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碎片
2021-12-28郭婷
郭 婷
图/王琼辉
蓝天是一片轻漾的蓝
我曾臆想过,我与他,应拟棋局月下坐,相对倾心谈——听他说故乡的青砖黛瓦、魏紫姚黄,听他讲经历的雨雪风霜,或者听他说心底倾慕的女子,该是何种风采。而我呢,单谈起家乡的好处来便能与他长夜彻聊。那一盘棋黑白分明,相偎相依,寸步不离,却步步成迷,缠绕于月色里。每每想到这里,我都随即摇头,只觉荒谬,暗叹道:终是缘浅。
起身离席,不料身后装有满天星、勿忘我的花瓶子从窗台掉下,一地的落花,一惊的刹那,像满天星星跌落海里。
“今日的风很大。”我看着窗外,蓝天是一片轻漾的蓝,白云是一片悠然的白,像是一点烟雨晕开的绵绵画布,只作留空的禅机。我又想起他。好像是他披了风,披了素雪而织的仙衣。我环视四周,想变成这一袭云纱一缕丝。在天边,在此时,在他眼角的余韵里。
我想起给他写过的信:
走过关山明月的大漠,看过江南高挂回廊的灯火,饮过长安深巷处甜美的稠酒,听过东京汴梁梦回大宋的琴弦轻拨,而没有一处的天,比得了我家乡的蓝。
他也曾邀我去他身边,我不应,我固执地在我乡土的血脉里扎根、缝合。他曾对我说:带一点你家乡的特产来看我。我回:是蓝天啊,怎么带?他道:你看尽蓝天,我看尽你的眼。
我站在窗前愣了神:我们之间终是隔着人山人海。
桃花在他的笔尖绽放
下午一点钟,闹铃如约而至,午休苏醒。
我没有血色的面庞稍显苍白,于是在唇间添了一抹红。正如初春的空气干白,需要色彩的渲染,于是,等待一场绿。我走出屋子,去取一封来自远方的信。
太阳攀爬了大半个天空,从东南到西角,还是挣脱不开。大风疲惫,开始敷衍节气。和平公园里是嬉戏的笑声,分不清是初中还是高中的学生,个子竟这般高了,恍惚间,也分不清自己的年纪。男孩子们绕着嘎丽娅纪念碑跑跑跳跳,这碑是为纪念劝降侵华日军而被害的中俄混血少女嘎丽娅的,由俄罗斯三位艺术大师设计,历经六年时间建成的大型城市雕塑,上面刻着俄罗斯总统普京给绥芬河市民亲笔回信的一段话——“俄中友谊就是相互理解、信任。我们将铭记过去,展望未来。”这是中俄友谊的见证。在纪念碑周围,女孩子们漫步谈心,显得极其稳重。最美好的华年,总是无忧无惧无虑。
我取过信,如同收到因未知好奇而满怀期待与惊喜的礼物,他的字是我心灵的一种支撑。那纸是花笺纸,好像桃花在他的笔尖绽放,每一粒字句都透着娇蕊诱人的芬芳。
熬过冬夜,春天就把光拉长,曙光便离你近一点;鸟儿的叫声离你近一点,明媚便离你近一点。远山还端坐在那里,那双眼一旦坚定,便是千年,任随这世界万物斗转星移、光影变迁,智者不语。在春天,要把枯萎的花放回地上,让它重新生长。素雅的阳光,是一份淡而又淡的名贵。它要那些蓄势待发的生命,灵魂清朗,头颅昂扬。不屈,不畏,不惆怅,不彷徨。我们亦必得出生,必得生长,必得和其光同其尘。若此,就春水初新,就锦上添花。问安。
我笑了,春天醒了。眼前的生命都开始重新生长,蓄势待发。阳光贴在后背,黏住亲热、温暖和依赖。我的复古的蓝格裙子恰到好处,仿佛从民国时光走进春天入口,胸前与袖口的刺绣花朵渐次绽放,收紧了春风的香甜。我,也变成了春天。
雨水是倒挂天空的梦
说起雨天,是铜绿静,是湖蓝清,是落叶留恋的斑驳黄,是手指点落琼脂的秋高云白。
我曾喜欢那样年轻活泼的雨天。
而今,雨水是倒挂天空的梦,是断线的时间。我也很喜欢这样的雨天。不花哨,不做作,说下就下的痛快,说收就收的果断。任性得决绝,纯净得干脆。像我们。
我点了一杯香草拿铁,坐在窗前,只是对面是空的。我的十指仿佛沾了清秋墨,在关于他的回忆里刻出断章,一朵,两朵,三朵。我本不伤悲,落泪,只是为了迎合这季节的名字——无心愁。加之风大,又多雨,更迎合得天衣无缝,丝丝入扣。
我总是会说很多好听的话来劝自己,也只能劝着自己,好好劝着自己,这条路,必须自己走。
帘外雨潺潺,我突然有一种在时间面前无力的撕裂感,膨胀而混沌。好像人生经历了很多场失败,很多场落难。
秋天是一鼎大铜炉,铜身是鳝鱼黄、雪花金、斑驳红,偶见星星绿锈,朗润光亮,焚着四野山川,熬炼色彩,落叶缤纷是沉香屑,白云和秋风是袅袅而上的烟,又是菩萨眼下升腾的酒,缭绕的是五彩人间。一如他的凉薄,本是骨中物。
他是秋的决绝。
我走出咖啡馆,刻意让自己融入人群。有时,人群中的热闹是好的仁慈,以免令人产生幻觉,蓦地生出人世清凉之气,像雨天的清澈。
我是秋天色彩里的泡沫。
