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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威解构中的他者发声:《唐人街内部》的后现代伦理书写

2021-12-27陈钰冰

荆楚理工学院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他者

陈钰冰

摘要: 作为典型的后现代文本,讽刺小说《唐人街内部》围绕着亚裔龙套演员威利斯·吴与刻板印象斗争的演艺生涯展开叙述,综合运用了元戏剧、反讽、戏仿等多种后现代创作技法,书写横跨记忆、现实与戏剧的威利斯人生剧本。在聚焦美国主流社会族裔他者的基础上,小说以元戏剧形式混淆真实与虚构的界限,解构文本中心,明确种族权威的操纵性与表演性;用反讽内容挑破美化的种族假象,洞察种族权力话语的生成与运作机制;最后借戏仿扭转他者失语的劣势,开辟他者发声的舞台,为他者在族裔身份塑造上重新赢得主体性。小说在文本形式与内容上都共同表现出尊重差异、包容他者的后现代伦理关怀。

关键词:后现代伦理;《唐人街内部》;他者;游朝凯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8-4657(2021)04-0024-06

2020年出版的《唐人街内部》(Interior Chinatown, 2020)书写了亚裔演员威利斯·吴(Willis Wu)在演艺圈种族歧视的桎梏下曲折寻梦的经历。小说是美国亚裔作家游朝凯(Charles Yu, 1972-)在种族身份领域经数年不懈的累积与探索后给读者的答案。在《三等超级英雄》(Third-Class Superhero,2006)、《宇宙生存指南》(How to Live Safely in a Science Fictional Universe,2011)等科幻小说陆续问世之后,游朝凯决意潜心沉淀,书写种族话题。而前述小说中对弱势群体的关注,也奠定了他撰写《唐人街内部》时以他者为书写中心的伦理基础。小说昭示着游朝凯对自特朗普当选总统后恶化的美国种族话语的审视、反省与批判,其中“交织的心碎与幽默”使《唐人街内部》脱颖而出,荣获2020年美国国家圖书奖的最佳长篇小说奖,成为后疫情时代探讨种族关系的一面鲜明旗帜。在小说中,游朝凯试图将关注的焦点转移至舞台之外,为读者呈现了种族话语高压下亚裔龙套演员的艰难谋生现状,探析亚裔群体的生存空间与身份诉求。

小说重新凝练的亚裔龙套演员这一美国主流社会的他者群体,正是后现代伦理关系探讨的关键对象。他者“由于各种历史和现实的原因被边缘化、属下化、失去话语权”[ 1 ] 127,成为生活在主流社会的边缘人。后现代伦理展现了对现代性道德弊端的批判与超越,倡导以他者为本位,试图埋葬经久不衰的自我中心神话,扭转现代性下排挤、约束与忽略他者的消极态度。它希冀依靠“他者的脆弱唤醒了隐藏在自我身上的道德自我”[ 2 ] 104,并重新建立一种“新的牢固的道德关系”[ 3 ] 88。为凸显《唐人街内部》在族裔空间内表现出的后现代伦理价值,小说将目光锁定亚裔龙套演员这一代表性的他者群体。游朝凯将文本形式与内容结合,肩负起承担他者无限责任的任务,逐层深入地探索如何将他者推向舞台中心。作者借助元戏剧形式首先解构既定的种族框架,把剧本的主动权交给主角,还令书中的真实人物与剧本人物相互影响,彼此命运交织,共同表达了亚裔种族身份的表演属性;在反讽修辞的观照下,促使社会形成矛盾种族观的动因得以揭露,即他者为求生存,被动形塑种族身份;高潮时以戏仿形式让他者发声,与历史形成互文性,力图证明种族歧视深根固柢,不受时空嬗变影响。作者使用的后现代创作技法服务于消解权威、尊重他者的后现代伦理思想,关注亚裔群体在美国主流社会成为隐形他者的表征与动机,不仅揭露了粉饰的美国当代种族话语,也呼唤着边缘化亚裔群体的声音。

