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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苏轼对嵇康的接受与超越

2021-12-29刘祖豪

乐山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10期
关键词:嵇康诗文苏轼

刘祖豪

(华东师范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241)

嵇康作为魏晋时期竹林七贤的精神领袖,“有奇才”“美词气”[1]1368,在玄学、文学与学术上都取得了极高成就。苏轼作为北宋文学大家,在其诗文创作中往往涉及众多历史人物。嵇康是苏轼笔下受到较多关注的文人之一,苏轼在其诗文作品中表达了对于嵇康的认识与评价。然而,目前学术界对于苏轼与嵇康之间关系的研究较少。以苏轼诗文为研究对象,研究苏轼对于嵇康思想的接受与选择,旨在进一步理解苏轼复杂深刻的思想与中国传统文化之间的深切关联,探究苏轼伟大人格形成的深层文化蕴涵。

一、苏轼对嵇康政治风度的认知与理解

纵观嵇康一生,于仕途虽无较大成就,然其与当时几种重要政治力量都有过联系,因此从政治角度透视嵇康,不失为一种研究方法。政治背景上,嵇康家族平庸,几无参政资本;政治思想上,嵇康在其创作中不时流露出对时政的看法,比如“非汤武而薄周孔”[2]122的时代强音以及他在《太师箴》中以太师身份“通过称颂上古帝王君道自然,谴责后世统治的衰败,从而对当今的君王加以警醒”[3]278等内容。然而,嵇康对于当时政局的影响远远超过其表面冷淡政治的应然结果:在魏晋禅代过程中,作为不愿受新生“僭伪”政权统治的士人代表,嵇康一度成为有力挑战司马政权的强大象征。从政治及相关方面论述嵇康,苏轼有相关诗文有7 篇,具体分析如下:

苏轼最早在诗文中关注嵇康政治态度的作品是《闻辩才法师复归上天竺以诗戏问》,其诗作于元丰元年(1078)的徐州,整体内容与政治无涉,然其“何所闻而去,何所见而回”却化用嵇康戏问钟会一事,涉及到苏轼对嵇康政治态度的认识。《晋书》载:“康谓曰:‘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会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会以此憾之……帝既昵听信会,遂并害之。”[1]1373嵇康以“不为礼”的态度对待钟会可谓相当激进,但苏轼却对嵇康的冒险行为似乎抱持着某种“肯定”的态度。试想,作为导致嵇康死亡的直接导火线,如果苏轼对于嵇康“因言获罪”行为本身持否定意见,那么按照古代行文习惯,苏轼应不太可能将其引用为日常交际中的“戏问”。鉴于材料的有限性,此处不宜做过多阐释,但苏轼对于嵇康与钟会此次“政治交锋”的行为持某种肯定甚至“审美”的态度,却是无疑的。此外,相关的诗句有“既似蜡屐阮,又如锻柳嵇。”[4]1971对于“锻铁”,童强先生认为“锻铁的活计很低贱,是奴仆、手艺人做的鄙事,有身份的士人当然不屑一顾。名士接受传统的教育,风度儒雅,自然以绝俗为高,可是,高雅的行为流行开来,成为仿效的对象时,便往往失去其内在的蕴含,而仅仅成为外表的装饰。因此,一些高洁之士反而轻视所谓的清高,不免愤世矫俗,毅然做起某些贱事。”[3]102由此可以推测得出,苏轼对于嵇康隐居不仕、自食其力的锻铁行为充分理解,同时也对其独立的政治立场进行肯定。

除以上作品外还存在一类作品,其对于嵇康的政治性行为并非完全肯定,甚至,如果不对这些作品整体阅读,极有可能被其中的某些词句“带偏”。现将这些作品(选段)排列如下:

我褊类中散,子通真巨源。绝交固未敢,且复东南奔。(《广陵会三同舍各以其字为韵仍邀同赋·孙巨源》)

伏见东汉孔融,才疏意广,负气不屈,是以遭路粹之冤;西晋嵇康,才多识寡,好善暗人,是以遇钟会之祸。当时为之扼腕,千古为之流涕……(《谢宣谕札子》)

孔融意广才疏,讫无成效;嵇康性褊伤物,频致怨憎。(《定州到任谢执政启》)

汉景帝以鞅鞅而杀周亚夫,曹操以名重而杀孔融,晋文帝以卧龙而杀嵇康……(《论管仲》)