十月的落叶太重。落在心口,沉甸甸的。一时间竟也分不清楚,风与落叶,到底谁最情深,而无情者又是谁。
我知道,在秋天,果实都需要成熟,成熟的都要从空中落地,才是从开花到结果,离开对枝丫的依赖,而该腐烂的就腐烂在地里。
微妙处都是转折句
靛青的湖水,比蓝天要蓝,像磨砂的镜面,开始结冰。每一个水分子都要团结奋斗,一点一滴地积累力量和涵养,等待有一天能够凝结成大地的厚重,好托举起孩子们冰上的舞蹈,收集他们冬日的欢笑,成为春天开化时的回忆和故事。我的故事呢,还未好好开始,便草草结尾,微妙处都是转折句。
远山是玄紫色的深沉,如成熟睿智的老者,稳重,又散淡地端坐在那里,看世间沧桑变幻,起伏跌宕,大悲大喜。
而他泰然自若,不悲不喜。
山转山,水转水。山水想转,转得出自我。而尘世转不出尘世的观念。
“大抵,这冬日的山,就是我处在烟火人间中,要最终修炼成为的样子。”我立住脚,面对山,眼神中肃然起敬。
周围是锻炼和漫步的人们,目光闪烁,精神抖擞,脸上是不急不躁的安详。流行乐曲一直伴着坐在树下的男子,道德广场上立着“崇德向善”的基石,被人们和冬风一圈圈绕过,同样的字句,也刻在他们心里。
“却不曾刻在他心里罢。”
我常常想起他,又越发想不透他。
也有人问过我,可曾想过离开这里,到别的城市,也许会好过一点。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对这里的爱是多么根深蒂固。我爱那山中风月琳琅,爱那碧空彩霞晴云,爱那花木鸟鸣晨光……爱那大白楼等完整而漂亮的古建筑,还有这里的可爱的人。
如同野人怀草,故乡情怀是我无法割舍了的。
绥芬河,改革开放带来的发展,令它日新月异。这繁华又能忍受孤隐,在边陲之地盈盈着安静祥和,又似晨露无比清莹,明知它自历史深处而来,古朴古韵,不料再一瞥眼,又见它生出千娇百媚,时尚活泼。你见了这里,便知尘香,风细,繁华与烟火,皆是平常事。
我一如往常立在窗前,往瓶中插入一束非洲菊,一刀一刀,剪落多余的花枝,拾起,扔进旁边的纸篓。我开始把闲散的时光珠子细细穿起,不慌不忙。
然后,等一场雪。
其实,要等很多场雪。
人这一生,是雪落地的过程。
每个人都是一朵自由的云
北方的天那么高,空气清冷入骨,太阳转身打个喷嚏,喷出悲凉。
“不过你这娇憨可爱的人设,让所有的套路在你这里都不好使了。”他的笑容和胳膊同时升起,慵懒地道了一句。
或许我时常是无性别的。荒原上的极地寒苔,湿冷清冽,不以胭脂定乾坤。
“曾经有人跟我说过一句话——在我被你整疯之前,我爱你。”我抬眼望向阳光,只觉眼神里有一抹忧郁无处遁形。
“我现在已经被你整疯了。”他笑道。
相思二字,如果在八月用它,大煞风景。而到了十月,它却恰到好处,把秋意深入人心。
“你要感谢我,不是男朋友却做着男朋友的事,你要是再进胡同,我就追你,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末了,他投来一股子冷澈决绝的眼神,好像由不得我不应,他已拉开阵势,准备得一目了然。
“不行,我一个人帅习惯了,多一个人不知道该怎么帅了。”这句老套的话,我说了十年。
不过是,不断于孤寂中培养依赖自己的习惯,不寄望于人,更不对他人纠缠、索取。
如此,天黑下来,若有人赐光,便趁那光亮,赏花,吃酒。
若空无所获,便独自奔向别处,至于有无回头路,抑或前行路,并不在意。
也是,去来无意,本无生灭之门,自己就是门。
这尘世百种风情见得多了,想来每个人都是一朵自由的云。
前半生都是在积累经验,现在,不过是按经验而生活。
听了那么多故事和道理,年老人的,年少人的,只觉自己是穿着高跟鞋站在人间的门槛上,前后摇摆。一如前辈所说的,希望我成为一个穿越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人。
想起纳兰容若有这样的句子,漂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极北苦寒之地的诗人,留不住的情爱,转身离开。
而人间之所以有温暖之味,是因为我们都只择定一个人、一个地方、一种生活,在心灵的土壤上小心翼翼地施肥,不断重新开始。
虽是造梦,而我亦相信有梦终会实现。
为了靠近你,我一直在远行,穿越人来人往,穿越无数个山南水北和漂泊的时光。
因往后余生都是完满,故此刻,眉间落满的尘埃,皆是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