一、解构种族权威:混淆真实与虚构的元戏剧表征

“元戏剧”(Meta-theater/drama)在1963年莱昂纳尔·阿尔比(Lionel Abel)的著作《元戏剧:戏剧形式的新看法》(Metatheater: A New View of Dramatic Form)中被首次提出[ 4 ]。阿尔比用莎士比亚等著名剧作家的重要戏剧作为典例,将他们从传统意义上的悲剧重新划归为元戏剧,强调其注重表现自我意识的属性,“提醒观众其表演性质”[ 5 ] 27。在他之后,1968年理查德·霍恩(Richard Hornby)在著作《戏剧、元戏剧与感知》(Drama, Metadrama and Perception)中对元戏剧概念进行了系统性的分类与总结。其中,元戏剧分为戏中戏(Aplay within a play)、戏中仪典(The ceremony within a play)、角色表演(Role play within a role),自我指涉(Self-reference)、混淆真实与虚构(Literary and real-life reference within the role)五种表现形式[ 6 ]。前四种间接地让读者/观众感知到自己处在戏剧表演当中,第五种则直接地模糊真实与虚构之间的界限。《唐人街内部》的元戏剧特征主要表现为戏中戏与混淆真实与虚构这两个方面。

虽然《唐人街内部》并非是纯舞台戏剧,但却是以好莱坞剧本形式创作而成的小说。整本小说从一开始就采用了剧本撰写的形式,为后续嵌套戏中戏的结构提供了充分的书写空间。在剧本的大框架下,小说的章节名也分为七幕,时空不断地流动与转化。第一幕主要探索了威利斯功夫高手梦想的形成原因,概括了主角威利斯的人生轨迹;第四幕将时间拨回从前,重点回溯了美国一代移民威利斯父母如何来到美国、扎根、从事演员职业及相遇相识的一系列故事;而第七幕的时间又恢复到当下,空间从唐人街转移到了法庭之上;剩余数幕则着墨表现威利斯在片场表演过程与真实生活的经历,在虚构与真实间来回摇摆。在警匪片《黑与白》(Black and White)拍摄的过程中,文本经常跟随威利斯的个人思绪,穿插着对亚裔聚居区的环境描写与住客刻绘、威利斯在SRO公寓度过的童年记录,及两个功夫高手典范的介绍与评价等。除时空变化之外,文本的人称在第二与第三人称之间根据叙事内容不断变化。这些拼贴式的插叙干扰了主线发展,构建了非线性叙事的模式。小说以这些碎片化、分散化的材料暗示种族身份同样具备情境性、建构性与流动性的特征,消除了种族身份的既定建构。与此同时,空间的随意切换与混合证明整个故事并非是经过精心组织的叙事材料,而是如实记录威利斯的人生剧本。元戏剧形式消解了文本与作者的中心地位,解构作者的叙事权威,将最大的表现张力赋予威利斯这个不停穿梭在剧本内外的他者。

经过重新整理,所有的章节可概括为两条主线。一条顺应着威利斯在片场中扮演的角色,记载了他与剧组演员警探特纳(Turner)与莎拉(Sarah)拍摄警匪片《黑与白》剧集的过程。这条线以寻找“失踪的亚裔美国人”作为推动剧集线索,支撑演员一行人深入唐人街进行拍摄活动。即元戏剧中的“内戏”,而“外戏”则描述了威利斯在真实世界中的演艺生活,记录了威利斯作为亚裔演员为何沉湎于功夫高手的梦想,又如何从籍籍无名的龙套角色通过打拼上升到客串明星,接着在片场邂逅心动女孩凯伦并结婚生子,却又被功夫高手的梦想驱使选择放弃家庭的现实生活,直到最后幡然醒悟。

两条线无规律地交叉进行。但随着故事的发展,原本存在于《黑与白》剧集中的线索逐渐渗透到了真实生活中,搜寻的“失踪的亚裔美国人”也从支撑剧情發展的一个搜查对象,链接到现实世界中整个亚裔群体的隐形与消失,进而变成了小说重要的创作主题。最后整个群体在法庭上通过威利斯的发声得到了关注,问题才随之解决。此时,内戏与外戏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主次难分。

