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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粒米的温度

2021-12-29张淑清

中外文摘 2021年23期
关键词:苗儿田地稻子

□ 张淑清

周末,我回老家探望父母,父亲伫立在门口,一下车,父亲丢给我的第一句话就是“袁隆平走了”。父亲的话没说完,声音陷入哽咽。不知为什么,我也不由自主潸然泪下。是的,这个给我们吃饱大米饭的人,走了,从此后,世上再无袁隆平。

我理解一棵稻子是从父辈开始的,那时候,一株秧苗,通体绿油油的,像婴儿的身体,娇嫩且柔软。它们被盛在一只容器内,坐上土篮,经过一根扁担的平衡,一路顺风抵达田间地头。稻田喝足水,水面迎着蓝天白云,偶尔有大雁掠过,燕子盘旋。稻田大大方方泊在原地,新娘子似的,等着人来梳妆。秧苗一朵一朵,从一双沾着泥土的手掌,兴奋地跳进水里。水被溅起一片一片浪花,最后,一朵朵苗儿,排列整齐,站在田里。风一吹,苗儿摇晃一下头;雨一落,周围瞬间安静。

那时候,父亲种植的杂交水稻,产量很高。父亲不知道高产的稻子从何而来。他骑自行车去乡农业站购买稻种,售货员向他介绍,杂交水稻是一个叫袁隆平的人研究出来的。父亲望着籽粒饱满、金灿灿的种子,心里说不出的温暖,他明白,一切与粮食有关的人、事、物,都是尘世最美的烟火。父亲小心翼翼地捧回稻种,并让它们在地里萌芽,破土,抽出嫩叶,直至在水田中落定。父亲像莳弄他的孩子,细致入微,面面俱到。狂风暴雨的天气,父亲扛一把铁锨,守在稻田上。水涨了,将田埂挖一道口子,引水出去。禾苗倒了,父亲弯下腰,扶起。累了,父亲跪在稻田里,一步一步朝前挪移。在父亲的眼中,庄稼就是他的世界,而一棵稻子,从出生到交付于一柄月牙镰,中间的过程,繁琐又细节。父亲被一棵稻子训练成一名庄稼医生。

稻棵萎靡,父亲清楚,它患病了,该用什么药治愈?雨一场连着一场,叶片上住着绿色的虫子,它们吃稻棵的叶儿枝儿。对这些寄居的虫类,父亲也起悲悯之心,一只一只捉住,放在空瓶子里,到原野上放生。

父亲一边和稻子窃窃私语,一边念着一个人。他不会说漂亮的语言,唯有用行动在和一个大爱的人进行交流。一粒米被塞入一个大海碗,一粒又一粒米,给人打打牙祭。空乏了很久的肚腹,终于经不住一碗米饭的香气。父亲很有仪式感,斟一杯米酒,洒到地上,敬拜苍天与大地。吃米饭时,父亲说,要牢记,这丰收的大米是谁给的!我和弟弟点点头,风卷残云一碗米。我们在父亲庄重严肃的神情中,懂得一粒米来之不易,它和一个人息息相关——袁隆平,没有他,大家的饭碗是干瘪的,枯瘦的,一粒米里渗透着他一生的挚爱,几世的深情。

后来,我读书离开村子,离开稻田。在别人的城市,我想家,想念一粒米,想碧水盈盈的稻田,微雨缠绵,想此刻的父亲。父亲一定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在守护他的田地。雨滴斜斜地落进稻田,苗儿青青,父亲与禾苗对视,这份默契,胜过世间所有的辞藻。

即便是回去,我也不像过去,赤脚下田,浑身泥水,干得热火朝天,而是变得谨小慎微,怕虫子上身,怕石头扎脚,怕脏了衣衫——我与稻田拉开一道距离。田地是父亲的,村庄的,它与我渐渐陌生,尽管我熟悉。咀嚼在唇齿间的米,故乡的味儿、泥土的味儿、父亲的味儿掺杂在一起。父亲叹口气,凝眸着他的稻田、沉默的村庄,自喉咙挤出一句话:什么都可以忘,但养大你的米是哪来的,不能忘!父亲蹲在院子里,仿佛一棵弯着腰的稻穗。那一幅画,自然天成,不必修饰,时常在梦中呈现,也动不动把我从异乡的床上喊醒。

当我像一棵稻子,历经风雨兼程,慢慢长大成熟,我才吃惊地发现,我吃的每一粒米都是父辈的杰作,走过几座城市乡村,我遇见的任何一座稻田,全和父亲的田地有着不可分割的血缘,它们在中国的大地上,朝气蓬勃,繁荣丰腴,有着袁隆平的功劳。我总是记不住袁隆平的名字,不是记不住,更多的是我不肯记住。我不会借口,为生计奔波,为一张嘴忙碌,忽视对一粒米的探究,忽略这个令世界刮目相看的人。我在他乡的炊烟中,吃过相同的米饭,它有和父亲一样的气息,有和我熟悉的田地如出一辙的气质,规规矩矩,不张扬不媚俗,就那么执着地活在民间。现在,我只有缅怀村庄和稻田。

父亲越来越老,皱纹满脸,像一条条大大小小的河流,他的几亩稻田被改种苞米,村子里的稻田消失了很多年,它们成了风干的记忆,睡在书本里。父亲吃的稻子是在镇里粮店购置的,上面赫然写着盘锦大米、庄河盐碱地大米。父亲仍旧指着碗里的米说,米和一个人有关,没有他,城市和村庄吃米都困难。父亲说罢这些,呷一口米酒,抹一下泪。父亲愈来愈沉默寡言,他像一棵低着头的稻子,深邃得似一口井。我吃掉的每一粒米,几千斤的分量,沉甸甸地横在我的心间。

袁隆平走了,我能做到的怀念,就是不糟蹋一粒粮食,对我的孩子说,记着我们吃的米饭是袁隆平给的,做人做事以一粒米的温度,摸着良心行走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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