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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关镇建置与唐代边塞诗的演进

2021-12-29米彦青

内蒙古社会科学(汉文版) 2021年1期
关键词:边塞诗诗作诗人

米彦青

(内蒙古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70)

引言

唐代与周边民族战事不断,北方的战略位置变得格外重要。在数百年的迭变中,关镇建置屡有更易,并以其凝伫的生命姿态为流寓至北方的诗人提供了抒写内心情志的场所,而因参战、游历、入幕、贬放来此的诗人群体又促动了边塞诗的发展,诗歌题材、体裁、艺术风格、诗学理念在北方关镇中生成、丰富并得到拓展。

唐太宗贞观十年(636),因山川地势、水利交通之故,在东及海、西至焉耆、南尽林州、北接薛延陀界的大唐帝国境内设置了十道。开元二十一年(733),又将山南道和江南道各分为东、西两道,并增加了黔中道、京畿道、都畿道。天宝后期,河西道、陇右道陷于吐蕃,大中、咸通年间,陇右道重回唐帝国版图。乾符以后,藩镇割据、四夷侵凌,唐帝国版图急剧收缩。以贞观十三年(639)定簿的十道计,关内道、河南道、河东道、河北道、陇右道为本文所考察的北方关镇建置之地。诗人们在这里看到的不仅是民族问题、疆域问题、社会民俗变化,更增强了自身的生命意识。以北方关镇为写作符码,诗人们在边塞诗的写作中以独有的地域诗性想象和诗歌中盘郁的英雄情结,建构了边塞诗演进的精神与心灵进路,成就了唐代诗歌史上涉关镇写作的卓然不朽篇章。

一、唐代北方的战略位置及关镇建置

唐朝疆域广大,国力强盛,是几千年来被世人津津乐道的汉唐帝国之一。不过,终唐一代战事不绝如缕,从东到西,北方更是经历了与百济、高句丽、突厥、回纥、吐蕃的战争与对峙。因此,在战略布局上,东北自幽燕起,西北至青海头止,唐朝北方关镇建置变得非常重要。

唐初,武攻兴旺。在东北,唐高宗显庆五年(660),唐军联合新罗灭百济。总章元年(668)八月,唐军与新罗又灭高句丽,并于平壤设安东都护府。安东都护府下辖辽城州、鸡林州、哥勿州、建安州、熊津等9都督府、42州、100县,府州县总数为151个。后新罗势力北进,上元三年(676),安东都护府内迁辽东,唐玄宗天宝二年(743)移到辽西,唐肃宗至德后废除,唐朝失去了对辽东半岛的直接控制。[1](卷39P.1023)

在漠南、漠北地区,唐太宗贞观四年(630),唐军灭东突厥,把漠南变成了自己的势力范围。贞观二十年(646),又一举消灭薛延陀汗国,铁勒诸部内附。次年(647)正月,置瀚海都督府(回纥部)等六都督府、皋兰州(浑部)等七州,各以部帅为都督、刺史,旋设燕然都护府以统之。都护府治故单于台(今内蒙古杭锦后旗东北乌加河北)[2](P.316)。龙朔三年(663),都护府移于漠北回纥本部,改名瀚海都护府,与云中都护府以碛为界,领碛北诸羁縻府州。总章二年(669),更名为安北都护府。[1](卷37P.976)高宗末年,突厥兴起,不久安北都护府废。武后垂拱元年(685),侨置安北都护府于居延海西之同城(今内蒙古额济纳旗东南),不久又内移至西安城(今甘肃省民乐西北)。圣历元年(698),迁至单于都护府旧治云中古城(今内蒙古和林格尔西北土城子)。景龙二年(708),移安北都护府治西受降城。开元二年(714),移治中受降城。天宝八年(749),都护府复移治横塞军,由军使兼理府事。天宝十四年(755),又徙治大安军(乾元后改名天德军)。至德二年(757),改名镇北都护府。[3](P.1228)会昌年间,复改单于都护府为安北都护府。

单于都护府属关内道,是唐廷所设六个重要的都护府之一,是管理北方边疆的重要机构,所辖地区基本上位于今内蒙古自治区境内。单于都护府内重要的关镇有西、中、东受降城3个,均为唐景龙二年张仁愿筑,设在河套地区的黄河北岸。西受降城在今内蒙古杭锦后旗乌加河北岸、狼山口南,中受降城在今包头西,东受降城在今托克托南。(1)“以拂云为中城,南直朔方,西城南直灵武,东城南直榆林,三垒相距各四百余里,其北皆大碛也,斥地三百里而远。又于牛头朝那山北置烽候千八百所。自是突厥不敢逾山牧马,朔方益无寇,岁损费亿计,减镇兵数万。”《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第4152页。唐朝在漠北设立安北都护府,在漠南设立单于都护府,至此,大漠南北广大地区皆为唐的势力范围。[4](PP.40~43)漠南、漠北署关内道,设有鄜州都督府,掌管鄜、坊、丹、延四州;原州都督府,贞观十年管原、庆、会、宁四州,十三年当略同(会州属陇右道);灵州都督府,本管灵、盐、廻、环等州,贞观十三年废廻、环二州,管灵、盐二州;夏州都督府,贞观二年置,管夏、绥、银三州,十三年可能仍管此三州。胜州都督府,不统他州;丰州都督府,不统他州。[5](P.149)但北方边患严重,天宝三年(744),回纥建国,占据漠南、漠北。开元二十九年(741),关内道所辖仅漠南河东道西部小片区域。[4](PP.34~35)

关内道东南为河北道。河北道设有相州都督府,贞观十年建,管相、卫、黎、魏、洺、邢、贝七州,十三年管州相同;幽州都督府,管幽、易、平、檀、燕、妫六州道;营州都督府,管营、威、昌、师、崇、顺、慎七州。[5](P.149)

