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奇与平庸
——小说《女巫师》中的主题分析
2021-12-29张晓慧
张晓慧
(牡丹江师范学院 黑龙江牡丹江 157011)
一、引言
作为法国和塞尔维亚的混血儿,玛丽·恩迪亚耶生来拥有黑色的皮肤,然而自父母离异后,她从小跟随母亲在法国长大并一直生活在白种人为主的环境中。这样的生活经历给她的文学创作带来无限灵感。两个种族的交叉和碰撞使她不断在文字中寻找自己的根源,从微妙的家庭关系中探求无限的可能。小说《女巫师》是她的家庭三部曲中的最后一部,也是最充满神秘色彩的一部作品。小说以女巫师露西为叙事视角展开叙述。她来自一个巫术传承家族,然而她的母亲和她的女儿在巫术方面都表现出比她更多的天赋,这令她感到困扰并且羞愧至极。因为家传的巫术,她的父母离异,她的丈夫带走存款另组家庭,她的女儿变成乌鸦飞离她的视线。她的巫术无力改变这种孤独、痛苦的生活。整部小说叙述基调平淡,但在平乏的生活琐事中不断穿插一些神奇的,隐秘的,怪异的因素,散发着一种魔法般的味道。正如法国文学评论家Jean-Baptiste Harang让·巴蒂斯·阿航所说:“玛丽·恩迪亚耶总能在讲述最平淡无奇的日常琐事过程中发现上帝赋予的秘密诀窍,让她的文字充满魅力。”(Harang,1996,p.14)然而,在小说中,作者彰显的文字魅力的秘诀关键在于“离奇”与“平庸”主题凸显。因此,本文将以法国主题批评理论为依托,从与“离奇”和“平庸”主题相关的子题为落脚点,把握小说主题,阐释其潜在的隐喻功能和现实意义。
二、小说中的主题
主题批评理论对具体小说进行主题批评的重要理论基础。因此,在进入小说具体文本的诠释之前,笔者先将介绍论文中与法国文学主题批评的相关概念和方法。冯寿农在《法国文学批评史》一书中,将法国的主题批评(la critique thématique)内容归结为两个基本术语:主题(le thème )与子题(le motif)。这是一对相对应的批评概念,他认为,“主题是本文中重复出现的语义要素”“子题是主题在作品中的体现,是具体的意象,它使主题现实化”(冯寿农,2019,p.365),例如:作品中以“封闭”为主题的话,那么它的子题可能是“小岛”“监狱”或“笼子”等等,因为它们都是现实存在的且它们的形状都体现出封闭性。法国著名主题批评家让·皮埃尔·里夏尔强调主题对作品的重要性,他认为作品的主题是“打开内部组织的钥匙”(Richard,1955,p.9),因此他将主题批评方法精细化,具体化,即“从作品的表面具体子题入手,找出主题,再从主题的分布网络找出文本的内在逻辑,并根据这一内在逻辑重构文本的潜在意义”。(冯寿农,2019,p.370)也就是说,他认为主题批评的过程是具体子题-抽象主题-文本逻辑-文本意义。一部作品可能包含多个主题,每个主题下包含多个具体意象。在阅读文本过程当中找出一些反复出现的具体意象,总结出其中的共同语义元素,然后找出抽象主题,然后将不同的主题之间的关系进行重组,编织出一个相互关联的主题网络,这种联系就成为文本的内在结构,通过对这种结构的考察窥探作者的意识世界,揭示文本主题之下的掩藏意义。我们将在下面的论述过程中,运用里夏尔的主题批评方法,从文本中的具体意象出发,揭示作品主题以及它们的深层含义。
(一)“离奇”主题