以上4 篇诗文中,苏轼对于嵇康的评价都是负面、消极的,如“(性)褊”“才多识寡”“好善暗人”等。然而《晋书·嵇康传》对嵇康的评价却是“恬静寡欲,含垢匿瑕,宽简有大量。”[1]1369这与苏轼对于嵇康的认识与评价之间存在巨大的差异。颇有意味的是,嵇康对于自我的认识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交代地比较清楚:

吾直性狭中,多所不堪……性有所不堪,真不可强……性复疏懒……又纵逸来久,情意傲散,简与礼相背,懒与慢相成……重增其放,故使荣进之心日颓,任实之情转笃……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此甚不可二也。以促中小心之性……[2]113-123

嵇康在文中对自己做了较多的评价,如“骄”“傲”“放”“慢”“暗”“刚”“肆”等。这些自我认知虽然略显极端和消极,但却与苏轼诗文中的评价大体相仿,因此在一定程度上印证了苏轼看法的合理性。

在当代学者对嵇康的认识与评价中,童强先生的观点很有代表性,他认为,“魏晋士人是在仿效东汉名士鸿儒的过程中成长起来的……至于夏侯玄、嵇康等人卓荦不群、刚正不阿,更是直承东汉名士的遗风。”[3]48-50可见,要全面了解嵇康,必须将其放置于历史的长河中,重点关注秦汉以后的历史事件、人物对其产生的影响。在这个问题上,罗宗强先生认为,东汉政局之于陈蕃、范滂之俦,正如魏晋禅代之后政治形势之于嵇康:同为所处时代的社会精英,坚定信仰儒家思想,但与其信仰相反的力量的崛起却让他们愤慨激昂,在丑恶的现实面前,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以“婞直”的面目与之对抗,[6]237,同时也才会有嵇康的“刚肠嫉恶”。从东汉名士的影响考察嵇康其人,可以看到其思想性格内核的源流。

回到嵇康、历史与苏轼对嵇康评价的差异问题上:从实质上讲,必须抓住嵇康的“刚肠嫉恶”和苏轼的“褊”进行分析。刚肠嫉恶,指个人性格正直刚强,憎恶黑恶势力。褊,《说文解字》释为:“衣小也”,而《新华字典》释为“衣服狭小,匮乏以及气量狭小、急躁”。由上可知,苏轼所谓之“褊”,或指嵇康气量狭小、性情急躁。苏诗“我褊类中散,子通真巨源。绝交固未敢,且复东南奔”所涉嵇康、山涛之典故众所周知。苏轼对于嵇康举动的评价是“褊”,可知他不甚赞同嵇康的的举动。联系其创作背景:神宗熙宁二年至熙宁四年,正值神宗任用王安石为相主持新法之际,苏轼与王安石政见产生冲突,旧党司马光亦遭受打击。此时苏轼心怀治世良策而无法为用,所处政治环境日渐逼仄。然而,苏轼毕竟初入仕途且年富力强,对于未来仍抱有希望,因此不赞同嵇康的绝不合作的态度,故认定其人乃气量不足之“褊”。

《谢宣谕札子》与《定州到任谢执政启》的创作时间相当接近,前者作于元丰八年五月,后者作于十月。在《谢宣谕札子》中,苏轼将孔融与嵇康进行比照,认为前者罹祸是因“性疏少虑”,而嵇康罪死则因“才多识寡”、“好善暗人”。这涉及到古人评价人物的一个重要标准——才识。识,指一个人对其身所处的自然与社会环境的清晰认识。嵇康“才多识寡”的记载,最早见于《魏氏春秋》:“康曰:‘先生竟无言乎?’登曰:‘子才多识寡,难乎免于今之世。’”吕凯也认为,嵇康罪死的一条重要原因是“对孙登给他的告诫,由于他自己的疏略而不能实践。”[7]22向秀在追思嵇康的文章《思旧赋》中也说他是“性烈而才隽”,由此可见,在历代学者认知嵇康的才识问题上,“刚”=“烈”=“褊”。可以作为旁证的是,比嵇康稍前的文学家刘桢,亦被后世评为“公干气褊”(《文心雕龙·体性》),对刘桢的“褊”的认知将有助于理解嵇康的“褊”。对此,孔德明在历数前代学者观点看法基础上提出了“出类,不协调”[8]177的义项,这与我们的观点洽合。