因此,《唐人街内部》给予读者最直观的印象就是模糊并消解了戏内外空间的界限。有评论说:“剧本的形式真真假假,实在理不清到底人物是个什么关系。”在故事的结尾,作者也借主角威利斯之口解释道:“彻底内化了角色,从而无法分清现实与表演的界限”[ 7 ] 185,直接挑明了读者可能存在的阅读障碍。在最后的高潮法庭戏中,阅读者也存在同样的困惑,究竟是剧本主创人物有意为之合演的一部戏,还是威利斯在现实生活中自我觉醒,对种族身份大胆宣告。或许刻意的区分与定义并不重要,因为无论何时何地,种族歧视都如影随形。小说故意制造混乱感,让演员游走在真实与虚构的边界,正是为了证明无论身处哪个时空当中,依然无法逃脱种族话语遮天蔽日的魔掌。

另外,“戏中戏”的设计让小说中经常涌现出演员们的自我意识。在拍摄过程当中,演员们反复重拍镜头,频繁地跳出角色,有时候互相嗔怪是因对方的台词神色不到位而导致重新走戏,有时候又互相探讨要如何处理这段情节。当剧组进入唐人街以后,意料不到的突发状况就变得更多了:拍摄过程中经常无端出现闯入者,譬如威利斯的父亲吴明诚(Ming Chen Wu)就屡次出现在表演场景当中,需要威利斯摘下角色的面具,换上方言,重新恢复亚裔身份,与父亲进行交涉对话。这些都提醒观众,小说角色处在表演的过程当中,是虚构之虚构。而在情节推进的过程当中,威利斯也被卷入表演的漩涡当中,产生了身份认知障碍。在日常约会时,心仪女生凯伦提醒威利斯不再需要表演与伪装,但剥去演员面具的他却不知该如何自处。除此之外,作者也在画外音中放置了威利斯的内心独白,令读者不断聆听到威利斯作为表演者的心理活动,引发读者思考:角色是通过表演塑造的,那么种族身份是否也仅仅是一种面向社会表演的范式呢?

在元戏剧形式的帮助下,《唐人街内部》成功地将文本形式的主体性让渡给了他者,给予他者重见天日的舞台空间。从一方面来说,小说的元戏剧特征不断动摇着读者,让读者无法分辨眼前所见究竟是真实人物还是虚构角色,顺应了开篇引用美国社会学家欧文·戈夫曼(Irving Goffman)的表演日常化概念,也暗合莎翁笔下“尘世舞台”(World Theatre)的隐喻,从另一方面来说,表演舞台的无边界性暗示了戏剧虚构的特点,挑战种族固化的本质,也揭露了种族身份的表演性与虚构性。

二、直陈表里矛盾:揭露美化种族观的反讽修辞

《唐人街内部》精妙绝伦的反讽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反讽来源于希腊文eironeia,被古希腊修辞学家形容为“字面意义同实指意义不同或相反”[ 8 ] 206。布鲁克斯在《反讽,一种结构原则》中将反讽定义为“语境对一个陈述语的明显的歪曲”[ 9 ] 335。反讽有多种类型与多重表达方式,其中重要核心即是矛盾。“矛盾是反讽的绝对必要条件,是它的灵魂、来源和原则。”[ 8 ] 207小说反映了种族话语表象与内里的矛盾,观照在种族话语影响下唐人街内部的亚裔演员实际生活状况,以此体现主流社会面向少数族裔的虚伪态度。

在小说中,反讽语境的构造基于美国主流社会长期对少数族裔的偏见,直接抨击美国当代种族现状,即主流社会面向少数族裔标榜话语与实质相去甚远。尽管步入21世纪,美国历史上限制亚裔的诸如《排华法案》(Exclusion Act)等臭名昭著的一系列明文法令早已被废除,美国社会也将自我精心包装为“民族大熔炉”(Melting pot)与遍地机遇的移民天堂,让亚裔群体摆脱了政客炮制的“黄祸论”(Yellow peril)无差别攻击。但实际上,主流意识形态与社会规范下的种族思想依然阴魂不散,仅更换为一种更为隐匿的方式植根于国民的思想意识形态当中,即面向少数族裔的刻板印象。