“当我的女儿们长到十二岁时,我向她们传授神秘的本领。”(Ndiaye,2018,p.355)“十一个月后,在同一个日子里,最初的血珠滚落她们的面颊。”(Ndiaye,2018,p.356)小说中的主人公露西,是一名女巫师,她拥有预见未来的能力。这种能力来自家族的传承,每次运用这种能力时便会留下血泪。与她相比,她的母亲和女儿拥有更多的超能力,那就是变形,比如母亲可以变成一条蛇,她的女儿们变成了两只小嘴乌鸦,一去不返。文本中出现的“血珠”、由人幻化而来的“蛇”“乌鸦”都包含相同的义素,那就是“离奇”,其中“血珠”在文本中多次复现,每一次的出现,意味着一次通天眼的使用。“蛇”和“乌鸦”都不是给人带来愉悦体验的动物,他们常常代表着冰冷和噩耗,为这种离奇抹上一笔暗黑的色彩。常人无法通灵并且不会流下带血的眼泪,人类也无法变成其他飞禽走兽,因此这些意象都包含一种奇特、怪异和非同寻常之感,构筑由秘术贯穿其中的“离奇”的主题。
(二)“平庸”主题
当然,《女巫师》不是一部童话,而是生活的写照,作者通篇都在进行大量的具体的,平淡的,痛苦的生活描写。郊区的房屋、银行贷款、速冻的披萨、慢跑的胖女人、暴躁的邻居、爱打扮的小姑、穿着花围裙的婆婆、离异的父母、可供闲逛的超市、太过昂贵的汽车等等,这些具体的意象充满着普通生活的气息。“房屋、披萨、超市”是人们随处可见或可去的事物,“小姑、邻居、胖女人”都是人们经常碰到的人,“贷款和昂贵汽车”意味着金钱是人们操心的重要事,“父母离异”也代表着那些令人们陷入痛苦和不安生活挫折。这些意象构成人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大部分人们的生活都是日复一日的平平淡淡甚至年复一年的庸庸碌碌,因此,我们可以通过这些意象读出文本的“平庸”主题。
(三)“离奇”与“平庸”的融合
离奇与平庸,从含义上来说是相对应的关系,但在小说中绝不是完全对立的主题。有人曾评论玛丽·恩迪亚耶的小说是“灰姑娘”和“卡夫卡”的结合体,也就是说她的小说既有童话般的离奇色彩,又有真实的生活描绘。根据里夏尔的主题批评理论,小说的多个主题之间并不是完全割裂的,不同主题和不同子题之间也可以形成联系,他们之间存在的逻辑关联构成文本的内在结构,我们可以由此进入作家的意识世界。在这部小说当中作者并没有将两个主题完全切割或者并置,而是对平庸的日常生活中的人和事进行微小的变化,使之产生一定程度的形变,这种形变就产生了离奇的效果。这里的“离奇”和“平庸”构成相互依存,相互联结的关系网,它们像两条绳索,不断交叉,形成近似“链条”的结构,每一次的交点,也就是两个主题的结合就是作者的写作魅力所在。小说中这样的交点多次出现。比如:小说中的女巫师们都是即普通又神奇的存在,正如露西描述她的母亲:“她的脸严肃而平淡无奇,眼睛聪慧……她了解春药和一些程式(施魔法、呼风唤雨、随意控制)她会通过面孔看灵魂……”“……她一直努力成为的一家重要保险公司的无懈可击的雇员身上,藏有一个能力高强的女魔法师……(Ndiaye,2018,p.393)。”这里的女巫师样貌“平淡无奇”却能“呼风唤雨”,就职于“保险公司”却拥有“魔法师”的多样身份,露西家族的人拥有的“秘术”是一种超自然的离奇能力,而她们在不使用它的时候又是生活在现实生活的普通人,无论样貌、性格和职业,都与其他人一样的平庸,兼有平庸和离奇的义素,即所属于“平庸”主题,又所属于 “离奇”主题。神秘离奇的能力为平淡的生活和平凡的人物增添了新颖别致审美感受,平庸的日常生活和人物又将超自然的力量现实化和普及化,消解与读者的距离感,增加读者的认同感。正如玛丽·恩迪亚耶所说“实际上,我什么都没有创造,我只是将我所观察到的东西进行轻微的夸大和变形。此外,我认为我不是一个外部的观察者,我就在水缸中”。(Weizmann,1996,p.15)这里的水缸就是指平淡的生活,比如她会去送孩子上学、散步与其他孩子的母亲在街心公园讨论等等,她深处琐碎的日常生活中,体验着这种平庸的生活,并从中汲取离奇的灵感。她赋予她的文字具有独特的吸引力,就像拥有神秘力量的巫术师一般。
(四)主题的隐喻意义