联系苏轼生平,其于北宋政坛几度沉浮,又与新旧两党多有龃龉,其颠沛的一生被其侍妾朝云认为是“(学士)一肚子的不合时宜”(宋费衮《梁溪漫志》)。这暗合了苏轼创作“我褊类中散”一类诗文时的义项。笔者认为,苏轼自称“褊”,实起于其强烈的有为于世的愿望与多年贬宦经历的巨大落差:自小熟习儒家思想,怀抱“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无名氏《庞涓夜走马陵道》)的坚定入世信念,政坛的腐朽现象与心中构想的理想世界产生激烈冲突,因此导致其内心世界产生巨大的矛盾和对现实强烈的否定情绪,但由于理性的存在而将自己内心的分裂状态加以抑制,因此陷入了感性与理性激烈碰撞的“褊”(不协调)的状态。从这个角度上讲,苏轼所谓的嵇康之“褊”,亦为魏晋禅代时黑暗压抑的政治氛围与追求精神自由超脱的士人理想的巨大反差,加之其人“刚肠嫉恶”之性气,因而陷入了更为强烈的内心冲突之中。可以认定,对于古代文人士大夫而言,其所处的现实与怀抱的理想之间的冲突越激烈,其人格上“褊”(不协调)的程度越深。总之,正是由于嵇康、苏轼二人理想与现实的巨大冲突而导致的某种人格上的不协调,构成了苏轼对于嵇康认知的深层基础。从这个角度我们发现:在苏轼对嵇康的表层“批评”之下,隐藏着一种同病相怜的自伤、自慰及无奈的心境。

统观以上诗文不难发现,对于嵇康的某些政治言行所流露出的风流态度,苏轼或持肯定、赞美的态度,或抱理解、同情的心态,因此从总体上来说苏轼对于嵇康的这些层面是肯定的、认可的。

二、苏轼对嵇康人格的歆羡与尊崇

作为魏晋名士的代表,嵇康身上始终闪耀着诱人的光彩。这种光彩是由其不同凡俗的言行、高尚的志趣以及不朽的人格共同组成的,交相辉映,千古不绝。对于嵇康的伟大人格,苏轼不仅赞不绝口,而且将自己心目中的高尚之士比作嵇康,如苏轼所作《故李诚之待制六丈挽词》“比公嵇中散,龙性不可羁”[4]1440、《李宪仲哀词》之“萧然野鹤姿,谁复识中散”[4]2792等内容。在挽词中将其人比作嵇康的盖棺之论不可谓不庄重,而其对嵇康的推崇之情也可见一斑。在苏轼的诗文作品中,涉及嵇康人格形象的篇目最多,从内容上可以将其分为两类:

(一)面向自我:疏懒自娱

所谓“自我”,实指嵇康作为个体或精神上独立的存在,与外在人事物保持相对隔绝状态的意识。在这种意识之下,个体面对的是一个真实的存在,他的目光和重心则落在理想的世界中,因此他需要做的是:面对真实的自己,真实地面对自己;尽其所能地自然而然地感受存在,取悦自我。

这一类作品的特点是:在诗文中借用嵇康或与嵇康有关的典故,其内容多为展现嵇康闲适生活的物件,如“琴”“酒”及“锻铁”等意象;几乎皆作于苏轼处于仕途平稳或上升期,因此通过对诗文的解读,可以考察苏轼在人生特定时期的个人心态。涉及“琴”“酒”的诗有:“步兵饮酒中散琴,于此得全非至乐”[4]616、“弹琴一长啸,不答阮与嵇”[4]725以及“素琴浊酒容一榻,落霞孤鹜供千里。”[4]1227对于琴与酒,嵇康曾自言“浊酒一杯,弹琴一曲,此愿毕矣”[2]127,此外他在《琴赋》中也提到“琴德最优”[2]84,由此可见琴与酒在嵇康的一生中扮演的重要角色。邹阳即认为“琴对于嵇康而言,不仅是他个人风度及人生境界的象征,而且还是他生命意义终极理想的感情符号。”[9]177在《张安道乐全堂》诗中,苏轼首先提到“列子御风殊不恶,犹被庄生讥数数。步兵饮酒中散琴,于此得全非至乐”,借庄周批评御风而行的列子为“数数”以表达自己对于已经被奉为典范的阮酒嵇琴之“非至乐”的认识,在此基础上提出乐全居士“全”而“至乐”的观点。在此诗中,“嵇康的琴”似乎受到了苏轼的批判,然后细味再三可以发现,苏轼仍旧将嵇康的琴看做是士人文娱活动的最高代表之一,否则也不会以之为标准来凸显乐全居士的“至乐”了。总之,嵇康的琴、酒,在苏轼的诗歌中被高度艺术化、审美化、象征化,其目的在于表现苏轼面向自我时平和雅致、追求高洁及向往超脱的心境。