演艺圈是大众文化传播视阈下反映意识形态的窗口,向来是刻板印象泛滥的重灾区。在刻绘亚裔人物时,好莱坞超级英雄电影曾秉承了19世纪诞生于欧洲恐华狂潮中的“傅满洲”形象(Fu Manchu),塑造了经典的反派角色。在此之后,主流社会致力于粉饰美化种族现状,宣扬种族平等的观念。通过将亚裔、非裔等少数族裔选中进入《黑与白》剧集的拍摄,一方面为表现“政治正确”,掩盖种族歧视的真相,另一方面为了拉拢少数族裔族群,吹嘘种族融合的神话。剧集制作人动用非裔演员作为电视剧的主角,并设置洋溢着浓厚东方风情的唐人街背景舞台,将剧集包装成种族平等的乌托邦,以此来吸引观众,彰显主流意识形态向往并容纳种族平等的决心。但正像《黑与白》的标题以符号反讽透露出的暗示一般,亚裔黄皮肤作为第三种颜色,他们的存在被隐藏在灰色地带当中。与此同时,戏外亚裔演员的真实生活条件也被一并隐藏。作者刻意引导观众视线进入他者生存空间,目睹亚裔群体艰难求存的生活现状。以金宫为代表的唐人街看似形成了包容、多元、充满活力的少数族裔文化社区,但稳定繁荣的聚居区背后,是经济之间的巨大鸿沟。当观众的视线开始走向唐人街内部当中,读者才能发觉金碧辉煌的宫殿背后亚裔居民艰难的生存境况。演员的居住环境充斥着拥挤、高温、潮湿与黑暗。无论男女老幼都需共享同一间浴室。传统观念中演艺圈光鲜亮丽、日进斗金的奢靡生活与他们不沾分毫。亚裔家庭的祖孙三代就像是拴在命运之绳上苟且的蝼蚁,始终无法摆脱“二等公民”的他者宿命。

另一个意味深长的反讽体现在英语口音问题上。这个典型刻板印象的影响从威利斯的父辈一直延伸到主角威利斯的生活中,跨越半个多世纪却没有得到丝毫改善。威利斯的父亲吴明诚因台湾乱局离开故乡,从美国大学毕业以后,与来自日本、菲律宾的亚裔合租在公寓中,原以为踏上了遍地黄金的机遇之地,结果依然蜗居在狭小的空间之内。吴明诚在大学兼职寻找工作屡次三番碰壁却百思不得其解,终于在一次面试中被好心的面试官提点,是因为他流利地道的英语出了问题。吴明诚按照面试官的提醒换上有口音的亚裔英语,果然如愿以偿地找到工作。在威利斯的身上,口音问题也有着相似的映照。对手戏的演员通过褒奖“您的英文说得真标准”,来暗示威利斯忘记操持亚裔口音,威利斯被提醒后赶紧更换说话方式,拍摄才得以顺利地进行下去。口音问题背后隐藏的是社会运作荒诞的潜规则,也是种族话语绵延不绝的又一个花招。亚裔在美国社会始终无法动摇刻板印象,唯有借助自我贬损的方式顺应刻板印象,不惜脸谱化自我原本的面孔,被动形塑族裔身份,才得以在社会中立足。

在小说中,“故事的讲述者本人就是这个故事的参与者,但他缺乏观察力。”反讽就以“局外人的身份取笑对象”,形成持续稳定的结构反讽(Structural irony)[ 9 ] 209。在种族不公的大背景下,读者清晰地知晓主人公威利斯·吴的功夫高手梦想实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威利斯本人却深信不疑。为此,他每日勤学苦练,甚至不惜削减陪伴怀孕的妻子与孩子的时间与精力,背离身后的唐人街群体,衷心服务于主流社会剧组,寻找进身之阶。而他费尽心机争取的一席之地,却最终令他背上了偷窃者的骂名,被扭送上了法庭。威利斯·吴的所作所为正中了主流社会设计的圈套,也是主流社会话语成功运作的一次绝佳典例。