关内道西南为陇右道。陇右道地域辽阔,覆盖西北地区。陇右道设有秦州都督府,管秦、成、渭、武四州;兰州都督府,管兰、鄯、河、儒、廓、淳六州;凉州都督府,管凉、甘、肃、瓜、沙、伊等州;松州都督府,管松、文、扶、龙等正州及崌、懿、嵯、阔、麟、雅、丛、可、远、奉、岩、诺、峩、彭、直、肆十六羁縻州。[5](P.150)唐太宗贞观四年(630),唐廷在伊吾七城设立西伊州,开始经营西域。贞观十四年(640)八月,唐灭高昌国,九月置安西都护府于西州交河城,管理西域地区的军政事务。贞观十九年(645),唐廷移安西都护府到龟兹。贞观二十二年(648),将安西都护府移至龟兹国都城,同时在龟兹、焉耆、于阗、疏勒四城修筑城堡,建置军镇,由安西都护兼统,故简称安西四镇。[6](P.33)贞观以后,安西四镇时置时罢,军镇也有所变动。唐高宗显庆四年(659),唐军又灭西突厥,唐高宗调露元年(679),唐安抚大使裴行俭平定匐延都督阿史那都支等人的反叛后,以碎叶镇代焉耆。自此,安西四镇为碎叶、龟兹、于阗、疏勒,但唐廷对葱岭以西地区的统治始终不稳固,在“安史之乱”爆发后的半个世纪内,唐廷陆续失去了原安西都护府所辖地区。

在青藏高原上,吐蕃日渐兴起,唐高宗龙朔三年(663),吐蕃灭吐谷浑,后多次占领安西四镇。“安史之乱”后,由于大量河陇边兵参与平乱,吐蕃趁势进逼,占领陇西地区。大中年间,河陇地区重新为唐廷所控制。不过,唐昭宗大顺二年(890),河西、陇右又被党项族占据。终唐之世,唐廷再没有控制敦煌以西地区。

此间,自东到西见于唐诗的北方重要关隘涉及以下关镇。榆关,位于河北道。关城东临渤海,北据角山,今名山海关,自古为内地通往东北的要隘,有“天下第一关”之称。蓟门关, 位于河北道。在北京市昌平西北军都山上,为古代九塞之一,曾名西关、纳款关,今名居庸关。蒲关, 位于河东道,又名蒲津关、临晋关、河关,在山西省芮城县南,据陕西、山西境及黄河两岸。雁门关, 位于河东道,是长城的重要关隘之一,据山西省代县西北雁门峰顶。函谷关,位于河南道,是战国名关,在河南省灵宝市南。潼关,秦汉时期名关,因潼水而得名,在陕西省潼关县东南。武关,在陕西省商丘市西北。散关, 位于京畿道,又名大散关、崤关,在陕西省宝鸡市西南大散岭上,为秦蜀交通要塞。蓝田关,在陕西省蓝田县境内。萧关,位于关内道,在宁夏原州区东南,与玉门关、阳关分别从北、中、南三面构成关内通往塞北的交通要冲。玉门关,位于陇右道,在敦煌市西北。阳关, 位于陇右道,玉门之南。铁门关, 位于陇右道,亦称铁关,在新疆吐鲁番与库尔勒之间。唐都长安东有函谷关,西有散关,南有武关,北有萧关,共同卫护京城。

众多关镇的设置卫护了唐帝国的北部边境。从表面上看,每一座关镇都是静止的,但众多关镇次第相连,组成了绵延不绝的关镇之路,诗人行走其间,勾连起这些关镇的同时,也增添了关镇的生机与活力,北方关镇变成了流动游走的唐诗符号。以唐代著名边塞诗人岑参、高适为例,岑参写有涉北方关镇诗歌120首,其中涉西北边塞重镇诗60首、北部边塞重镇诗12首,涉关隘诗49首(其中明确关隘诗33首,关隘不确定者16首)。(2)西北边塞关镇诗作有关安西都护府19首、北庭都护府22首、河西走廊一带19首。可明确的关隘诗计有铁门关 6首、函谷关 6首、潼关10首、萧关1首、玉门关3首、蒲关1首、阳关4首、散关1首、陇关1首。此数据统计以岑参撰、廖立笺注《岑参诗笺注》(中华书局,2018年)为底本。高适写有涉北方关镇诗歌近百首,其中涉西北边塞重镇24首、北部边塞重镇17首,涉关隘诗26首,计有蓟门关18首、榆关2首、函谷关1首、潼关1首、萧关1首、玉门关1首、蒲津关1首、阳关 1首。(3)此数据统计以高适著、刘开扬笺注《高适诗集编年笺注》(中华书局,1981年)为底本。似岑参、高适这样遥望或居停北方关镇的唐代诗人们,写的不仅是个体对北方关镇和与关镇相连的山河故人的生命体悟,更在有意无意之间演进了唐代边塞诗之路。

二、唐代经行北方关镇的诗人与边塞诗的形成

唐代北方关镇多设置在边塞,诗人的写作因此也被归类为边塞诗。据统计,“唐代边塞诗人有出塞经历又有边塞诗的共有172人”[7](P.119)。加上无出塞经历的诗人创作,唐代涉北方关镇诗歌的创作群体超过200人,创作数量近2000首,是唐以前历代边塞诗总和所不能及的。在如此多的边塞诗中,涉及北方关镇名物的诗歌约半数以上,可以说,北方关镇承载了唐代边塞诗的兴衰。循着唐诗的发展踏勘众多唐代诗人的边塞诗写作会发现,他们的诗作在布满北方关镇的唐诗之路上,凝成了唐代边塞诗的演进历程。可以看出,唐代北方关镇与边塞诗的演进关系极为密切。而且,涉及唐代北方关镇写作的诗人大抵来自北方,以关内道陇右道、关内道河北道、河东道、京畿道籍贯者为主,南人较少。这些诗人大抵因参战、游历、入幕、贬放至此。

