比单一的课堂更为开阔的教学空间里，更为有效地开发了教师的教育智慧与学生的学习智慧。北京市语文教育专家顾德希为我的书写了推荐语：“本案例给人启发甚多，最了不起的是邓虹解决了‘三不易’。第一，学生不是被动学，而是主动读写;第二，学生不是参与简单的读写，而是深广地读，创造性地写;第三，学生不是一时冲动参与，而是拥有很强的成就感。本书揭秘了怎样解决‘三不易’，教学改革力度大，教书育人境界高！”北京大学教授温儒敏这样评价：“本书提供了鲁迅作品教学的一种新方式，利用‘双课堂’来延展教学资源，打破学生对经典的‘隔膜’，焕发读书和思考的兴趣。我看语文课其他作品的教学也可以尝试。”

那么，从这个教学实验中，我们可以获得哪些启示呢？

第一，要想上好文学鉴赏课，必须把赏析作品的主动权还给学生，尊重学生在学习中的主体地位。现代教育技术专家何克抗教授指出：信息技术与课程整合的实质和落脚点是变革传统的以教师为中心的教学结构，创建新型的、既能发挥教师主导作用又能充分体现学生主体地位的“主导—主体相结合”的教学结构。“基于网络平台的鲁迅经典作品教学”将信息技术引入语文教学，构建了虚拟、实体相结合的“双课堂”，以学生为学习主体，有效激发学生的学习主动性，充分挖掘学生研读、赏析经典和自主创作的潜能。在这个过程中，教师发挥着组织讨论、点拨疑难、总结提升的重要作用，真正实现“学生主体—教师主导”的“双主”教学结构。

第二，信息技术能否真正助力一线教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一线教师能否发现教育教学过程中的真正问题。技术的使用不是难点，难点在于准确把握教育教学本质和规律，敏锐地发现自己在日常教学中存在的问题和不足，寻找和应用相关技术加以解决。顾德希先生评价我的“教学改革力度大，教书育人境界高”，其实他后面的一句是对所有一线教师的鼓励与鞭策。仔细想来，面对传统教学和传统课堂上存在的问题，我所做的就是积极面对，想办法去解决。最终，我找到了用信息技术来优化语文教学的方法，使学生的创造力得到充分挖掘与提升，从而使我的课堂焕发出新的光彩。

如今，距离我的教学实验已过去十余年。其间，信息技术的发展日新月异，AR、VR、人工智能、大数据等新技术不断涌现。“长江后浪推前浪，浮事新人换旧人。”期待青年语文教师紧跟时代脚步，积极运用新技术解决语文教学中存在的问题与弊端，进一步创新、改革、优化一线语文教学，让经典穿越时空，滋润每一位学子的心田。

责任编辑：孙建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