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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怨青山不葬愁

2021-12-25卢涛

小小说月刊·下半月 2021年12期
关键词:阿秀阿姆四中

卢涛

眼前那条狭长的巷子,在昏暗的街灯下安静地睡着。青石板的路面,倒映着东门骑楼的脊背。沿街的店铺都关上了门,从门缝里隐隐约约透出屋里的灯光。

我摸摸脖子后面的皮肤,感觉凉飕飕的。那条黑亮的大辫子被我用剪刀“咔嚓”剪掉了,昨天阿姆还在家里大哭了一场。

在阿姆面前,我没有哭。可是刚刚在他面前,我却控制不了自己。我哭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是委屈?是恐惧?还是担心自己不够勇敢?

他不一样。他是勇敢的。

他是芸生。

刚刚在粤东会馆的后屋,我听到芸生和他的同志们说的那些事情,罢工、罢课、游行。方形的木板桌子,煤油灯忽明忽暗。屋里的青年人,时而起身从凳子上蹦起来,时而激动地挥舞拳头,时而相互对望着沉默。我记得芸生那双眼睛发出来的光,好像要把周围的黑暗都撕裂开来。窗外,1926年的月亮在冬夜的天幕上,俯瞰着这一切。

他们陆续走了,只剩下我。

这个时候,他好像才看见了我的后脑。怎么了?剪辫子了?他一边问,一边收拾着桌面的茶碗。

我的眼泪是滚出来的,像是没有闸门的柳江河水。

秋帆,你不要哭。芸生抬起头,凝神看着我。你这样很好看。

我才没有哭。我把头撇过一旁,故意不看他。我阿姆才哭得厉害呢。

秋帆,你可知道,这辫子是该剪的,女孩子就应该反抗。你阿姆不懂。这个封建的东西把我们压迫了多少年?!

那以后演话剧,我没有辫子了,怎么演你的女伴?我心事重重地问。

傻秋帆,以后革命不只是演话剧,我们还要下农村,要搞武装。在四中的女学生里,你是有这个觉悟的。我相信你可以。芸生笑着对我说,他的笑容温柔地散开在室内的光晕里。

我的本名叫丽华。秋帆,是芸生给我起的名字。

做了一辈子的陈家米铺生意,我爹爹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女儿的名字会和陌生男人的名字出现在“白头帖”上。四中附近的东门巷子,到处可以看见那些白色的小字报。

我刚开始并不知道芸生负责柳州八属的党务工作。芸生总是一副沉稳儒雅的模样。他口才极好,站在人群中演讲的时候,他永远是最挺拔的那一个人。

十七岁的我只是跟着国文老师去了夜校,教不识字的街坊描红、写字。有时候客串话剧角色,演送郎北伐的戏份。有时候还扛着旗子走在游行队伍的最前面。

我养你这么大,不求你多有出息,最起码清清白白地嫁一个好人家。你说,你和那个张芸生到底怎么回事?愤怒的爹爹顺手把他最喜爱的青花瓷花瓶打翻在地。

爹,芸生他们在做一件大事。他们要造出一个新世界,我想……我想出一份力。

你是个女孩子,你不要被别人带偏了。

爹,女孩子怎么了?女孩子就要听天由命吗?隔壁家的阿秀,十四岁就被许配给杂货铺的麦少爷。可是阿秀哭着对我说,她想上学,她想读书,她不想嫁到麦家当小妾。

女孩生来就是要嫁人。不要惹这么多事!爹爹横着脸说。

爹,我就算嫁,也要嫁给芸生。否则我就一辈子不嫁人。

你……

爹爹被我气得一屁股坐在了太师椅上,浑身颤抖。

芸生来提亲的时候,是淋着雨来的。那天,下起了那个冬天最大的一场雨。我家骑楼前面的台阶溅起了大大小小的水花,涟漪一圈圈的,煞是好看。

我也不知道芸生究竟是怎么说服了我爹爹。我真的成了芸生的未婚妻。

秋帆,以后你就用这个名字吧。芸生在巷口和我分别时说。陈丽华,从此死了。你还活着。

我觉得自己的身体里好像有一个自己复活了,是因为芸生吗?还是为了别的?

就像我剪掉辫子的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活得更像一个人,一个真正的人。

我爹怎么会答应你?我不解地问。

我告诉他老人家,我在老家福建有五间洋行。不瞒你说,我家是开洋行的。真的对不起,没想到小人这么卑鄙。造谣生事,是我拖累你了。芸生低下头,神情很懊恼。

没关系。拖累又何妨?我也低下头,一字一顿地说。

……

今晚,粤东会馆的夜色特别迷人。

我要走了。

明天我就要和因为反对当局政府而被四中开除的几个同学一起南下广州学习。

今晚的我并不知道这个夜晚是我和芸生最后的诀别。来年的4月12日,芸生被捕。

今晚的我并不知道在南宁陆军监狱里度过130多个日夜的他有没有想起那个剪了辫子还在他面前落泪的我。

今晚的我并不知道他在生命终结的最后一刻,他有没有感觉到子弹击穿进胸膛的痛。

今晚的我并不知道,我将会收到他托人从狱中給我捎来的一封信,里面有一句诗:

秋坟一夜啼鹃血,为怨青山不葬愁。

诗的后面,还有一句话:

秋帆,有一天我死了,你不要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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