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死亡之海
2021-12-27马铁
马铁
夜幕降临,白日里如熔炉一般的沙漠突然平和了许多,似乎变得易于亲近起来。深邃而虚幻的苍穹中缀满了闪烁的星星,它们好奇地张望着眼前这片散发着热气的土地。更难得的是,竟然还吹来了些许凉风。
这凉风在沙漠上穿梭着,轻轻抚过胡杨树下的男子,将他被热气蒸腾起来的意识重新聚拢起来。
男子缓慢地喘着粗气坐起身来,月光照在他满是倦意的脸上。他用力舔了舔干裂红肿的嘴唇,艰难地吞咽着口水,喉咙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就如同一架破旧的风箱。接着,他又伸手将粘着尘土和汗水的头发整齐地理到耳朵后面,瞪大了眼睛四处张望。此时的景象与白天完全不同。男子原本紧绷的神经不由放松了下来,猛然感觉到浑身的疼痛以及难以忍受的干渴,一时间几乎要晕厥过去。
“刘雨田啊刘雨田,你说你折腾个什么劲儿!”男子苦笑着, 脑海中浮现出数日前在医院里的情景。
1987年1月,刘雨田在准噶尔盆地探险。当他穿越古尔班通古特沙漠时,遭遇了突如其来的风暴,气温骤降至-36℃。每天在三四十厘米厚的冰雪中艰难前行,刘雨田出现了冻伤症状,黄豆般大小的疱疹布满全身,以至于他下身溃烂,双脚根本无法着地,只能一寸寸爬着前进。他爬过了沟渠,爬过了雪原,爬过了树林……渐渐地,刘雨田的四肢变得毫无知觉,他仅凭残存的意识,机械地重复着动作。终于,他眼前出现了一个村落,隐隐约约看见一扇门上还有个醒目的红十字……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昏迷的刘雨田恢复了知觉。他只觉得浑身上下就如同散了架一般,想要微微动动手指都困难。刘雨田叹了口气,只得在心里默默地安慰自己:我现在只是虚弱而已,躺在床上静养数日,还能去穿越那人迹罕至的荒漠。
此時,隔着白布帘,外间传来了医生和护士的交谈声。刘雨田隐约听到自己的名字,赶紧竖起耳朵仔细听。
“医生,病人的化验单送过来了,您看看……”
“这数值可不容乐观!严重的败血症可是要截肢的!”
一听这话,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刘雨田挣扎着从床上跳了起来,顺手抓过吊瓶架撑着,撩起白布帘蹿到医生面前说:“我不能截肢!我走准噶尔盆地是为了取得跨越大沙漠的经验,我还没有穿越塔克拉玛干……”
刘雨田想到这里,不由得苦笑了一下。他仍旧记得医生当时的表情,惊愕、诧异,还夹杂着一丝无法理解。这已经不是刘雨田第一次面对这种反应了。
1984年,刘雨田在《人民日报》上看到了法国旅行家雅克·郎兹曼的文章,说他想在有生之年徒步考察中国的万里长城。读着读着,刘雨田心里不由得生出几分豪气来,一拍大腿:“长城是中国人的,考察长城是中华儿女的神圣职责,怎能让外国人走在前面,我得先走!”第二天,他就做起了徒步考察万里长城的准备。
消息很快就传了开来,人们都当他疯了。亲友们背后议论纷纷,妻子脸上挂满愁容,就连一双不满10岁的儿女也眨巴着眼睛问他:“爸爸,你还能不能回来呀……”
刘雨田感到身体里原本充填得满满的那股子豪气在一点儿一点儿地泄掉。然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一向古板又严厉的父亲却郑重地对他说:“一个人应该做点对国家有益的事情。这件事是你自己决定干的,我不拦你。无论以后发生什么情况,我们会在家里支持你。孩子,你去吧!”