他人投射的目光潜移默化地对威利斯的身份认同产生了影响。凝视(Gaze)概念随着时间的推移,不再局限于性别领域的窠臼,而是拓展到种族领域。演艺圈的严苛的条框束缚住了威利斯本人。亚裔演员处在长期失语的自卑状态中,在舞台上通常扮演着纹丝未动的尸体等边缘角色。而他人审视的目光,进一步加剧了威利斯对自身的反凝视,让威利斯在面对自我的时候产生了质疑:当镜面真实反射出自己亚裔扁平的五官时,威利斯希望能够改变自己的样貌。而女性亚裔演员更需要面对相似的恼人处境。当威利斯的母亲开始从事演艺工作之后,便要面对陌生人对身体不怀好意的凝视。她们的角色通常被塑造成身着旗袍、风情万种并依靠容色侍人的东方美女。而演员的寿命也由长相、五官与年龄决定,当年老珠黄、青春流逝之后,女性所扮演的角色就被限定为“年老的亚裔女性”,开始充当沉默寡言的背景板。

通过建立反讽语境,小说揭露了美国当代社会种族话语的恶劣境况,将幽默的态度贯彻到底,表现出亚裔在夹缝中生存的艰难处境,对根深蒂固的种族歧视展开批判。作者昭示着对亚裔身份主动操演的警惕,将种族话语的生成原因定义为美國主流社会的主动压迫与被动形塑,深挖不公的种族关系话语运作的背后机制,力图颠覆对他者不公正的凝视。

三、赋予他者发声:表达持续抗争的历史戏仿与互文

在前述解构种族权威、洞悉种族话语的动因之后,小说的高潮设计让沉默的他者勇敢发声,彻底撕下种族关系话语的画皮。小说的高潮爆发在威利斯面临法庭审判上。当威利斯被导演通知获得了功夫高手这个角色时,他已然洞悉背后操纵性的种族话语。于是,威利斯下定决心放弃追寻功夫高手的梦想,为节约时间直接将剧组的道具车驶离现场,回归至家庭与妻女共同生活。然而,一段平静甜蜜的生活过后,他却因为失窃的车辆被警察追踪到,最后成为了法庭上的被告。法官象征着权威,准备针对威利斯的所作所为进行评判与裁决。

戏仿(Parody),即戏谑模仿,原指新文本以旧文本为基础进行夸张变形的描述,针对性地批判某些现象。随着后现代文本的创新,后现代主义作家将适用范畴逐渐延伸到“历史事件和人物、日常生活中的某些形象、古典文学名著中的题材”[ 3 ] 92。不再单一地局限在文学作品当中。通过戏仿,作者通常“组合并滑稽地对比被引用文本和新的上下文”,“有时也可以具有讽刺的目的”[ 10 ] 87,拥有强烈的破坏性与指向性。

作者游朝凯身为哥伦比亚的法学博士,过往执业律师的丰富法律文献储备也为他用小说文本戏仿历史法案提供了理论可能。小说中的法庭对阵情节戏仿的是美国历史上真实发生的公案,也是亚裔移民历史上的标志性事件——益和诉霍普金案(Yick Wo vs Hopkin)。1880年美国旧金山通过洗衣禁令,几乎禁止华裔在木房中从事洗衣店工作。他们规定“任何在市内的木制建筑中开办、维护和经营洗衣店的人都必须从市政当局获得营业执照”[ 11 ] 65。当时华裔经营的洗衣房占据了旧金山大部分市场份额,并且建筑几乎都是木质构造。这明显是针对性极强、裁量权极高的种族歧视条款。益和已在旧金山经营了洗衣店数年,并且所有的卫生条件都达到了标准。老板便据理力争,拒绝缴纳数十美元的罚款,因此被捕入狱。在加州法院败诉之后,他背水一战,又将官司打到了美国最高联邦法院,声称市政局的措施违反了联邦宪法第十四条法案“平等保护条款”(Equal Protection Clause)。最后他的申诉成功,迫使美国最高联邦法院在判决中承认了两位华人的权利,同时宣布修正案的平等保护适用于美国公民,也适用于非公民,并将他无罪释放。这次少数族裔在法庭上的罕见胜利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民权运动中被多次援引,也作为重要的宪法案例被记载入史册。在小说中,法庭戏却变成一桩混乱不堪的案件。上诉的案由与罪名几次变化,整个庭审过程也蜿蜒曲折,最后兜兜转转,失踪的被害人竟变成了威利斯自己。面对强大的司法系统,少数族裔的弱势地位并没有本质上的改变,与历史构成了互文。但威利斯依然做好了应诉的准备,在强权中直抒胸臆。他大胆地挑明“功夫高手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普通亚裔男人”[ 7 ] 186,再次验证种族歧视的跨越时空性。

