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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岭上的红点

2021-12-26余秋雨

当代工人·精品C 2021年6期
关键词:红点山村母亲

余秋雨

前年冬天,母亲告诉我,家乡的老屋无论如何必须卖掉了。全家兄弟姐妹中,我是最反对卖屋的一个,为着一种说不清的理由。

而母亲的理由却说得无可辩驳:“几十年没人住,再不卖就要坍了。你对老屋有情分,索性这次就去住几天吧,给它告个别。”

我家老屋是一栋两层的楼房,不知是祖父还是曾祖父盖的。在贫瘠的山村中,它像一座城堡矗立着,十分显眼。全村几乎都姓余,既有余氏祖堂也有余氏祠堂,但是最能代表余氏家族荣耀的,是这座楼。

人的记忆真是奇特。好几十年过去了,这间屋子的一切细枝末节竟然都还贮积在脑海的最底层,一见面全都翻腾出来,连每一缕木纹、每一块污斑都严丝密缝地对应上了。我痴痴地环视一周,又伸出双手沿壁抚摩过去,就像抚摩着自己的肌体、自己的灵魂。

终于,我摩到了窗台。这是我的眼睛,我最初就在这儿开始打量世界。母亲怜惜地看着成日扒在窗口的儿子,下决心卸去沉重的窗板,换上两页推拉玻璃。从此,这间屋子和我的眼睛一起明亮。

这天晚上我睡得很早。天很冷,乡间没有电灯,四周安静得怪异,只能睡,直到明亮的光逼得我把眼睛睁开。我眯缝着眼睛向窗外看去,兜眼竟是一排银亮的雪岭。昨天晚上下了一夜大雪,下在我无梦的沉睡中,下在岁月的沟壑间,下得如此充分、如此透彻。

一个陡起的记忆猛地闯入脑海。也是躺在被窝里,两眼直直地看着银亮的雪岭。母亲催我起床上学,我推说冷,多赖一会儿。母亲无奈,陪着我看窗外。“你看!”她突然用手指了一下。

顺着母亲的手看去,雪岭顶上,晃动着一个红点。一天一地都是一片洁白,这个红点便显得分外耀眼。这是河英,我的同班同学,她住在山那头,翻山上学来了。那年我才6岁,她比我大10岁,同上小学二年级。她头上扎着一方长长的红头巾,那是学校的老师给她的。

这么一个女孩一大清早就要翻过雪山来上学,家长和老师都不放心。后来有一位女教师出了主意,叫她扎上这方红头巾。于是,这个河英上一趟学好气派,刚刚在那头山坡摆脱妈妈的目光,便投入这头山坡老师的注视。每个冬天的清早,她就化作雪岭上的一个红点,在两位女性的呵护下,像朝圣一样,逶逶迤迤走向学校,走向书本。

这件事,远近几个山村都知道,因此每天注视这个红点的人,远不止两位女性。这红点,已成了学校上课的预备铃声。只要河英一爬上山顶,山这边有孩子的家庭就忙碌开了。

女孩到十五六岁,在当时的山乡已是应该结婚的年龄。早在一年前,家里已为河英准备了婚礼。举行婚礼的前一天,新娘子找不到了。两天后,在教室窗口,躲躲闪闪地伸出了一个漂亮姑娘蓬头散发的脸。她怎么也不肯离开,要女教师收下她干杂活。女教师眼波一闪,拉起她的手走向办公室。

那天,河英从办公室出来,她和几个女教师的眼圈都是红红的。当天傍晚放学后,女教师们锁了校门,一个不剩地领着河英翻过山去,去与她的父母亲商量。第二天,河英就坐进了我们教室,成了班级里第二个不姓余的学生。

这件事何以办得这样爽利,直到我长大后还在经常疑惑。在山村,新娘子逃婚可是一件大事,哪部小说、戏曲一写到这样的事不是渲染得天翻地覆、险象环生?河英的父母怎么会让自己的女儿如此干脆地斩断前姻来上学呢?我想,根本原因在于几位女教师的奇异出现。

山村的农民一辈子也难得见到一个读书人,更无法想象一个能识文断字的女人。那天晚上,这么多女教师一起来到山那边的河英家,一定把她父母震慑了。这些完全来自另一世界的雅洁女子,柔声细气地说着他们根本反驳不了的陌生言词。她们居然说,把河英交给她们,过不了几年也能变得像她们这样!