刘雨田这才意识到平日里不苟言笑的父亲是真正了解自己的人。他突然觉得旁人不理解的目光对自己而言已经毫无意义,因为即将铺展在脚下的是如同绚烂画卷一般的万里山河。
就这样,怀揣着积攒许久的几百元钱,刘雨田踏上了漫漫征途。一路上,他风餐露宿,渴了,找个村庄讨碗水喝;困了,蜷缩在树下打个盹;遇到狂风暴雨,烽火台、山洞都成了他的栖身之所。每当夜深人静,或是感到疲倦孤独的时候,刘雨田都会抬起头,朝着西面的夜空呆呆地望上一阵……
这一走,就是两年。
1986年4月5日,山海关前聚集了上千人。这些人静静地站在那里,昂着头望着远处,眼神里满是期待和兴奋,似乎在等着什么人的到来。
过了一会儿,一个毫不起眼甚至有些蓬头垢面的中年汉子慢悠悠地出现了,人群突然爆发出欢呼声。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欢迎仪式,刘雨田脚下一顿,愣在了那里。慢慢地,他那原本因为疲倦而变得黯淡的眼睛里,跳动起明亮的火花。他抬手理了理蓬乱的头发,整了整衣衫,挺起腰向迎接他的人们走去。
前来迎接刘雨田的大多是年轻人,一张张充满朝气的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喜悦和钦佩,这让刘雨田的心情也愉悦了起来,脚步轻快地在人群簇拥中向前走去……
想到这里,刘雨田无奈地摇了摇头。夜晚的沙漠静得让人心生不安,他不由得想到了一个恐怖的名词——死亡之海。
1895年,瑞典人斯文·赫定率领一支装备精良的探险队进入塔克拉玛干沙漠。两个月内,他们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牺牲两名队员,损失所有骆驼,放弃绝大部分辎重。斯文·赫定返回欧洲后,在他的《亚洲腹地旅行记》中心有余悸地慨叹道:“这是任何生物都不能插足的地方,是可怕的‘死亡之海’!”此后英国探险家斯坦因、俄国探险家普尔热瓦尔斯基等人都曾向“死亡之海”发起挑战,最终均以失败告终。而最近宣布要对“死亡之海”展开探索的,又是雅克·郎兹曼……
拔掉胳膊上的吊针,刘雨田辞别了医生,离开病房来到于田,随后奔向目标库车。他背着大背包,带着45升饮用水,义无反顾地走进了这片令世人胆寒的荒漠。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穿越了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多多少少有了些经验。但很快,塔克拉玛干沙漠就毫不留情地给了刘雨田一击,仿佛在告诉他:你此前的那些经历,在我这里都不值一提!
先不说其他,光是地表的高温,就已让人无法忍受。抽动鼻翼,吸进体内热乎乎的空气如火蛇一般在体内肆意游走;每一脚踩上去的,不是松软的泥土,而是被烈日暴晒的沙砾,薄薄的鞋子根本就无法防护……
很快,刘雨田的身上、手上、脚上满是干裂的血口子。为了降温,他想尽了办法,白天从红柳树根挖一些凉沙贴在肚脐上,晚上则调整呼吸,减少水分流失。很快,水尽粮绝了,但大漠茫茫,一眼也望不到尽头。
能舍弃的东西都舍弃掉了,只剩下指南针、地图、80克军刀,一本日记本和一面国旗。刘雨田饥渴难忍,一开始,他采摘胡杨叶子作为食物。到后来,空中飞的苍蝇、蚊子,地上爬的甲虫、蚂蚁、四脚蛇,都成了他的捕食对象。吃着吃着,他还吃出了经验:蚂蚁最难吃,臊得很;苍蝇味道好,有股子甜味;至于蜘蛛,食之无味……
到了缺水断粮的第八天,刘雨田机械地迈动双腿,突然发现远处竟有一片稀疏的芦苇。他欣喜地奔跑过去,用十根手指拼了命地挖,挖出了一个半米多深的小坑。慢慢地,小坑里渗出了浑浊的黄汤,刘雨田二话不说,一饮而尽。那一刻,这股子黄汤简直比黄金还要珍贵!
幸运的是,不久之后,刘雨田被当地牧民救起。此时的他已经全身浮肿,双腿根本无法支撑站立,体重从 71千克降至52千克。
即便如此,在休养半年之后,倔强的刘雨田于1987年年底再次从于田出发,进入浩瀚的塔克拉玛干沙漠。40多日后,刘雨田沿中轴线行进约500千米,最终抵达沙雅县,完成了人类首次在单人无后援的情况下纵穿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壮举。
走出沙漠的刘雨田泪流满面,对着沙漠大吼:“塔克拉玛干,你不再是死亡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