唐太宗李世民曾北击突厥、东征辽东,他的涉北方关镇创作可能不及很多文人的技巧圆融,但盛世雄才之气势凝贮于诗歌之中,昂扬的大唐气象却是文人很难具备的。《入潼关》气势磅礴,诗作先写景再抒情,不但描述潼关的地理形势和历史地位,而且表达了自己的远志壮情。

在初唐的诗人群体中,“初唐四杰”中龙门(今山西省河津)人王勃与华州华阴人杨炯虽未曾出边,但王勃曾写有《陇西行》十首,诗作对西域关镇屡有提及,在地域的诗性想象中形成了自己的边塞诗创作特色。杨炯的“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从军行》)[8](卷50P.611)对后世影响深远,他的边塞诗书写以“烽火”“塞北”“边塞”等字样为符码,鲜见北方关镇实名,可见其未有实地经验,边塞诗只是在想象中写就的。卢照邻和骆宾王则与其有所不同。卢照邻是幽州范阳(今河北省涿州)人,本就居于边塞地区(唐代中后期很多诗人游边就是来到幽州,如祖咏),早期又曾西游。龙朔元年(661)冬,他在参天可汗道作《战城南》(4)刘真伦《卢照邻西使甘凉及其边塞组诗考述》中考证,卢照邻的这首边塞诗是他从军甘凉远赴塞外期间的作品。,《陇头水》《雨雪曲》《梅花落》《关山月》等也是其游走在北方关镇间的诗作,诗作情真意切又刚健质朴。其《乐府杂曲·鼓吹曲辞·战城南》中的“雁门”是诗中的重要场景之一,诗人渲染了雁门关北部的战斗。婺州义乌(今浙江省义乌)人骆宾王是“初唐四杰”中唯一的南方人,也是唯一有从军经历的诗人。唐高宗咸亨元年(670),骆宾王远赴西域从军,后又至西南姚州道李义军幕。仪凤四年(679),再赴幽燕军幕。三次从军经历,骆宾王的足迹遍布西南、西北和北部地区,是北方唐诗之路的重要写作者。关镇风云在他的诗作中得以再现,因此,他的涉北方关镇诗作题材广泛、内容深刻、艺术性较强,《边塞落日》《咏怀古意上裴侍郎》《晚度天山有怀京邑》《夕次蒲类津》等诗作均从不同侧面写出了关镇将士们的军中岁月。

“初唐四杰”有关北方唐诗之路的写作虽数量多寡不同,但无论他们是否驻足北方关镇,却大多能将鲜活生动的北方关镇生活和时代烽烟融注于诗作之中,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淡化了初唐时期盛行的诗歌艺术技巧的比拼。

贺朝和万齐融都是越州(今浙江省绍兴)人,贺朝《从军行》对北方关镇多有着笔,晋阳关、河湟、陇头是实指,边城、玉塞、金河则为虚指。相较而言,万齐融《仗剑行》则只有北疆之阴山入诗,而无具体关镇。他们的边塞诗诗风在粗豪中存有秀色,这也是这一时代边塞诗的普遍特色。

垂拱二年(686),刘敬同奉使北征反叛的同罗、仆固部,同州冯翊(今陕西省大荔)人乔知之为侍御史,监护其军,梓州人陈子昂随同前往。北征其间,陈子昂写下了《度峡口山赠乔补阙知之王二无竞》《题居延古城赠乔十二知之》《题祀山烽树赠乔十二侍御》赠乔知之,尽管诗题中都有关镇之名称,但只有《度峡口山赠乔补阙知之王二无竞》中涉及关镇之地的雄阔景象,后两首诗歌的内容均与行地无关。三首赠别诗的相同之处在于,语言古朴、风骨苍劲,在对友人不遇表达同情之时,更多的是惺惺相惜的骨鲠之气,开创了初唐时期边塞诗赠答酬唱不为壮音的先河。后陈子昂南归,乔知之作《拟古赠陈子昂》,感时抒怀,诗句“别离三河间,征战二庭深”[8](卷81P.874)将关镇建置与民族争战以一“深”字带出。“三河”在今河北省,属唐河北道。《新唐书·突厥传下》载,二庭,西突厥分裂后的南北二部。咄陆可汗建庭于镞曷山西,谓之北庭;乙毗沙钵罗叶护可汗建庭于虽合水北,谓之南庭。[1](卷215P.6059)骆宾王《夕次蒲类津》中也有诗句“二庭归望断,万里客心愁”[8](卷79P.855)。北方关镇为乔知之、陈子昂提供了诗歌写作的支点,诗人们把自己的意念贯注于这些关镇之中,以意象的运用写就或低徊怅惘、或高亢激昂的诗作,而这正是游动不居的唐代边塞诗的精神内理,这样的诗歌精神支撑了以陈子昂为代表的初唐诗人的诗学理念。“风骨”也成为唐代边塞诗的艺术精神和唐诗写作者的诗学品格。

盛唐诗人李颀与王昌龄、王维、崔颢皆有交往,他们都是盛唐边塞诗演进的有力推动者。汴州人崔颢曾入北方军幕,登封人李颀、京兆人王昌龄曾游北,永济人王维也曾使边,这样的经历使得他们在诗作的题材、体裁、思想性、艺术性上对边塞诗有所开拓。李颀《塞下曲》诗云:“黄云雁门郡,日暮风沙里。千骑黑貂裘,皆称羽林子。金笳吹朔雪,铁马嘶云水。帐下饮蒲萄,平生寸心是。”[8](卷132P.1338)雁门乃唐方镇名。《新唐书·方镇表二》载,中和二年(882),以忻、代二州隶雁门节度,更大同节度为雁门节度,领左神策军、天宁镇遏观察使,徙治代州(即今山西省代县)。辖境相当于今山西省繁峙、代县、原平、五台、定襄、忻州等县市地。次年号代北节度。[9](PP.2855~2856)李颀《塞下曲》全诗写羽林军在北疆艰辛而又豪迈的军旅生活,具有悲凉沉雄的意境。

