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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水时光

2021-12-29刘群华

绿叶 2021年5期
关键词:羊皮济南黄河

◎刘群华

从冰山土壑里流出的黄河,不独属于济南。

济南的黄河仅是黄河穿过济南管辖的一段,黄澄澄、亮晶晶、弯花盘曲。倘若瞟眼过去,水面的平静像一面红霞缎子,一丝褶皱也没有。再一思量,水下暗流汹涌,森森漩涡,险象环生,这种蕴藏变幻的内涵和深邃,与俯视黄河的天穹一样,宽阔又灰蒙蒙。

黄河之水的柔软和美丽,必定是济南山川伟岸的延伸和滋养;所体现的生命特质,像鸟飞翔的唯美姿态,细腻、热烈。

我行走于济南的黄河堤岸,不见一座山脉,山脉皆在天边。眼前的麦苗一马平川,辽阔而青葱。这种直逼灵魂的宽广、空旷,对于一个江南山区的人来说,简直像蛙从井里爬出,有豁然洞开的感觉,内心彻底被震撼了。

三月的黄河像春天里等到了温暖的一粒种子,被阳光轻轻捏起,晒了源头,又晒了脚踝。

黄河之水似乎比山泉之水更有可塑性。岩石缝里喷出的泉水,清澄明净,有山的粗犷和简陋之气,而黄河的水混浊迷蒙,深厚幽长,一弹指,水在草叶上顺势一滚,便如一滴露洇染了阳光的圆润,灿烂夺目。一只蜻蜓在柳叶上偷窥,它瞪着狡黠的双眼,看一掬水像彩虹一样穿过田间地头,从容、恬淡,而又那么斑斓。

沿河的物什都阅览过黄河边的晨露,不应奇怪。在黄河劲虬的草尖上,尤其在高大的杨树上,那露是土地的眼睛、黄河上的灯笼,照着爬行的蝼蚁蛙虫。黄河在牧牛人的裤脚上走过,足履淌过沙滩、堤岸、高楼、村庄,被泼辣的红色浇灌,并且不断聚集,聚集了大地上的美丽与分离。

分分合合、合合离离的日子,便是草木黄了又绿、绿了又黄的循环过程。它们之间的交错、纠缠,彰显了一种蛰伏于生命里的古邃、幽暗。

三月的黄河像春天里等到了温暖的一粒种子,被阳光轻轻捏起,晒了源头,又晒了脚踝。敞亮的胸膛被晒得铜黄,如野草般突出又着急自己的嫩芽。黄河融化于三月的暖风里,内心膨胀,开始疯狂,在高高的河堤起舞、吟唱。一只野鸽子不敢怠慢这段优美的时光,腾飞于黄河空灵的上空,展开双翼,羽毛摇曳,像一名黄河忠实的粉丝,只要黄河需要它、呼唤它,它就从一丛杨林和柳絮中钻出。

水上似乎不见一条船,兀自流淌的黄河平坦得有点孤寞、突兀、静肃。也不见一尾鱼的游动、跳跃。当然,即使有一尾鱼落在黄河水中,我也不一定看得见,因为黄河不像长江明媚、清澈,其黄色的泥浆里仅有水一样的柔软、麦穗一样的光芒。

黄河在偌大的阳光下,安详得滚烫。像沿河的一个后街村子,密匝匝地挺立,密匝匝地蠕动,密匝匝地升腾。洋房子像年轻人,闲散无趣。土墙屋像老人,趴在草堆上,乐呵呵地豁着口,吐着没了牙的嘴,围着一树绿化的樱花品头评足。黄河的沿岸延伸着绿色,黄色的沙土隐匿在绿草之下,但微微一阵风,黄尘如慵懒的烧饼,散发出一句甚至一嘴呛人的葱气。

黄河走得忐忐忑忑,足履弯弯曲曲。一轮羊皮筏蓦然涌出,在黄河上起伏颠沛。千百年来,羊皮筏是黄河的一粒精灵,像生命里的一段梦幻,盛满了青铜般的脆亮与深沉。而聪明勇敢的黄河儿女,从埠头钻进充气的羊皮筏上,浮泅往返地过河。

羊皮筏在《宋史》中早有记载:“以羊皮为囊,吹气实之,浮于水。”眼前的羊皮筏应与古时的羊皮筏子一样,外形也差不多,没有更新。羊皮筏子的体积小,但很轻,吃水浅,十分适宜在黄河上航行,并且所有的部件都能拆开,便于携带。

