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飞一只隼(外一篇)
2021-12-25许登彦
◎许登彦
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一直在搜肠刮肚,找不出更合适和准确的词汇来界定这只隼和人的关系,权且称之为宠物吧。我的朋友郑辉,她的宠物就是一只隼。吃过晚饭后的黄昏或者傍晚,每次带着这只隼去空阔地带,让隼在高空中“散步”的时候,郑辉的手里都会拿着一个偌大的线轴,把隼往空中抛去,然后一点一点地放线,隼就会越飞越高。等隼飞累了,再一点一点地收线,把隼从高空拉回到大地坚实的怀抱。一幅很奇怪而有趣的场景,像放风筝一样放飞隼。曾问郑辉这样做的目的和初衷,说是不用线系着,担心隼在高空中会迷路,找不到回家的路。
郑辉在沙漠边缘一个名叫“驼铃梦坡”的沙漠生态旅游风景区工作。2019年的“五一”期间,她陪着一帮朋友去古尔班通古特沙漠游玩,在一棵胡杨树的枝丫间发现了一个桌子般大小的隼巢,隼巢里伸出了四只张开喙嗷嗷待哺的小雏隼的头。许是成隼在外觅食遇到了什么凶险和不测,这四只小雏隼早已饿得皮包骨头,奄奄一息。不忍心看着小雏隼活活饿死,郑辉和她的朋友顿生恻隐之心,便把这四只小雏隼带了回来。
郑辉喜爱隼,得到了一只小雏隼。郑辉告诉我,也许是朋友饲养隼缺乏经验、饲养方法不科学,或是小雏隼对人类不信任、怀有强烈戒备心理的缘故吧,另外三只被认领的小雏隼没有能够存活下来。说这些时,郑辉脸庞上弥漫着浓浓的忧伤之情。
郑辉把认领回家的这只小雏隼视为己出,当作自己的“孩子”。她的大部分时间都花费在了照料这只小雏隼的“饮食起居”上。郑辉是一位称职的好“保姆”,她无微不至地照料着这只小雏隼。刚开始,郑辉对喂食这只小雏隼缺乏经验和信心,她在网上查阅相关资料,了解到隼只能吃精肉、瘦肉和动物的肝、肺等内脏,不能喂食肥肉。因为隼一吃肥肉,就容易拉肚子,而且很难治好。每天下班后,郑辉就到镇里的农贸市场买一些精肉和瘦肉,回家洗净、切碎,喂食小雏隼。后来随着小雏隼的食量逐渐增大,郑辉在经济上开始“吃紧”。小雏隼处于发育生长期,一天下来吃的精肉花销在百元左右。后来郑辉就开始买牛、羊等牲畜的肝、肺等内脏。两三天买一次,放在冰箱里冻着。郑辉把有异味的动物内脏和饭菜放在了同一个冰箱里,遭到了丈夫和女儿的强烈反对,但她依然故我、不改初衷。每次在小雏隼“吃饭”之前,郑辉会把动物内脏从冰箱里拿出来,先解冻,用清水洗净,再放到锅里用沸水消毒,把内脏切成均匀的小块,端给小雏隼吃,为的是防止有稍大的肉块会噎着小雏隼。小雏隼“吃完饭”,郑辉就开始忙着给小雏隼清洁卫生、梳理羽毛……有了郑辉细心的照料,这只小雏隼的生命得以延续,并健康、快乐地成长。
随着时间的推移,郑辉与这只小雏隼建立了极其深厚的感情。每次喂食前,只要一见到郑辉,小雏隼就像一个学步的孩子,歪歪斜斜地扭动着双脚,拍打着肉嘟嘟的小翅膀,一头就扎进郑辉的怀里。大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令人心生羡慕之情。郑辉住的是楼房,在楼里饲养隼不方便,她就把这只小雏隼寄养在了她婆婆家的平房院子里,我同郑辉经常去她婆婆家看望小雏隼。在院子的场地上,小雏隼来回走动时,就像一个滚动的肉团。身上肉嘟嘟的,已长出了一些细小的羽毛,羽毛上面则有一层黄色的绒毛,一有小风吹过,它身上的黄色小绒毛就会飘动,一双黑豆似的眼睛东瞅瞅、西瞧瞧,煞是可爱。拉开小雏隼的小翅膀,末端一排肉质、粉红色的羽管历历可数。它的喙已呈弯曲状,两个鼻孔分列左右。