以上所举诗歌,通过引用与嵇康相关的物件(如书、琴、酒等),激发读者思考物主(嵇康)与物件互动所产生的某种艺术审美效果,从而表现了诗人对于高尚境界的不懈追求,同时也流露了对于物主志趣的赞美。

(二)走向外在:任性放诞

所谓“外在”,即指相对于“自我”而言的外界的人事物。在面对“自我”时,嵇康所展现的是“疏懒”“自娱”的一面;在面对外在的现实世界时,嵇康的形象则带有强大的反抗性和斗争性。

苏轼涉及嵇康此一方面的诗文,按照内容可分为竹林七贤之游和嵇康与吕安之游两类,以下依次分析此两类诗:

1.竹林七贤之游

在涉及嵇康竹林之游的诗中,嵇康都是以竹林名士群像的形式出现,因此这里的嵇康形象也承载着苏轼对于整个竹林名士群体的感情。在《次韵王震》诗中苏轼写到:“诗酒暮年犹足用,竹林高会许时攀”[4]1330,表达了苏轼对于以嵇康为代表的竹林名士之游的向往。类似的包括“不用临风苦挥泪,君家自与竹林齐”[4]1410、“共为竹林会,身与孤鸿轻”[4]1660以及“愿言敦宿好,永与竹林均”[4]2276。从以上诸诗中可以分析得出这样的结论:苏轼对于竹林之游有着独特的情结。王毅认为,中国封建社会皇权与士大夫阶层存在相互对立又相互依存的关系:皇权的绝对制约和士大夫的相对独立[10]56,顾坚进一步提出后世士大夫“可以不断从嵇阮等人那里得到人格和精神上的滋养,以更有效地维系自己的相对独立”[11]140。

苏轼对于以嵇康为代表的竹林名士的交游倾注了极高的热情。在苏轼诗中,竹林名士已经超越了一般士人群体而演变成了可以安放士人灵魂的精神符号。苏轼始终在自己的诗中追寻竹林名士的精神遗产,并不断受到哺育,而这正切合了竹林名士身后几百年的文化传统。

2.嵇康与吕安之游

《晋书》载:“东平吕安服康高致,每一相思,辄千里命驾,康友而善之。”[1]1372苏轼对此较多关注,诗文中常有此内容,如“命驾吕安邀不至,浴沂曾点暮方还”[4]415,这是借嵇康与吕安相隔千里尚能相思命驾的典故,表达对于友人无法赴约的嘲戏和调笑;而“南游许过我,不惮千里邈”[4]690,则是借嵇康与吕安不畏艰辛以会面交游的心志,赞美了友人对友谊的珍视。此外,也有正话反说的,明明因为相思之情而千里命驾,却戏说此举为“迂”,如“相看握手了无事,千里一笑毋乃迂”[4]1727。

事实上,“千里命驾”(或称“命驾访嵇”)的典故之所以传为美谈,主要是当事人的行为与当时的社会风气之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因而导致行为本身具有极强的穿透性,刺激着当时以及后世文人的神经。南朝梁刘孝标为此段材料作注引孙盛《晋阳秋》:“安字中悌,东平人,冀州刺史招之第二子。志量开旷,有拔俗之气。”嵇康与吕安千里命驾的行为,的确“拔俗”。但这样任性放诞的行为与当时的社会环境显得格格不入:时值高平陵事变后不久,司马家族为维护统治因而极力推行儒家思想,这就导致士人们过分追求自然而有损名教的行为不被允许,故当时的社会死气沉沉、人人自危。嵇康与吕安二人的交游行为本身没有太强的政治意义,但置于当时的社会环境之中却足以新人耳目、振奋精神。