如今的羊皮筏子供游客猎奇。游客游的是一份心情,看的是黄河的波澜,体味的是一道古风。他们乘坐的羊皮筏都是由十三只皮胎组成,采取前后四只中间五只的排列方式绑扎,重二十来斤,能坐五个人。据说,从前最大的羊皮筏子有六百只皮胎,能载重十五吨。

羊皮筏像黄河上爬动的蚂蚁,渺小而强悍;又像一片柳叶起伏于宽大的水面,不屈而茫然。我领略济南黄河沿岸的风光,放目环顾,前后是滚滚洪流,左岸与右岸则是青翠广袤的麦田。

那些麦田像嵌刻在黄河金带上的绿宝石,闪闪烁烁,如一股三月的清新,像一脉甜蜜的心跳。

我终于想明白了黄河。这条悬于麦田之上的河流,高度上的巍峨,宽度上的壮阔,足可让人胆怯、吟哦。

夕阳像一摊残血,潜伏于薄云之中。倏地,又像一树柿子,跳出云儿,扒开叶片,红彤彤挂在远方长草上头。

在黄河,我听到过山东梆子。

山东梆子是济南的一个地方戏名。顾名思义,梆子的粗糙,如更声响彻了滔滔黑夜。如果来人想进一步深涉黄河的古邃,山东梆子如一沽小米酒,不可不听,也不能不听。因为,黄河过往的元素已经渗透其间,不可自拔。

《两狼山》是这样唱的:

“回头来叫了声我的青鬃马,

老夫我有话对你言,

你驮我杀退辽兵将,

我转请咱主封你官,

午门外盖一座马王殿,

不枉你受苦在边关。”

这是一段对马的颂词。可以预见,黄河岸边的广阔平原上,马不仅是耕种的助手,更是卫关保国的利刃。唱词铿锵有力,一听就中气雄厚。水土粗犷,戏也没办法柔软细腻。

黄河堤岸上的老人铜黄着脸,提一个录音机,边迈步边哼哼。

我听得也如醉如痴。

一道长桥弯弯曲曲地跨过济南的黄河,像山东梆子一样白话长腔,在岁月的青藤上,繁衍而繁盛地探头而去;也像黄河之上横渡的皮筏子,叽咕叽咕地嚷嚷,叽咕叽咕地回应。我走在长桥上,吱嘎吱嘎的车轮,咔咔嚓嚓的洪水,沙沙喳喳的绿枝,油光可鉴,风雨无法腐蚀它们的嘹亮。

黄河平原上,逶迤不尽的流水,让一座桥颇有几分浑浑噩噩。黄河沉浸在迷蒙的暮色里。

临空的鸟雀,留守于肥茂的青草和河上。老人的山东梆子,远了,近了,像他的背影,被路灯的光亮拖了好长。

我终于想明白了黄河。这条悬于麦田之上的河流,高度上的巍峨,宽度上的壮阔,足可让人胆怯、吟哦。茫茫黄河之水,比我落脚的海拔高了许多。

但是,这样体味黄河还是不足的。

夜色中的黄河,灯火通明,远方一片湛蓝。蓝而幽静的黄河,当云突然跳开,橙黄的一团月光倏地涌现,水又染成了一片亮晶晶的黄缎子,在青翠的芦苇荡里熊熊漂浮,涂得屋檐上的炊烟也蜷缩进了灶膛。

我转动躯体,三百六十度扫描黄河。我扶着大桥的护栏,四周都是灯光、芦苇、黄汤,这种有层次的复杂的截面,有一种飘逸的滋味。

我下桥扒开芦苇,刚才看见一只晚归的野鸭,它的窝儿摆着几个浅蓝色壳的蛋儿。我轻轻握住蛋,温暖且光滑。可野鸭惊恐了,大声嘎嘎地冲我吆喝着警告我。我以为芦苇中仅一只野鸭,没想到不远处还藏匿了一只,从我的身后突然蹿起,掠过我的头顶,踩得芦苇摇头摆尾,而我也触摸到了风的衣袖,轻轻的,软软的,羽毛一样。

我虔诚地把蛋放回去。为什么我要虔诚呢?我的心灵在此刻有种被佛经涤荡的干净,这是上天馈赠我的一份乐趣,见到即可以了,我实在不敢对馈赠之物有更多的非分之想。但我还是遐想,倘若在黄河,在幽静的芦苇丛里,没有活泼而纯洁的野鸭、青蛙,那又是一种什么可怕的景象呢?