盛唐边塞诗诗人群体中最为亮丽的风景就是高适和岑参了。虽然二者诗作的艺术风格不同,但无论是“雄奇”还是“壮丽”,气象浑融却是其共有的特色。这也是盛唐边塞诗最大的艺术特色。

开元后期,崔颢被代州都督杜希望引至幕府,曾以监察御史任职河东军幕。崔颢涉及北方关镇的诗作大抵语言平实,格调刚健,意境沉雄。《辽西作》写出了辽西地区征战士兵艰苦的拱卫生活,饱含同情。诗中以燕郊指代辽西,虽没有涉及具体的关镇,却将历史的深沉感淡语出之。代表作《雁门胡人歌》起笔就用诗句“高山代郡东接燕,雁门胡人家近边”[8](卷130P.1326)实写诗作发生之地。代州都督府治雁门,此诗当为诗人在军幕时所作,诗人以平视胡人的笔墨写出了和平时期胡人的安宁生活与社会习俗。终唐一世,北方关塞俱是胡汉对峙态势,似崔颢这样以欣赏的眼光关注胡人生活、涉及北方关塞的诗作,在唐及唐以前的边塞诗中都是很罕见的。

王昌龄是盛唐著名的边塞诗人。早年,他曾在故乡躬耕读书,后漫游西北边塞数年,到过泾州、萧关、临洮、玉门关一带,足迹可能远涉葱岭以西的碎叶。王昌龄的北方关镇写作既有长篇(如《代扶风主人答》),也有短制(如《塞下曲》《从军行》等)。在他的笔下,楼兰、碎叶、玉门、临洮这些关镇屡被驱遣,以其凌云健笔写出了思妇闺怨、将士乡思、征战豪情、疲敝怨怼等各种情感,对社会问题的深切关注和思考是其成为唐代边塞诗重要推动者的关键。此期,从事边塞诗写作的诗人们均以各自的诗才从不同角度促进了盛唐边塞诗写作题材与体裁的多样性。

中唐诗人李益,祖籍陇西狄道(今甘肃省临洮),先后为凤翔陇右节度使、朔方节度使、幽州节度使、振武节度使、幽州节度使幕府僚属。李益是有唐一代从军出塞时间最长的边塞诗人。他的边塞诗写作与北方关镇的关联度也是最紧密的(5)具体论述见米彦青《草原丝绸之路上的唐诗写作》,载《文学评论》2017年第1期。,所涉关镇有凤翔、朔方、幽州、振武等。在诗作《登夏州城观送行人赋得六州胡儿歌》中,诗人借胡人的磨剑石感慨无数人征战沙场,岁月流逝。朝代更替,唯有征战年年不息,诗人希望战死戍卒能够回到家乡。《立春日宁州行营因赋朔风吹飞雪》是李益参佐军幕时,于立春之日,在宁州行营中因朔风吹飞雪有感而作。《塞下曲四首》的第一首写出了壮丽的西北风光,展现了满怀豪情的将士生活,诗中“蕃州”泛指西北边地(唐时另有蕃州,治所在今广西宜州市西,与黄河不属),“蕃州部落”则指驻守在黄河河套(“黄河曲”)一带的驻防军队。《军次阳城烽舍北流泉》表达了士卒的乡思之苦,阳城烽是置于阳城泽附近的烽火台。唐夏州正北方,沃野泊与突纥利泊之间有阳城泽,其地在今内蒙古毛乌素沙漠南部。[1](卷43下P.1147)

在近300年的时光里,经行北方关镇的唐代诗人在边塞诗歌的演进之路上分两个层面对北方关镇展开了描写。一是在边关时,对边关风光及边关的军事活动进行实体性的文学书写;二是不在边关时,通过回忆对边关风物及相关人事进行虚拟性的文学书写。但无论何种书写,都可以看出,初盛唐时期涉北方关镇诗中呈现的整体性的豪情至中唐李益开始有了更多的个人化抒写,诗人的个体生命在关镇驻守的岁月中悄然流逝。“安史之乱”后,大唐帝国的关镇急剧收缩,缩小的帝国版图消解了诗人建功立业的雄心,他们在踏看关镇存亡无定的无限感慨中,思索着自身存在的价值。这种思索至晚唐时表现得更加鲜明,即以“小李杜”为例,他们遥想北方关镇的诗作几乎都是在思考民族问题、边疆问题、藩镇割据问题等,很少有光英朗练的少年意气,初盛唐时期豪情昂扬、轻愁浅恨交织的边塞诗作与忧郁郁结的晚唐诗人的诗作格调明显不同。

从学术文化上讲,正是这种文人北上、经行关镇带动和丰富了唐代边塞诗的发展,又为唐代北方文学的研究保存了众多史料。唐代以来,诗人们对北方关镇的向往和想象以及与北方关镇相关的诗歌创作,不但将北方关镇变成了唐代北方诗路的“记忆之场”,而且通过这一过程完成了唐代边塞诗的建构,“对自己的过去和对自己所属的大我群体的过去的感知和诠释,乃是个人和集体赖以设计自我认同的出发点,而且也是人们当前——着眼于未来——决定采取何种行动的出发点”。[10](P.3)

因参战、游历、入幕、贬放到北方的诗人群体,诗作题材多样,举凡征战杀伐、咏史怀古、咏物写景、思乡闺怨、文人唱和、民族生活,不一而足;诗作体裁多元,绝句律诗多见,占比一半以上,但歌行、古体诗也不鲜见;艺术风格以雄浑豪壮为主,但秀丽篇章亦多。诗人们以追求诗歌“风骨”为诗学理念,诗歌格调刚健质朴。这些诗歌品质的养成与北方关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北方关镇建置在唐代边塞诗的演进中起了重要作用。