通过以上内容可以发现,吕安与嵇康的交游在苏轼诗文中更具有朋友之间的自然、亲切、轻松的气息,而不似竹林名士交游那样可望不可即。从苏轼的认知与写法上看,竹林名士群体之游具有高度的隐喻性、象征性,代表着士大夫追求自由的文化符码,它很难在现实生活中出现或者根本不可能存在;而嵇康与吕安的交游,则不断被对象化、现实化,仿佛这样的现象始终存在于现实中。嵇康的人格力量是极其巨大的:既有竹林七贤的共性——不拘礼法、任性放诞;也有自己的个性特征——义不负心、临义让生[3]267。嵇康的人格之所以具有无与伦比的美,最根本的原因就在于其既是儒道两家理想人格的融合,同时又超越了两家现实人格的不足。因此刘伟安认为,“嵇康的人格堪称中国五千年文化所能孕育出的最美人格之一”[12]24。苏轼对嵇康人格的景仰是显而易见的,其对嵇康的文学描写也是强烈的感情色彩、深沉的理性思考和深刻的认识见解的共同体。

三、苏轼对嵇康养生思想的继承与批判

关于嵇康养生之事,《晋书》有载:“常修养性服食之事,弹琴咏诗,自足于怀。”[1]1369然而从理论与实践的结合情况考察,嵇康并不能真正全身远害,最终仍旧不免于难[3]529。苏轼一生重视养生,既践行服食丹药、调摄身心的养生之术,又注重情以养性、静以养心的养生之道。[13]1在养生的问题上,苏轼对于前贤嵇康也有自己的认识。按照内容与态度的不同,苏轼诗文中涉及嵇康养生方面的文本内容,又可分为《养生论》与求仙两部分。

(一)《养生论》

苏轼对于嵇康养生思想的接受,主要可以通过以下三篇诗文展现出来:其一,《跋嵇叔夜<养生论>后》,此文作于绍圣二年四月八日,由于哲宗重新任用新党,旧党遭到政治清算,苏轼也连连遭贬,此时刚被贬往岭南的惠州。政敌攻势愈发猛烈、仕途生命宣告死亡、所处环境瘴疠横行、个人状态年老憔悴是苏轼此时所面对的几重困难,也即文中所谓的“桑榆之末景,忧患之余生”。在这样的情况下,苏轼无奈却又坚定地选择了学道、学习养生,而嵇康的《养生论》则十分恰当地为苏轼指明了方向。其二,《次韵定慧钦长老见寄八首》:“区区效一溉,岂能济含生。力恶不己出,时哉非汝争。”[4]2003-2004其三,《李宪仲哀词(并序)》:“推衣助孝子,一溉滋汤旱。谁能脱左骖,大事不可缓。”[4]1262-1263两诗均化用嵇康《养生论》中之“一溉”。一溉,指一次灌溉,比喻用力不多。出自《养生论》“夫为稼于汤世,偏有一溉之功者,虽终归于燋烂,必一溉者后枯,然则一溉之益,固不可诬也。”[2]145-146在《次韵定慧钦长老见寄八首》中,诗中的“一溉”属于反用其意,在《养生论》原文中,“一溉”是带有积极意义的努力,置于养生问题上即指各种微不足道的行为,这在嵇康的理论中是被肯定的,即“一溉之益,固不可诬”。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嵇康的养生思想中对于个人努力的重视。然而,苏轼却认为微乎其微的“一溉”无法救济黎民众生,更进一步地讲,即便是自己愿意为心中的大道付出努力,但在机遇、机会的问题上,个人的努力又是徒劳的。可见,苏轼在面对社会问题时,认为个人的力量不值一提,因为它对于整个问题的解决起不到太大的作用。事实上,养生之道亦是治国之道,苏轼在这首诗中所表达的观点略显消极,可以推测其或为苏轼人生处于低潮时期的作品。然而在第二首诗中,苏轼的态度又发生了转变:苏轼在诗中认为,李廌故人的善举正似旱季时对小苗的滋润灌溉,必将对小苗的生长产生无穷裨益。因此,在本诗中,苏轼对于个人的善行是持肯定态度的。此外,按照诗序中提到的“廌年二十五”可以推知此诗作于元丰七年前后,是年苏轼由黄州移汝州,虽然此时苏轼所面对的政治形势仍旧恶劣,却有逐渐好转的趋势。在人生低谷时期遇到李廌故人一类的善行,确实能够给予苏轼以生活的希望,而此诗也正反映了苏轼当时的心境。

在养生问题上,苏轼对于嵇康的养生思想是认同的。在苏轼人生的不同时期,尤其是在其人生重大转折或低谷期,养生思想对他的影响更加显现。当然,不同的遭遇会导致不同的心境,但苏轼自身始终未曾放弃对养生护生的追求,也正是这种对于生命的珍视和探索的兴趣,才让苏轼成为了苏轼,而这种人格力量则光耀千古,泽被后世。