小说讲述三代女巫师的故事,露西的母亲,露西和露西的女儿们。她们都拥有家族传授的神奇秘术或可称为一种异于常人的天赋。由巫术连接的既离奇又平庸的三代女巫师,具有双重现实的隐喻意义。
一方面,从这种本领传授原则,我们可以看到明显的性别倾向。“在这里,我尽力向她们传授我这一世系的女性一直具有的必不可少的但又是不完善的能力。”(Ndiaye,2018,p.355)这种巫术只能传给家族中的女性,这种传授的要求本身是对男性的一种否定,对女性能力的认可。露西的父亲与母亲离异,露西的丈夫背叛家庭,另结新欢。可见,小说中秘术的传承构建起了一个“母系社会”,在这里,女性拥有强大的能力和权力,男性往往是脆弱的、胆小的、不诚实的,他们的作用微不足道。这种“秘术”代表着现实生活中那些离异的、遭受生活挫折的母亲们所拥有的强大的力量,面对困境,她们选择坚强,她们在没有丈夫的前提下,依然能够独自抚养子女,仿佛拥有魔法一般,在生活的漩涡中“呼风唤雨”,于职场的竞争中“无懈可击”。另一方面,从对家族天赋的掌握程度来看,我们不难发现一种女性能力的差异。“如果你愿意的话,你无疑会是我们家里最伟大的女巫师”(Ndiaye,2018,p.392)“……她们已是如此完备的女巫师,她们肯定不能不对自己天赋极低的母亲感到一张居高临下的冷淡”。(Ndiaye,2018,p.414)露西认为母亲和女儿都是天赋极高的巫师,而她操作巫术能力却极其低微,她感到自己的卑微并为此感到羞愧。离异后的母亲很快再婚,重获爱情,为了报复她的父亲,将他变成一条小虫,两个女儿变成两只小嘴乌鸦飞翔在广阔的天空中摆脱家庭的束缚,奔向自由。母亲和女儿都利用自己高超的魔法能力获得情感的力量,复仇的力量以及反抗的力量,而露西灵力却无法作用于现实,她无法运用巫术拯救破碎的家庭,无法重建父母的婚姻,无法报复背叛的丈夫,无法唤回飞走的女儿。她低微的灵力也预示现实生活中女性的一种情感的无力,复仇的无力和反抗的无力。这种无力感展现了现实世界里经历家庭破碎的女性的脆弱的一面,她们无力改变现实,面对生活。
这里女巫师的隐喻作用具有双面性,即代表女性的坚强,又代表女性的脆弱。这种坚强和脆弱不是对立存在,而是体现出女性的双重面貌,她们在家庭变故面前,既强大又弱小,既神秘又普通,就像小说的主题,她们既“离奇”又“平庸”。这种“离奇”和“平庸”的结合也是现实生活中的具有多重身份的女性的写照,她们有作为母亲是时的超凡力量和无所不能,也有作为普通女人的疲惫无力和平凡卑微。
三、结语
小说《女巫师》以拥有薄弱天赋的女巫师露西展开,在她不断向女儿们传授家传巫术过程中,她的家庭渐渐支离破碎,分崩离析。作者将体现最常见的现实生活的意象与表现最奇异的超自然现象的意象交织在一起,实现平凡与非凡的碰撞,构成小说“离奇”和“平庸”的交互主题。通过这一主题隐喻现实社会的多面性的女性形象,面对失败的婚姻,她们坚贞不屈,她们又敏感脆弱。生活的女性被包裹在现实的日常琐碎中,她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是平庸的普通人,但在每个普通人的身上都拥有属于自己的独特天赋,心中酝酿着神奇的力量,它们或隐或现,都将成为每个自我异于他者的认知标志。小说中主题的隐喻意义显然与作者的生活经历有一定联系,玛丽·恩迪亚耶就是由母亲独自抚养长大,父亲的缺席与母亲的陪伴贯穿她的成长轨迹,在成长过程中,她见证了母亲的伟大。由此我们不难看出,作品是作者的思维构建的产物,与作者的主观意识形态紧密相关,作者个人的意识经验往往对作品的构思和文本意义的建构产生深刻意义,作者的个人经历对其作品的风格以及传达的主题具有深远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