三、北方关镇建置与边塞诗崛起中的精神—心灵建构

文学中的人地关系是双向的。文化地理学家迈克·克朗指出:“文学作品不能简单地视为是对某些地区和地点的描述,许多时候是文学作品帮助创造了这些地方。”[11](P.44)北方关镇大抵设置在唐北境,是唐王朝与北方游牧民族的交融地带。这样的“文化接触带”(Zone of Cultural Contact,特纳)正是边塞诗衍生的最佳场域。在边塞诗的文化语境中,对萧关、玉门关、阳关、瓜州、庆州、居延、楼兰等关镇的追溯极具文化母题的情感意义,也最能歆动人心。故此,边塞诗对关镇有大量抒写,而关镇建置也能激发不同时期诗人的复杂情感。

边塞诗的写作虽然从诗歌题材、诗作体裁、诗歌艺术美学乃至诗歌特质的形成等方面均有其特异性,考索不同空间的边塞诗,其诗性或可见诸一端,但细味唐诗,涉北方关镇诗作有的凄楚、有的狂放,却都含纳着恢宏之力,显示出一种精神信念。而且,这种精神信念在诗人笔下形成了一种特有的风气,与其他地域或其他类型诗作的题材迥然不同。在北方关镇的唐诗之路上,诗人精神—心灵的建构通过北方关镇这一载体表现为诗歌中挥之不去的英雄情结和地域空间的诗性特征。

唐代北方关镇中蕴涵的亘古以来的天地之气氤氲着诗人们心头盘郁的英雄情结。王昌龄《出塞二首》之“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8](卷143P.1444),是边塞诗中历史歌咏类型的经典之作。龙城乃汉匈奴集会处。《汉书·匈奴传》载:“岁正月,诸长小会单于庭,祠;五月,大会龙城,祭其先、天地、鬼神。”[11](卷94上P.3752)元光六年(前129),卫青出上谷击匈奴,至龙城。此时匈奴单于庭在今大青山地区,龙城在上谷西北,今内蒙古乌兰察布市东境。英雄已矣,但后人心中的情结犹在,王昌龄《从军行》之“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与“明敕星驰封宝剑,辞君一夜取楼兰”[8](卷143P.1444),虽然依托的关镇有玉门关和碎叶城之别,但表达的旨归却是同一的。诗人怀揣着一颗血洒沙场、建功立业的热心,所以这些诗作大多表现出诗人以军功进身的强烈愿望。玉门关是汉武帝时置,在今甘肃省敦煌市西北150里小方盘城,因古代西域玉石皆经此输入,故名。与其南边的阳关,同为汉时通往西域的重要门户,习称出玉门关为北道,出阳关为南道。《汉书·西域传》载,西域本三十六国,“东则接汉,扼以玉门、阳关”[12](卷96上P.3871)。

唐代涉北方关镇诗作彰显的人生观和生命旨趣既依托于诗人的切身体验,也依托于作为传统诗道的咏志观,更蕴藉着儒家进取的人生理念,符合唐代诗人心灵的内在结构,因此成为唐代诗歌的重要组成部分。

东汉班超投笔从戎,随窦固出击北匈奴,又奉命出使西域,在30多年的边塞岁月中,平定了西域50多个国家,为汉帝国的建构做出了巨大贡献。封定远侯,世称“班定远”,班超也成为后世文人心中的楷模。梓州人陈子昂,曾从军为掌书记。他的《横吹曲辞·出塞》即以班定远为自己心中追奉的英雄,“始返楼兰国,还向朔方城”[8](卷18P.183),渴望驰骋在楼兰国、朔方城这些北方关镇的古道上,最终建立起一个书生的不世之功。李益《塞下曲》有言“伏波惟愿裹尸还,定远何须生入关”[8](卷283P.3231),其中的“关”即玉门关。《后汉书》载:“初,援军还,将至,故人多迎劳之。平陵人孟冀,名有计谋,于坐贺援。援谓之曰:‘吾望子有善言,反同众人邪?昔伏波将军路博德开置七郡,裁封数百户;今我微劳,猥飨大县,功薄赏厚,何以能长久乎?先生奚用相济?’冀曰:‘愚不及。’援曰:‘方今匈奴、乌桓尚扰北边,欲自请击之。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何能卧床上在儿女子手中邪?’冀曰:‘谅为烈士,当如此矣。’”[13](卷24P.253)《后汉书·班超传》载:“超自以久在绝域,年老思土。十二年上疏曰:‘……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13](卷47P.464)戴叔伦《塞上曲》中亦有“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8](卷274P.3104)之语。洛阳诗人祖咏,一生不遇,短暂游边时曾写下《望蓟门》,表达了自己“少小虽非投笔吏,论功还欲请长缨”[8](卷131P.1336)的豪情壮志。蓟门又名蓟丘,旧址在今北京市海淀区广安门一带,原是春秋战国时的蓟城。唐开元、天宝年间,幽州都督府治蓟县。幽州都督府隶河北道,盛唐时河北道毗邻突厥新罗守部,中唐时毗邻回鹘奚守部,终唐一世,都是北方的门户之地,幽州为此间重要边镇。中原人祖咏在此遥想历史烽烟,展望山河岁月,想到的英雄依然是投笔从戎的班超。布衣书生想要立功边塞,渴望的是生存境遇的改变,像班超那样建立不世之功,最终封侯凌烟阁。

