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对《江城子》词调的继承与发展
2021-12-29唐道琴
唐道琴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 重庆 沙坪坝 400000)
词又名长短句、曲子词、诗馀等别称,原是倚声而作,供乐工、伶人合乐歌唱的一种格律诗体。随着乐曲的消亡,词逐步发展为脱离音乐而独立存在的一种文学样式。清康熙年间,由王奕钦等人编著的《钦定词谱》在万树《词律》的基础上共收纳了826个词调、2306种词体。其中,《江城子》是古代词人填词频率较高的词调之一。苏轼对《江城子》词调的演变和发展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通过对学界相关研究成果的分析,关于苏轼对《江城子》词调继承与发展情况的深入研究较少,多数文献均从审美鉴赏的角度对苏轼《江城子》单篇词作如《江城子》(老夫聊发少年狂)、《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进行探讨,或对《江城子》词调在整个词史中的发展与演变进行系统研究。本文以唐五代14首及苏轼11首《江城子》词为基础,简要探析苏轼对《江城子》词调的继承与突破,凸显其在《江城子》词调发展史上的重要地位及意义。
一、唐五代《江城子》词调概略
(一)词调的源起
吴熊和在《唐宋词通论》词调章曾谈到,唐五代约有六七十调是不存在于《教坊记》的,其中就包括《忆秦娥》《卜算子》《江城子》《喜迁莺》等词调。[1]140由此推断,《江城子》词调最早创作于中晚唐时期且流行于教坊曲之后。根据王昆吾在《唐代酒令艺术》中的说法,词调《江城子》是源自于唐著辞曲调。[2]230唐著辞属于唐代的酒令。晚唐时期,《江城子》词调在歌筵酒席上开始引起文人墨客的关注,依其曲拍填词成句,逐步形成了《江城子》令词词调。《全唐五代词释注》《全唐五代词》①中关于《江城子》词调最早的作品是由韦庄(836—910)所作的《江城子》2首,其次有牛峤(生卒年不详)2首、尹鹗(生卒年不详)1首、张泌(生卒年不详)3首、欧阳炯(896—971)1首以及和凝(898—955)的联章词5首,总共14首,且皆名为《江城子》。《钦定词谱》认为晁补之是将“江城子”改名为“江神子”的第一人。[3]36其实不然,苏轼应是最早将《江城子》调名改称为《江神子》的词人。《晁补之词编年笺注》中记载晁词最早的一首《江神子》词为《江神子·广陵送王左丞赴阙》[4]19,作于元祐六年(1091年),而苏轼最早一首《江神子》词是《江神子》(凤凰山下雨初晴)[5]740,作于熙宁六年(1073年)癸丑六七月间,这比晁词早十八年。晁补之是“苏门四学士”中的一员,据推断,晁词应是对苏轼《江神子》调名的沿用。与苏轼友谊情深并处同时代的张舜民(约1034—1100)曾于元丰六年(1083年)南贬途中登金陵赏心亭作《江神子·癸亥陈和叔会于赏心亭》[5]700,该词亦晚于苏轼最早的一首《江神子》词。据以上论断,足以证明《江神子》调名是苏轼因创《江城子》双调而改,以区分《江城子》的单调词律。
(二)词体形式以三十五字单调为主
林克胜在《词律综述》中将词定义为“一种按调定格、每调各有固定句数、每句各有固定字数及平仄、每调具有不同押韵方式的诗”[6]10。每一种词调都有相对固定的词体形式,词人填词,都需遵循其固定的章法、平仄、韵律等创作规则。《江城子》在苏轼以前是以三十五字单调的词体形式为主,在此基础上根据词人表达需要而形成变体。《钦定词谱》也对《江城子》的词体变化做出如下讨论:“唐词单调,以韦庄词为主,余俱照韦词添字,至宋人始作双调。”[3]36
词学家龙榆生《唐宋词格律》将《江城子》单调形式定格如下:
+-+||--(韵)|--(韵)|--(韵)+-+|(句)+||--(韵)+|+--||(句)-||(句)|--(韵)(附注:第一句又可作||--|--,第四句又可作 ||--)[7]10