我条件反射地马上有了答案:简单、孤独、苍白。

这种感触是一幅水墨画的欣赏,大自然赐予济南的大美,在平阔的土地上演绎着水国的灿烂,还有依傍于它的虫儿、鸟儿、草儿,就有了动静相宜的和谐。

黄河从层叠的土丘间穿过,从泥巴的土堤上流过。在泥巴之上,与我迎面接触的黄河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我一直困惑、不解。

在一棵树下,我逮到一个小孩,他的年纪完全可以诠释一条黄河流淌的本真。他给了我一个童话的世界,世界是那么高大、无限。我听着他对一河波光的诠释,心中就有一束震撼,即他的理想和现实紧紧地糅合在一起,从泥巴之上长出绿洲和城市。

早晨的阳光浸染在宽大的水面上,折射出一河面黄灿灿的散碎的金子。这种贵重的颜色,从泥巴的心核里渗出,然后融化于水里,融化于阳光之中。这种黄色的浓郁,在夹岸的瓜田里绽放出了生命,那生命是动物的,也是植物的,生机勃勃地相互依存。

譬如那一株杨树,在河畔长出了一茏的绿色。我仰视它弯曲的枝头及苍劲的树干,俯视它盘花纵横的根,从内心吮吸着泥巴的精髓。那精髓,又流溢出河水的脉络,清澈地泛着蓝色的深邃。

我在河岸的一侧看到一头拴在树下的牛,那株树离我较远。我从阳光的影子里,看到那头牛的影子拉得很长,覆盖了丈多长的水草。这时,与我阐述黄河的小孩解了牛的绳索,纵身爬上了牛背,留给我两株树的意境和一幅芦叶飞扬的图画。

这幅画,我没来黄河时多次臆想过,是梦一样迷蒙的场面,是男人最粗犷的体现,比一壶白酒浓烈,比一场舞蹈更有民族性。我望着小孩和牛走远的背影,在土丘上一拐,便丢给了我两眼的安静,安静得仿佛我是湖边的一株杨树,盯着河水的润泽,写意着轮回的春夏秋冬。

我索性捧起一手泥巴,随风一扬,听到一种宁静中的梵音。这梵音很细,似乎有一种远古的沉淀;这梵音很响彻,似乎从远古穿越而来,以一种流畅的画的线条,听凭明月、孤鸟、黑夜的勾勒。

这梵音又来自村庄,我嗅到了马粪、马尿的气味,在一片土围石砌的屋里,在一个满脸褶皱的老人的身上。

那是1948年,济南的黄河岸上白杨青葱如盖,柳丝轻拂。为了夺取济南、解放全山东,济南战役于9 月16 日午夜发起,战至24日21时,全歼守敌,济南宣告解放。

我猜想,解放济南时的黄河一定很忙,羊皮筏横渡黄河的频率一定很高,当时的人也会像今天的筏子手一样高兴地唱山东梆子。我的脑海仿佛闪现了这样一幕:此时,身边的人声像是战士撕裂的呐喊,此时的涛声像是震彻天穹的枪炮,而黄河的洪流则像一城的血液,从我孤独而恐慌的脚下流过。

济南的黄河,在历史的泥潭里挣扎、升腾,像一个沉闷的音符,总想在空旷之中淙淙弹响。

我垂手立于黄河边,生命在草的浓涂淡抹下,把水的轮廓、水的丰富、水的性情,刻画得棱角分明。黄河的土堤,像一面阔口的青瓷,水在青瓷瓶里静静地慵懒地流淌。偶尔,是一条泥鳅和鱼划动翅膀,在水里飞翔,跳出透明的空间及爬行的水草,这时,涟漪之云就动了,像风拂过。

我又以仰视的目光看到,黄河的深刻之处在天穹之上,在瓦蓝瓦蓝之中。你瞧——那只飞鸟俨然一条自由的、有润泽的鱼,尾巴一转,砸破了纯净透明的空气,肆无忌惮地游动。它漫不经心、漠视人存在的状态,那天地唯我的霸气,似乎是最高的生活真谛。

时光在天地两者之间无影无踪,从远处延伸至脚底,落在了我的双手。如果不是刻意,当年的黄河像我再一次掬的水,有一蔸蔸青翠的杂草,有一朵朵、一簇簇的小花,就点缀在历史的胸膛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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