在现实生活中,诗人们除了以投笔从戎的班超表达自己内心追求功成名就的情愫,也会投赠送别将官。汉代的卫青、霍去病、窦宪就成为唐人在历史的风烟处时常追索的身影。诗人们的追索令英雄们的生命价值在诗歌的吟诵中最大化,而诗人们在体察英雄的生命价值时也短暂感受或预设着自己的生命价值。王维曾以河西监察御史的身份写下了《出塞》诗,诗人以“居延城外猎天骄”之居延城展开笔墨,实写出塞之空间,以“汉家将赐霍嫖姚”[8](卷128P.1297)之汉代名将霍去病作为收束之笔,将往昔与今朝相连接,时空之中承载过去与未来的是过往的英雄,从而凸显出当下时世中的英雄业绩。中唐诗人耿湋曾亲临东北至西北一线,作《送王将军出塞》,诗中整体回溯历史,开局就写出阳关旧路,以这个出西域的必经之关隘联结古往今来的封侯将军的勋绩,接着刻画将军窦宪彪炳史册的功业。《后汉书·窦宪传》载,窦宪率军大破单于军,“遂登燕然山,去塞三千余里,刻石勒功,纪汉威德,令班固作铭”[13](卷23P.245)。诗句“更就燕然石,看铭破虏功”[8](卷18P.186)就是追索窦宪功绩,借古抒怀。诗作以古喻今,借古人之勋业预贺今人之诗心昭然。(6)据班固《封燕然山铭》,东汉将军窦宪在永元元年(公元89)率领汉军及南匈奴、乌桓、氐羌等部族大败北匈奴后,勒石记功的燕然山是在今蒙古国境内的杭爱山,而且被今人考实(蒙古国成吉思汗大学于2017年8月15日宣布,在蒙古国中戈壁省发现的一处摩崖石刻,被中蒙两国联合考察队确认为班固所作《封燕然山铭》)。阳关在河西走廊。窦宪北上出兵无须绕行阳关。

唐人在历史时空中追索汉代英雄,是他们在边关塞漠的杀伐战场意识到英雄或可以让自己的生命价值最大化,或可以让生命本体存在长久。因此,除了歌颂历史上的英雄,他们对现实生活中的英雄亦进行不遗余力的讴歌。王昌龄《从军行》诗云:“大将军出战,白日暗榆关。三面黄金甲,单于破胆还。”[8](卷143P.1442)大唐气象中强烈的自豪感和自信心通过崇尚边塞英雄得到彰显,若这首诗中无“榆关”,诗作就会显得空无依傍。榆关为今山海关。汉设临渝县,因渝水得名。唐建渝关。辽因附近多榆,故舍水从木,改称榆关。明代在其故址附近重建关城,因负山襟海,故称山海关。

较王昌龄之诗作,中唐张籍《送裴相公赴镇太原》并无鲜明的关镇设置,但诗中所述“明年塞北清蕃落,应建生祠请立碑”[8](卷385P.4431)则以更大的塞北空间,让将军的风采得以呈现。诗题中的裴相公即为河东节度使裴度,诗歌开始二句就为裴度的形象定下了基调,此后衔恩分节、天子相送、百官辞行皆从侧面渲染了其“盛德雄名”,使节帅裴度声势烜赫的形象得到了进一步的强化。按节度使制的有关规定论,唐代节度使的授命、赴任可谓相当有仪式感。《新唐书·百官志》节度使条称:“节度使掌总军旅,颛诛杀。初授,具帑抹兵仗诣兵部辞见,观察使亦如之。辞日,赐双旌双节。行则建节、树六纛,中官祖送,次一驿辄上闻。入境,州县筑节楼,迎以鼓角,衙仗居前,旌幢居中,大将鸣珂,金钲鼓角居后,州县赍印迎于道左。视事之日,设礼案,高尺有二寸,方八尺,判三案,节度使判宰相,观察使判节度使,团练使判观察使。三日洗印,视其刓缺。”[1](卷49下PP.1309~1310)唐人在往昔与今朝间追念英雄,这既是初盛期唐帝国雄视四方所致,也是诗人们对现实观照后的思索而为。“安史之乱”后,唐帝国国力衰歇,但除了少数心怀不臣、拥兵自重的悍将外,绝大多数官员除授节度使后无不对君王和朝廷心存感激,立誓报国。唐后期,节度使又是地方实权的拥有者,其监管的辖区内的民政、财赋、司法、监察等都是可以让一个有才有志之士真正大展拳脚的实际事务。因此,从这层意义上说,节度使可能是有唐一代最能够让为官者达成其“自我实现”的职位。更何况在此之外还有天子、群臣亲自送行等诸多附加恩典,所以节度使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会激发世人“许国不谋身”的慷慨情怀,如剑南西川节度使武元衡与剑南东川节度使王涯有写于其任上的边塞战争诗二首,其中就有“吾身许报主,何暇避锋镝”[8](卷316P.3544)、“定是酬恩日,今朝觉命轻”[8](卷346P.3874)的壮语。除了《送裴相公赴镇太原》外,张籍还有为讴歌宣武节度使董晋所作的《董公诗》。《旧唐书·董晋传》载,贞元十二年(796),汴州节度使李万荣之子李迺作乱,董晋临危受命前去平乱。临危受命、力挽狂澜的英雄当然是诗人高歌的对象,这些戍守北方重镇的节度使虽然是地方官,但负有关镇安危的卫护之责,在诗人的笔下如同将军一般。此期,将帅形象以忠君报国为主要特征的诗作还有王建的《寄汴州令狐相公》,诗作所寄的令狐相公是宣武节度使令狐楚。回溯唐代诗史,中唐对现实英雄的高歌是盛唐高适诗歌的延展。高适《同李员外贺哥舒大夫破九曲之作》以浓墨重彩的笔触塑造了名将哥舒翰战功卓著的形象。天宝十二年(753),哥舒翰收复了九曲(今青海贵德县东河曲一带),一度解除了困扰唐王朝已久的西部边患,高适因此作诗贺之。

无论是现实的英雄还是往昔的英雄,北方关镇在见证岁月的同时,也见证了他们的英雄业绩。来到这里的诗人们,因为希冀青史留名的英雄荣光和封侯拜相后生活状态的改变,眼前或心中必定时常萦绕英雄的身影,诗歌中的英雄情结因此挥之不去。边塞诗作的特质除了诗人笔下盘郁的英雄情结之外,再就是地域空间诗性。边塞诗作的生命主题与唐代诗歌史相呼应,是唐代涉关塞诗作观照唐诗学的有效方式。

