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热带乌托邦

2021-12-27维舟

中国新闻周刊 2021年47期

维舟

1914年，连接大西洋和太平洋的巴拿马运河通航，一举成为仅次于苏伊士运河的人工黄金水道。这条位于巴拿马领土上的运河不仅由美国人开凿、由美国人运营，运河区内甚至不得悬挂巴拿马国旗，除了每年收一点象征性的租金，巴拿马本国人其实得不到什么好处：到苏伊士运河已被埃及收归国有的1956年，美国仅从巴拿马运河通行税中就获得25亿美元利润，分给巴拿马的还不到1%。

对美国来说，这是大国崛起道路上的第一块试验田，是其为了实现未来愿景建造的热带乌托邦。美国对海外的投资从1897年的不足100万美元剧增至1914年的35亿，其中一半流向拉美。1906年老罗斯福亲临巴拿马运河区，成为在任期内离开美国本土的第一位总统，这条扼守战略要道的运河对美国的重要性可见一斑。

不仅如此，此前曾成功主持开凿苏伊士运河的法国工程师雷赛布在巴拿马遇挫，因而，对美国来说这本身就是证明自己的一个机会：它可以在一个欧洲强国失败了的地方取得成功。在美国人心目中，这条运河从诞生之日起，就始终关乎他们的自我形象，却与当地人没多少关系。即便美国从1979年起逐步移交巴拿马运河控制权，里根当政时仍然强烈反对将它交还巴拿马政府，理由是：“我们建造了运河，我们花了钱，我们要把它留在自己手里。”当时美国大学生对“巴拿马”的理解，就是一条运河，两旁有许多房子，根本不知道巴拿马是一个国家。

历史学家玛丽萨·拉索在《被抹去的历史：巴拿马运河无人诉说的故事》中所要诉说的，就是这一霸权话语背后的另一面：巴拿马不仅有历史，而且巴拿马人也有自己不为人知的痛苦经历，只不过他们的声音长久以来无法被人听见。

小的时候，作为一个生活在巴拿马的孩子，她就意识到，运河区是个高不可攀的地方，所有公共场所都不对巴拿马人开放。所有运河区城镇的自治权都被剥夺了，这里理论上是巴拿马的一部分，但却不受巴拿马法律管辖，在这块飞地上，本国人反倒是二等公民。

对此，美国一贯的策略是以现代主义来掩盖殖民主义：其来到这一荒凉的地区实现现代化，初衷是在中美洲丛林里建立完美的现代化城镇，这是将美国19世纪晚期“进步时代”理念输出到热带地区的宏伟实验。

要支撑这一话语，就必须假定当地居民和景观静止在一个天然、原始、蒙昧的时代里，似乎种族和气候决定了他们只能等待美国的拯救，由此拉美被扭曲为一个“说它有现代性就像是说笑话一样”的地方，一如本书所嘲讽的，“就因为身在热带地区，他们就无法先进起来”。

这当然不是真的。在美国到来之前的巴拿马运河区远非蒙昧之地，相反，它曾繁荣发达，倒是美国的占领和运河区外迁政策，抹杀了这一走廊地带在政治和经济上的现代性。当美国人要打造一个能复制美国文明理念、体现其全球角色的全新城市面貌时，人口被全部遷出的运河区就为美国人提供了理想的空间——这种外科手术般的移植改造需要的正是“白纸上好画画”，在美国人的单边主义思维中，不但不需要本地人的能动性，甚至这种能动性反倒是障碍。

在帝国主义盛行的年代，并不只有美国人这么想。德国学者余凯思曾以1897年后青岛的殖民地现代化为例，指出当时的德国人也旨在“用科学规划、专业性实施和国家监督为‘现代的’、‘讲究效益的’殖民政治提供一种典范”，把胶州湾打造成一个“模范殖民地”，而这恰恰就要通过暴力来忽视、贬低、否认进而排斥本地原有的自然状况和社会经济结构，将殖民者与本地社会之间的差异转化为一种“高级”和“低级”文明之间的支配关系，即他们“真的相信，可以比中国人自己更好地理解和改造中国，包括动用武力消灭迷信和愚昧落后”。

然而，人毕竟是人，不论在哪里，他们并不是历史变革的被动接受者，不是有待驱逐、排斥、改造的客体，如果不能倾听他们的声音、理解他们的感受，带来的问题往往比解决的更多。巴拿马运河作为一项工程或许是成功的，但它作为一项社会实验则是失败的。事实上，数十年后，美国在越南、伊拉克和阿富汗所遭遇的困境在巴拿马就已见端倪：无论你有多强大，试图排除本地民众的参与全盘改造一块陌生的土地，不仅是不可能的，也是无数悲剧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