(二)求仙

现实中的人,出于对死亡的本能恐惧而渴望得到神仙长生不老之术,欲求永生。生于魏晋乱世的嵇康,处在统治集团的密切监视之下,加之自身对于养生的钟爱,因此对于求仙之事显得相对迫切。蒋振华和段祖青认为,嵇康对于神仙思想的信仰甚至影响到葛洪神仙道教理论的产生。[14]128《晋书·嵇康传》载:“康又遇王烈,共入山,烈尝得石髓如饴,即自服半,余半与康,皆凝而为石。”[1]1370石髓即石钟乳,古人用于服食。在魏晋时期,当时的人们认为服之可升仙。这样的观点在苏轼《仙不可力求》中也有体现:

王烈山中得石髓,怀之,以飨嵇叔夜。叔夜视之,则坚为石矣。当时若杵碎,或磨错食之,岂不贤于云母、钟乳辈哉!然神仙要有定分,不可力求。退之有言:“我宁诘曲自世间,安能从汝巢神山。”如退之性气,虽世间人亦不能容,况叔夜悻直,又甚于退之者耶?”[5]8474

苏轼在此文中主要表达了两层意思:(1)嵇康应该捣碎服食“坚为石”的石髓;(2)即使嵇康捣碎服食也无法升仙,既因其无仙缘,更因为其性太过耿介不宜成仙。事实上,在这样两层意义之上,苏轼对嵇康升仙一事表达了否定态度。可以印证这一观点的有:“傥容逸少问金堂,记与嵇康留石髓。”[4]389-390此诗表达了苏轼对于友人高洁品质的赞美,诗句“记与嵇康留石髓”本指友人如此超脱,若有来日能够升仙,希望能够记得自己。需要注意“记与嵇康留石髓”不过是祝语,表达的是诗人对于友人的祝福,并非郑重其事地央求友人。明晰此点后再看原诗句,可以证明苏轼对于嵇康求仙态度的否定。此外,如《石芝(并引)》,此诗主要内容已于诗序中有明确交代,需要注意的是其最后四句:“亦知洞府嘲轻脱,终胜嵇康羡王烈。神山一合五百年,风吹石髓坚如铁。”[4]1021苏轼采用了略显嘲戏的笔调将叙述重心放在对“坚如石”的石髓状态的强调,并且提到“神山”合上之后须再等五百年,言下之意即是嵇康没有机会升仙了。

由以上分析可以判定:苏轼对于嵇康求仙的态度是否定的。那么,苏轼为何会对嵇康求仙一事抱有如此强烈的否定情绪?或者说,苏轼是否是对求仙本身抱持否定态度呢?笔者推测,苏轼诗文中较少出现神仙意象的原因在于苏轼自小接受儒家思想教育,孔子的“不语怪、力、乱、神”的传统对他的创作具有巨大的制约作用。此外,由于对儒家思想学习、体认的加深,苏轼“奋厉有当时志”,始终保持着“致君尧舜”的强烈入世愿望,渴望在现实世界中建功立业,而非在想象世界里优哉游哉。这也就是为什么苏轼对于嵇康的《养生论》能够完全接受,但对于其与养生相关的求仙行为则无法接受的原因:前者建基于现实,而后者则过分虚幻不实。由此看出,对于嵇康的养生思想,苏轼在接受的过程中采取了辩证的思维方式,在学习嵇康养生思想的基础上发展出了自己独特的养生思想,并不断裨益后世,这可以说是苏轼对于嵇康养生思想的超越。

四、结语

通过对苏轼涉及嵇康诗文的分类分析可以看到,苏轼对于嵇康的认识与评价在总体上是肯定的,尤其是对于嵇康伟大独特的人格、政治思想、养生思想表达了高度的赞美,但同时对于嵇康思想中某些虚幻不实的杂质则采取了批判摒弃的坚决态度,因此可以说,苏轼诗文中的嵇康形象是完整、立体的,而苏轼对嵇康的认识与评价也是相对客观、公正的。作为对历史人物的认知,苏轼对于嵇康的认识与评价保持了其一贯的认知历史人物的传统,即:坚持道德优先,功不掩过;注重历史走向,轻重有序;现实批判色彩,古为今用。[15]142此外,苏轼对于历史人物的认识过程,往往也是苏轼自身不断充实、完善的过程。苏轼始终抱着批判继承的态度来认知嵇康,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地进行扬弃,最后在几乎各个方面都形成了自己的认识,也完成了自身对于嵇康的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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