初唐诗人沈佺期,因附张易之,神龙元年(705)被流放驩州,流放岁月的艰辛和短暂的出塞经历使其涉北方关镇诗作对征战环境的艰辛和将士的劳苦有着深切的认知。其《横吹曲辞·出塞》末句“辛苦皋兰北,胡霜损汉兵”[8](卷18PP.183~184),以汉代唐,写出的却是历史天空中的人歌人哭。皋兰属陇右道,唐属兰泉县,亦为金城郡治。诗人借汉兵言唐兵,将辛苦戍边士卒的疲敝,通过这座空城铺展开来。

王昌龄《塞下曲四首》之一中的“八月萧关道”[8](卷140P.1420)是出入处处黄芦草的寒塞通道,在诗人眼中,紫骝骏马所载的出塞游侠儿,走过萧关来到边塞后“矜夸好”,并非说边塞生活居易,更多的来自幽州、并州的客子随着尘沙老去才是生活的常态。萧关在今宁夏原州区东南,是关中四关之一。襟带西凉,咽喉灵武。《汉书·匈奴传》载,文帝十四年(前166),“匈奴单于十四万骑入朝那萧关……使骑兵入烧回中宫,候骑至雍甘泉”[12](卷94P.3761)。《武帝纪》载,元封四年(前107),“通回中道,遂北出萧关,历独鹿、鸣泽,自代而还”[12](卷6P.195)。魏晋南北朝以降,萧关仍为南北的交通要道。萧关在这首诗中既是诗人展开诗性描述的重要场景,亦是蕴涵苦寒生活的边关。跨越萧关后的两种人生、两种生活情态给读者留下了玩味的空间,亦可展开诗性的想象。从一定意义上说,仗剑从戎、走马击胡的边塞游侠儿最能体现盛唐精神的人物形象,这一形象在诗歌史上自有其演进历程。王昌龄对边塞侠少的歌咏无疑继承与发展了曹植的《白马篇》,不过,从社会现实看,边塞侠少又与唐初兵制有关。初唐时期,除府兵制之外,还有兵募和义征的规制。早期的兵募与义征都是自愿应募的,所募的征人基本都前往边疆作战。如贞观十八年(644),唐太宗“发天下甲士,召募十万、并趋平壤,以伐高丽”[14](卷3P.57);显庆五年(660),唐高宗东征百济,“当时军将号令,并言与高官厚赏,百方购募,无种不道”[14](卷84P.2793);高宗仪凤二年至三年(677~678),朝廷“于关内、河东诸州召募勇敢”[14](卷5P.103),西征吐蕃。唐朝前期,朝廷许诺的军赏尚能认真履行,所以应募从戎对出身富户的唐人来说比较有吸引力。一旦作战立功被授予勋官,除了可以获赐勋田外,社会身份也能有所提高,甚至还可以凭军功入仕。因此,现实中募兵慷慨从戎的风采以及立功受赏的荣耀成就了诗人笔下的边塞侠少,杨炯《紫骝马》、卢照邻《结客少年场行》即为代表作。不过,待兵制发展到一定程度,唐诗中渐次出现了久戍思归的士卒形象,在府兵制日趋败坏的背景下,一些征戍多年、最终总算得以还乡的士兵,似乎可以看作是“从来幽并客,皆共尘沙老”(王昌龄《塞下曲四首·其一》)[8](卷140P.1420)的叙事性展开。

不能回乡的不止戍边的士卒,也有胡儿。“六州胡儿六蕃语,十岁骑羊逐沙鼠。沙头牧马孤雁飞,汉军游骑貂锦衣。云中征戍三千里,今日征行何岁归。无定河边数株柳,共送行人一杯酒。胡儿起作和蕃歌,齐唱呜呜尽垂手。心知旧国西州远,西向胡天望乡久。回头忽作异方声,一声回尽征人首。蕃音虏曲一难分,似说边情向塞云。故国关山无限路,风沙满眼堪断魂。不见天边青作冢,古来愁杀汉昭君。”[8](卷282P.3211)李益的《登夏州城观送行人赋得六州胡儿歌》写了胡人的生活习俗以及胡汉和睦相处的情形,也写了胡人不能回到西州家乡的伤感,表达了诗人的同情。

边塞诗以边关州镇作为展开诗性想象的空间场所。初盛唐时期,唐王朝国力雄厚,关镇建置完备,诗人们纷纷游边驰塞,戮力追求个人生命中的光辉岁月,他们的边塞诗歌往往呈现豪迈沉雄之概、纵横凌肆的气象。中晚唐时期,边事纷起,唐帝国衰弱,不能靖边,关镇入部族手中者增多,对这些失落的唐帝国之旧边塞的痛惋之情贯注于边塞诗中,诗人们遭际成诗,“老境”入诗,诗作语言不再放任随意,思虑加深,偶有颓唐之气,但更多了独立苍茫的感触。