与此同时,法庭戏容易让读者不约而同地想起另一部深刻揭露种族歧视的2016年普利策奖小说——保罗·比蒂的《出卖》(Sell Out)。作者游朝凯在个人采访中也曾表达过自己的创作受《出卖》行文的影响。同为文学文本,《出卖》围绕着非裔中的“出卖者”展开叙事,主角因为重新实践“种族隔离”的荒诞行径而被告上法庭[ 12 ],它以此告诫读者捍卫种族抗争的胜利果实,避免族裔共同体内部的分化瓦解。相形之下,威利斯明显面对的是一场诬告。他以为自己是因为车辆失窃而被带上法庭,但事实却远非如此。法官虽遵循流程像模像样地传唤证人,让他在警匪片中的同事前来作证,但大家都是答非所问,注重宣扬自己的立场与内容。虽然以被告者的形象出现,但威利斯却是法庭上的阐释者。借助这场诬告的机会,威利斯在法庭上打了一次漂亮的反击和反转。比起一锤定音的单方面宣判,作者将此情节设计得更像威利斯在发觉种族话语的真实目的后一次发声的表演舞台。但现实是残酷的,当辩护律师与威利斯在陪审的观众中一呼百应之际。法官丝毫不聆听民意,罔顾陪审团的呼吁和倡议,一意孤行准备将威利斯判罪,暗示了主流权威话语的真实而阴险的意图。

为了更强有力地说服这一点,文本还梳理了发生在美国历史早期针对亚裔的桩桩法案,从1859年俄勒冈州不允许“中国人”(Chinaman)拥有财产,到1924年的约翰麦迪逊(Johnson-Reed Act)法案将亚洲移民拒之门外,重新回顾亚裔在历史上遭遇的不公正对待。通过历史材料的拼贴,小说与历史文本继续构成互文性,共同批判种族歧视,表明颠覆种族话语是一场漫长而艰苦的奋斗。

总而言之,文本通过戏仿的形式,将小说的高潮与历史上亚裔的公案形成了互文性,重新声明了种族歧视的本质没有得到改变,证明反种族话语需要长期的反抗与斗争。与此同时,小说在高潮中赋予了威利斯这一代表性他者发声的权利,一针见血地戳穿种族话语操纵的伪装,试图扭转亚裔在镜头前长期集体失语的现状。

四、结语

在现代伦理道德危机逐级涌现的全球化语境下,重建伦理关系和道德秩序,重新强调对他者的关注,成为后现代伦理倡导的必然。在《唐人街内部》的后现代伦理书写中,作者聚焦威利斯·吴这一典型他者形象,通过后现代技法循序渐进地深化亚裔群体的形象。看似荒唐的命运背后,小说反映的是种族问题深刻的现实直涉。

在元小说形式下,小说挑战种族话语的权威性,重申族裔身份的流动性与表演性;用反讽修辞揭开美化种族歧视的遮羞布,阐明种族话语胁迫他者的机制;最后通过戏仿手法给予他者发声的舞台与权利。小说在建构的记忆、现实与剧本空间相互杂糅的系统中,将亚裔他者形象的固化归咎于主流社会强力建构的种族关系话语,并重新探索开放的族裔共同体的可能,表达后现代伦理观。最后的结局中,作者设计让主角摆脱受主流社会操演操控的演员身份,重新回归家庭生活,携手妻女共同成长。文本并没有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与乐观的未来,而是开放性地让威利斯返归亚裔群体,重新寻找自己的身份认同,达到后现代伦理书写形式与阐述内容的结合。在后疫情时代亚裔极端仇恨事件频发的大背景下,小说表达了尊重他者,包容他者的后现代伦理的关怀,试图唤醒当代社会中读者对种族问题的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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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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