谢映先《中华词律》与龙榆生《唐宋词格律》对《江城子》格律的编定有个别字声的出入。例如,谢映先《中华词律》中的《江城子》格律第一句为 “+ --||+ -(平韵)”,第四句为“|- - |”。[8]860《江城子》格律形式为单调,正体为35字,共有7句,五个平水韵;变体有36字体、37字体,在正体基础上各增一字或两字。一调多体的现象事实上是普遍存在的,在填词过程中允许某些词调中的个别句子有灵活增减一二字的自由。[1]65这说明在不改变主体句式的前提下,字数的适当增减与个别句式的变化体现着词人对韵律和谐、以律合意的尝试与追求,因此一调多体的现象非常常见。除《江城子》35字正体以外,欧阳炯的《江城子》(晚日金陵岸草平)一词为36字体,所谓是 “开宋词衬字之法”;尹鄂的《江城子》(裙拖碧)一词,亦是36字体,八句五平韵,词首三字两句,“开宋体减字摊破之法”;牛峤的《江城子》(极浦烟消水鸟飞)一词为37字体,第二句只有5个字,较韦庄词多二字,“开宋词添字之法”。[3]37除却这3位作家通过增减字创造了《江城子》词的变体以外,其余11首兼宋代张先2首均按照韦庄35字《江城子》词的正体填词。
二、前代《江城子》的作词人对苏轼的影响
继唐五代《江城子》14首单调词之后,北宋词人张先(990—1078)延用其词调分别创作了词2首,即《江城子》(镂牙歌板齿如犀)[5]195与《江城子》(小圆珠串静慵拈)[5]228。张词均依唐五代《江城子》35字单调词体进行填词,句式、平仄、用韵均合律。熙宁五年(1072年)至熙宁七年(1074年),苏轼时任杭州通判,期间苏轼曾和年过八十的张三影同游西湖,游览途中,诗酒唱和,忽闻弹筝之声即景即情写下第一首著名的《江城子》(凤凰山下雨初晴)一词。
《江城子》(凤凰山下雨初晴)这首词是苏轼《江城子》系列词的初作,他首次将《江城子》的单调词体形式重填一次演化成双调,为营造词境、刻画典型场景、抒发内心独特感受而服务。该词上片和下片的句式长短、字声节奏、韵脚平仄均沿袭前人调式规律,并未运用衬字、增减字、摊破等方式改变词的整体章法,上、下片均严格按照《江城子》单调词体形式进行填词。苏轼任杭州通判期间是其练习填词的初期,他承袭了《江城子》词调在唐五代时期的词体形式,依律填词,同时也不拘泥于格律形式对其内容表达的限制,“自是曲子缚不住者”,以“辞达”为旨归,尝试对形式、题材、词境、个人情感表达等方面实现新的突破。苏轼从小受先贤韩愈、柳宗元古文文风及父亲苏洵作文观念的影响,在写作中积极响应范仲淹、欧阳修等文坛领袖所倡导的诗文革新之风,一反当时文坛所盛行的“太学体”,注重内容的平实与感情的真挚,常“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得不止”,形成质朴清丽、独具个性的苏轼文风。
三、苏轼《江城子》双调词体形式的创造与运用
(一)《江城子》系列词作的数据统计
苏轼一生依据《江城子》②词调进行填词的数量共有11首,另有存疑词3首,分别为《江城子》(腻红匀脸衬檀唇)、《江城子》(南来飞燕北归鸿)、《江城子》(银涛无际卷蓬瀛),但均录入苏轼词集注中。苏轼熙宁四年(1071年)至熙宁七年(1074年)任杭州通判期间作《江城子》词三首,分别为《江城子》(凤凰山下雨初晴)、《江城子》(玉人家在凤凰山)、《江城子》(翠蛾羞黛怯人看);熙宁七年至九年(1074—1076年)任密州知州期间作《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江城子》(老夫聊发少年狂)、《江城子》(前瞻马耳九仙山)、《江城子》(相逢不觉又初寒)四首词。元丰二年(1079年),苏轼调离徐州,转至湖州,离开之际作《江城子》(天涯流落思无穷),途中经过扬州,作《江城子》(墨云拖雨过西楼)。苏轼至湖州第二年,因“乌台诗案”险遭杀身之祸,经历近百日牢狱之灾后被迫贬至黄州任团练副使一职。曾经初入仕途的苏轼是“故乡飘已远,往意浩无边”,力图“致君尧舜”且“奋厉有当世志”。而黄州时期的苏轼“《楞严》在床头,妙偈时仰读”,“只渊明,是前生”,以渊明靖节之志作为超脱苦难的精神归宿,《江城子》(黄昏犹是雨纤纤)、《江城子》(梦中了了醉中醒)二词便是其心境转变的最佳见证。