边塞不宁,北方关镇的胡汉百姓乃至将军都在困局中挣扎。大中三年(849),杜牧写有《闻庆州赵纵使君与党项战中箭身死辄书长句》一诗。诗云:“将军独乘铁骢马,榆溪战中金仆姑。死绥却是古来有,骁将自惊今日无。青史文章争点笔,朱门歌舞笑捐躯。谁知我亦轻生者,不得君王丈二殳。”[8](卷521P.5954)在这首诗中,杜牧对庆州死国之将的称颂显示了他对唐边疆政策的一贯关注。对唐王朝而言,战事是永无止息的,尤其是在北疆,只是由唐初的突厥转到回鹘、吐蕃和眼前的党项而已。唐宣宗大中元年(847),吐蕃内乱,唐廷乘机收复了陷于吐蕃的三州(原州、乐州、秦州)和七关(石门、驿藏、木峡、特胜、六盘、石峡和萧关)。大中二年(848),沙州人张议潮发动起义,唐人群起响应,很快占领了沙州,后又攻取瓜、伊、西、甘、肃、兰、鄯、河、岷、廓等10州。河陇地区重新为唐朝廷所控制。在《闻庆州赵纵使君与党项战中箭身死辄书长句》一诗中,诗人称颂的死国之将来自原州东部的庆州,二州在开元年间同属关内道,但贞观年间所设之关镇在中唐时已发生了巨大变化,元和十五年(820)原州已是吐蕃属地。[4](PP.76~77)西北关镇建置在中晚唐时期有所变化,将此时的政治军事格局呈现在世人面前。有唐一代,北部边塞牵动着诗人的心魂,北方关镇对他们而言并不陌生,不曾身临边地的边塞诗中也凝结了诗人们对边塞问题的思考和忧虑。所以,除了这首诗,杜牧还写有《贺平党项表》一文记述大唐朝在西北的这次军事行动。其实,早在武宗会昌二年(842),回纥南侵,时任黄州刺史的杜牧闻之而忧,以比兴手法写下了名作《早雁》,诗句“金河秋半虏弦开”[8](卷522P.5972)之金河,虽非关镇,但却是流淌于单于都护府的北方河流,不过杜牧这首诗中的金河并非实指,而是泛指回鹘治下的北疆。诗人借雁抒怀,将惊飞四散的鸿雁比作流离失所的百姓,对他们有家而不能归的悲惨处境寄予深切的同情。据潘竟翰《张籍系年考证》,中唐诗人张籍的足迹几乎遍布今北方的晋、冀、陕、豫和南方的江、浙、赣、鄂以至岭南诸地。他的《横吹曲辞·陇头(一曰陇头水)》表达了凉州故地没入胡人之手后,故国人民盼望“收取凉州属汉家”[8](卷18P.180)的心愿。这与杜牧《早雁》表达的地域空间诗性虽然大不相同,但内涵同一。

杜牧边塞诗作中的北方关镇常常是其诗作中的空间地域,诗人的写作不胶着于实景,而是借这一空间展开诗性想象,抒发其政治关怀。当晚唐诗人写作越来越向内心收缩时,杜牧的诗歌却常常展示跃动的一面,以及跃动之中的苍凉,依旧保持着向外的态势。他的涉关镇诗作也是如此。北方的关镇往往只是其诗性思维弹射开来的一个点,诗作的重心并不在此,但如若没有某关、某镇,他的诗作就失去了依凭。

涉北方关镇之诗作本质上必与战争相关联,且真正的战争必然有战斗、守卫、和平三种态势。有文献可考的唐代北行诗人,最初多梦想以军功起家,文学才能不过是其陪衬而已。在北方的天空下,他们以关镇为自己生存的象限,在体察边关塞镇的环境中,诗人们产生了内在的生命感受。不过,关镇虽然是物质的存在,但历经千年的存在,必然饱含了过往者的经历积淀,造就了历史文化的精神因素。因此,北方关镇在边塞诗史上承载着诗人们过客般的生命存在,用岁月铸就的关镇文化涵泳了诗人的地域诗性想象。边塞诗流淌着的旷远辽阔的情思因诗人心绪的广深和情思的浩大,在时光的流逝中多了几分苍凉的味道。而在北方广袤之地毫不拘束的描写以及历史久远关镇的依托下,唐代边塞诗呈现的思想与艺术上的饱满感、爽朗感却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喟叹。

唐代涉北方关镇诗作的崛起有一个逐步积累的过程,以不变中的变形成了自己特别的传统。唐以前边塞诗中野性的灵思与积极进取、建功立业的儒家意识汇拢成唐人笔下的恢宏之力。这种恢宏之力使得他们有了一种开放眼光的创造,唐人因此精神超拔。这种精神上的飞扬令他们的诗思在凝固的关镇间穿梭,每首涉关镇诗作几乎都可以读出自然的空旷高远和神思的飞动。诗人们不但在诗歌中凝视己身,而且宣示其生命意识的博大,彰显仰望历史天空的激情。无论他们籍贯何方,不同的诗人来到北方关镇,都会有不同的认知感受,但能够激发出的精神亮点却是同一的。因此,在岑参、高适、祖咏、戴叔伦、李益等近200人的边塞诗作中,既有或中原文化、或江南文化的固有韵致,北方边塞少数民族的奇绝之气也散落其间。

结语

唐代诗人交错叠加的诗歌创作对关镇的书写是唐代边塞诗作的“意义给予和获得”,也是一种意义的共享。这种“共享的意义”[15](PP.2~3)促进了唐代涉北方关镇诗作的创作,使北方关镇不再是个人的活动场所,而是变成了共享的记忆空间,从整体上形塑了诗人对于关镇的永久记忆。唐代涉北方关镇的诗歌创作呼应着诗史呈现的生命主题。边塞之苦、伤春悲秋、生离死别、仕途失意、宫怨闺情等变现日常、喜怒哀乐的题材在边塞诗中得到了充分展示。但在这些情感中,最主要的始终是受到儒家入世进取精神鼓舞的、具有家国情怀的建功立业的诗作。唐人以雅颂为正声的诗学观在边塞诗的演进中得到了完美体现,诗言志与诗缘情两大诗学传统得到了彰显。边塞诗就此得以建构,并因此成为唐代诗史中的亮丽风景。所以,唐代涉北方关镇的诗作应该具有权威话语,并被单独谈论。

关镇是久远的存在,唐代的涉关镇诗作从生命意识、恢宏气度到知识构成,均有唐以前涉关镇诗作所没有的一面。在今天从边塞诗史的层面回溯历史的时候,唐代涉北方关镇诗作显示出与其他边塞诗迥异的姿态。一是拓展了唐代诗歌的审美精神,强化了世人对大唐气魄的认识;二是增强了唐代诗歌的丰神情韵,对于唐诗来说,其间蕴含的新的知识与新的思想是重要的存在;三是唐代涉北方关镇诗作的卓特表达改变了人们对于北方唐诗之路的认知,为未来唐诗之路的研究开启了一条更为宽阔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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