据说,那天夜里,与河英父母一起送女教师过山的乡亲很多,连原本该是河英的“婆家”也在,长长的火把阵接成了一条火龙。

只有举办盛大的庙会,才会出现这种景象。

河英是我们学校的第一个女生。她进校之后,陆续又有一些女孩子进来,教室里满满的,很像一个班级了。

女教师常常到县城去,观摩正规小学的教学,顺便向县里申请一点经费。她们每次回来,总要在学校里搞点新花样,后来,竟然开起了学生运动会。

学生们排队出来了,最引人注目的是河英。她已是一個大姑娘,运动衫裤是她自己照着画报上女运动员的照片缝制的。

我记得她走出操场前,几次在女教师跟前忸怩退缩,不断抻拉着自己的短裤,像要把它拉长。最后,几个女教师一把将她推出了门外。门外,立即引起乡亲们的一片怪叫,怪叫过后一片嘁嚓,过后又是一片寂静。而河英,则把头昂起,开始跨栏、滚翻、投篮。

这一天,整个运动会的中心是她。河英背后,站着一排女教师,她们都穿着县城买来的长袖运动衣,脖子上挂着哨子,满脸鼓励;再背后,是尼姑庵斑驳的门庭。这里,重迭着三度景深。

这次运动会的后果是灾难性的。此后,常能听到家长这样骂女儿:“你去浪吧,与河英一样!”好几个女孩退学了,男孩也经不起家长的再三叮嘱,不再与河英一起玩,一起走路。村里一位近似于族长的老人还找到了女教师,希望将河英退学,说余氏家族很难看得惯这样的学生。

今天,我躺在被窝里,透过玻璃窗死死盯着远处的雪岭,总想在那里找到什么。好久好久,什么也没有,没有红点,也没有褐点和灰点。

起床后,我与母亲谈起河英,母亲也还记得她,说:“可以找米根打听一下。”

那天上午,我踏雪找到了陈米根的小店,就在小学隔壁。两人第一眼就互相认出来了。他极其热情,寒暄过后,从一个木箱里拿出两块芝麻饼塞在我手里,又沏出一杯茶来放在柜台上。店堂里没有椅子,我们就站着说话。

他突然笑得有点奇怪,凑上嘴来说:“还是告诉你了吧,最后也瞒不住,这次买你家房子的正是我的儿子。我不出面,是怕伯母在价格上为难。说来见笑,我那时到你家温习功课,就看中了你家的房子。伯母也真是,几十年前就安上了玻璃窗!据说装了四次?”

这个话题谈下去对我实在有点艰难,我只好客气地打断他,打听河英的下落。他说:“亏得你还记得她。山里女人就那个样子了,成天干粗活,又生了一大堆孩子,孩子结婚后与儿媳妇们合不来,分开过。成了老太婆了,我前年进山看到她,连我的名字也忘了。”

就这样,三言两语,就把童年时代最要好的两个朋友都交割清了。

离开小店,才走几步就看到了我们的校门。放寒假了,校园里阒寂无人,我独个儿绕围墙走了一圈便匆匆离开。回家告诉母亲,我明天就想回去了。母亲忧伤地说:“你这一回去,再也不会来了。没房了,从此余家这一脉的后代真要浪迹天涯了。”

第二天一早,我依然躺在被窝里凝视着雪岭。那个消失的红点,突然变得那么遥远,那么抽象,却又那么震撼人心。难道,这红点竟是倏忽而逝的哈雷彗星?

迷迷糊糊地,心中浮现出一位早就浪迹天涯的余姓诗人写哈雷彗星的几句诗。

你永远奔驰在轮回的悲剧。

一路扬着朝圣的长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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