(二)苏轼对《江城子》词体形式的发展
1.由小令发展为中调
各类词作依据字数的不同可以划分为小令、中调、长调。58字及以下为小令,59至90字为中调,91字及以上为长调。[1]103纵观上述苏轼的11首词,每首词均为70字的双调词,分上、下两片,各35字。唐五代时期及宋代张先的作品均为单调。足可见,苏轼继前人之作附加一片既创造了《江城子》词调的双调词体形式,将《江城子》由小令发展为中调,又通过自己的填词实践增强了《江城子》双调词体形式的稳固性。《江城子》词调由单调演变为双调之后,其篇幅长短均衡适中。篇幅过短,情感内容不易充分表达;篇幅过长,又易陷入冗余的境地。正如苏轼的《江城子》(老夫聊发少年狂),上、下两片各35字,将叙事、抒情、述怀合理铺排,有机融合,形成声情并茂、收放有度的完整词作。
2.上、下片长短句式对应一致
苏轼十一首《江城子》词的上、下片均为“七三三、四五、七三三”句式。词首、上片结尾、过片、词尾皆是“七三三”句式,词中以一“四五”句式连接前后。总的来看,长短句错位排列,使词调或缓或急,跌宕起伏,声律富于变化且不失和谐。七字句受诗体的影响近似于七言律、绝句式,错落分布在全词首尾、过片处,起到起承转合的作用。苏词七字句内部的节奏停顿多为“二二三”结构,如“老夫/聊发/少年狂”,“十年/生死/两茫茫”等。紧随7字句,连用2个3字句,如“左牵黄/右擎苍”,“不思量/自难忘”等,承接“二二三”节奏的7字句,读来句子颇显轻快短促,颗粒感、节奏感极强。两个“七三三”节点之间夹杂一个“四五”句式,起到缓和节奏的作用。若全词均用三字句,则难免显得节奏局促、句式单一、不利于悠扬婉转的情意表达。4处“七三三”与2处“四五”句式的错落排列和类似于诗体的节奏停顿不论从视觉上还是听觉上皆不失流畅和谐之感,使得语势欲收还放,于急促完结中又似余音袅袅。
3.韵脚增加,韵位疏密有致
汉字不仅美在形态,还美在音韵。即使和乐歌唱的音乐曲谱早已失传,也不影响语言本身所带来的声律之美。以下为龙榆生《唐宋词格律》一书对《江城子》双调词律的编写:
+-+||--(韵)|--(韵)|--(韵)+-+|(句)+||--(韵)+|+--||(句)-||(句)|--(韵)
+-+||--(韵)|--(韵)|--(韵)+-+|(句)+||--(韵)+|+--||(句)-||(句)|--(韵)
(附注:第一句又可作||-- |--,第四句又可作 ||--)[7]11
《江城子》为平韵词调,苏轼每首《江城子》词皆有10个平声韵,较前人《江城子》词作新增了五个韵脚,其韵脚都选自同韵部的平声字。只有在特殊情况下,上、下片以平声韵为主,个别韵脚采用同韵部的仄声韵,以配合词意的准确传达。例如,《江城子》(老夫聊发少年狂)中的“狂”“黄”“苍”“冈”“郎”“张”“霜”“妨”“唐”“狼”十个韵脚和《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中的“茫”“量”“凉”“霜”“乡”“窗”“妆”“行”“冈”“忘”十个韵脚均选自第二韵部中的平声韵。又如苏轼大雪时因思念朱康叔使君而为之填写的词《江城子》(黄昏犹是雨纤纤)以第十四韵部的平声韵“纤”“帘”“檐”“帘”“髯”“盐”“甜”“潜”“嫌”为主,个别韵脚如“厌”为仄声韵,以便词情的抒发。由于苏轼是在五代《江城子》单调形式的基础上重复附加一片而形成的双调形式,因此,《江城子》上、下片的韵位一一对应,皆是三连韵、隔句韵、隔两句韵的韵位。在填词创作过程中,有规律的韵位错置以及叶韵的使用一方面促进声韵的协调,一方面也表示某种情感的抒发或转折。《江城子》疏密有致的韵位排列使得词的节奏、韵律时而短促而有力度,时而舒缓绵长,但全词的总基调是由急至缓,使词意及情感深远而绵长,留有余音,而并非戛然而止。
四、苏轼对《江城子》词调发展的意义
苏轼为《江城子》词调的发展及填词创作注入了新鲜艺术血液。晁无咎曾对苏词作出评价:“苏东坡词, 人谓多不谐音律, 然居士词横放杰出, 自是曲子中缚不住者。”[9]313就苏轼运用《江城子》词调进行填词的艺术实践来看,他对该词调的创新性继承和突破,意在以“调”服务于“意”的表达,巧妙地将“意”“调”融为一体,同时又通过“意”的表达赋予“调”新的审美效应和艺术品味。[10]《江城子》词调在唐五代时期的作品仅存14首,宋代时期,在苏轼以前仅存张先词两首,可见《江城子》词调在唐五代及宋初的影响力是微乎甚微的。通过苏轼在前人《江城子》词作的基础上实现 “意”与“调”的创新性融合,该词调才能呈现生生不息的艺术活力。苏轼单人的《江城子》词作数量有11首之多,其中《江城子》(老夫聊发少年狂)、《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2词一度成为文人学士争相唱和、评点的名篇,这进一步提升了后世词人对《江城子》的关注度。据统计,两宋《江城子》双调形式的词作数量除苏轼外高达170首。因此,本文将苏东坡对《江城子》词调发展的意义主要归纳为以下几方面:
其一,词体形式上,苏轼首创《江城子》双调并通过填词实践将词体形式逐步稳固下来,突破35字小令的词体范式,以行云流水之势发展为70字的中调,上、下片的长短句式交相对应,均由“七三三”“四五”“七三三”等句式组成,长短相宜。
其二,内容题材得到扩展、丰富,为后世词人的填词创作提供范式和参考。唐五代时期14首词多写男女情爱、相思离别之事,符合唐五代词风浮华绮靡的总体特征,唯有牛峤《江城子》(鵁鶄飞起郡城东)、欧阳炯《江城子》(晚日金陵岸草平)两首词突破了两性题材开始尝试咏史怀古。宋代张先的两首《江城子》词亦是延续了前朝的花间词风。直至苏轼,词体形式得到突破,题材开始扩充,词境得到开拓,词风始变深沉、厚重、雅致。苏轼11首词有即景抒情词如《江城子》(凤凰山下雨初晴),以女子口吻书写友人送行惜别之情如《江城子》(翠蛾羞黛怯人看)、《江城子》(相逢不觉又初寒),或述志抒怀如《江城子》(老夫聊发少年狂),也有悼念亡妻、慨叹人生世事沉浮无常之词如《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江神子》(天涯流落思无穷)等。娱宾遣兴、聊佐清欢的应歌之作于苏轼处逐步转变为抒情言志、传达个人思想意志之作,与苏轼本身的人生浮沉、坎坷经历紧密相关,更多的是个体人生不同阶段内心的真情流露。
其三,冲破婉约柔靡的词风限制,于婉约中开豪放之风。豪放、婉约两种不同风格在苏轼身上其实是跌宕沉浮、穷达无常的人生经历、人生感悟的写照。一首《江城子》(老夫聊发少年狂),让我们看到他豪迈、雄健的一面,一首《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让我们看到他柔婉细腻、深沉苦闷的一面。苏轼的一生天真纯朴、温柔敦厚、守正不阿、恣意旷达,对于这位世间“不可无一难能有二”的多才多艺之星,只言片语无法将他的人生成就与人格魅力简单概括。
微观苏轼遗存的系列《江城子》词,他敢于顺乎内心之真情以词为工具自出新意;敢于突破约定俗成的《江城子》单调的固定体式,首开双调体式为自己的言志抒情服务;敢于明确自己的历史定位,在继承的基础上发展,发展的基础上完善。他对《江城子》词调独具个人特色的坚守与创新在后世千年的历史长河中通过多渠道的传播与接受绽放着别样的光彩。
注 释:
①对唐五代时期《江城子》系列词作的梳理以《全唐五代词释注》(孔范今主编,陕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和《全唐五代词》(曾昭岷、曹济平、王兆鹏、刘尊明编著,中华书局1999年版)为底本。
②对苏轼《江城子》系列词作的梳理以《苏轼词编年校注》(邹同庆、王宗堂等校注,中华书局2007年版)和《苏轼全集校注》(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等校注,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为底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