那段时间,我正巧借调到郑辉所在的单位,从事景区的文字申报工作,得以同郑辉一起研究和探讨隼的生活习性等话题。我们从网上查阅了和隼相关的资料、信息,根据图像确认,这只小雏隼是新疆隼特有的一个品种,性情桀骜难驯,一般很难在人工饲养环境下成活。郑辉以一个“保姆”的细心和爱心,创造了一个生命的奇迹。
在郑辉的精心照料下,这只小雏隼长得越发健壮,身上的黄色小绒毛已经褪去,羽翼变得丰满,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趾爪孔武有力,显示出猛禽王者的威仪和气度。每次郑辉给小雏隼喂食,小雏隼都是一副饿极了的样子,叨起盘里的碎肉狼吞虎咽。长到五个月大的时候,小雏隼开始踮起趾爪在院子里拍打着翅膀练习飞行。有时候还能在半空飞一会儿,但过不了多久就会落到地上。郑辉担心小雏隼一不小心会飞出院子,遭到意外伤害,就把一根挺结实的细绳子拴在小雏隼的腿上。慢慢地,这只小雏隼已能在院子的上方低空飞行,但它的腿上却多了一根奇怪的绳子。
这只小雏隼长大了,有了成隼的模样,两只翅膀完全展开有1米多长。郑辉购买了隼架、护套、眼罩等全套隼具,对这只隼进行了“全副装备”。在野外放飞时,郑辉就让隼站在自己的手臂上,和隼一起目视前方,俨然成了驯隼人。后来,郑辉突发奇想,想让隼在景区大门口陪游客拍照合影。她把自己的想法跟景区负责人进行了沟通,负责人当即点头同意。在旅游旺季,这只隼主要的“工作”就是“陪”着游客拍照合影,一人一次10元。这只隼可以自己“挣钱”养活自己了,郑辉非常高兴,脸蛋笑成了灿烂的花朵。
记得2019年8月的一个黄昏,我和郑辉一起去僻静的旷野放飞隼。在我的极力劝说下,郑辉解开了系在隼腿上的绳子。隼越飞越高,渐渐地消失在了我们的视野里。郑辉惊慌失措,开始责怪我。就在我暗暗高兴、郑辉彻底失望的时候,这只隼又出现在了我们的视线里。郑辉高兴得又蹦又跳。我悲哀地想,这只隼和人类长期生活在一起,已经有了强烈的依赖关系,永远找不到回家的路了。这只隼在落下来的时候,不小心一头扎进了一块棉花田里,整个身体卡在棉花枝叶中间,动弹不得,两只翅膀无助地拍打着。看到我俩来解救它,隼的眼睛里流露出求助和依恋的神情。
我用蹩脚的文字讲完了这只隼的故事,这是一个甜蜜而忧伤的故事。
“借”鼠粮
夜深了,一豆灯光下,我在安静的稿纸上尽情放牧着自己的心情和文字。这时,我无意间扭头,发现一只银灰色的鼠就驻足在房间的地板中央,距离我大概有一米。这只鼠半蹲着身子,两只前爪抬起来,握成两个半拳头状,在胸前低垂着,仿佛在向我作揖,举止和神态显得彬彬有礼而极富教养。我忍不住轻轻地笑了一声,这只鼠立即做出反应,嘴里“吱吱”叫了两声,仿佛在跟我拱手打招呼:“许生,这厢有礼了!”我宁静的目光与这只鼠两只闪闪发光的眼睛长久地对视。
在这样一个阒静的夜晚,我和一只神态高雅的鼠在做深入的交谈。大概看出我的目光充满了柔和与友善,这只鼠目光清澈,神态显得镇定自若。它开始用两只前爪极其悠闲地做起脸部“按摩”,每一招每一式都像模像样,显得极有耐心和细致。等“洗完脸”之后,这只鼠把一只前爪放了下来,另一只前爪则搭在嘴边,湿润的小鼻头在虚无的空气中使劲地嗅着。随后它旁若无人地来到了不远处的餐桌底下,晚饭遗留下的一小坨米粒团吸引了它的目光。在米粒团前,它停住了,依旧优雅地支起上身,用两只前爪小心翼翼地捧起眼前的米粒团,开始一小口一小口地享用这顿晚餐。我看见,这只鼠在享用美餐时,嘴里的门牙露了出来,在灯光下闪着幽幽的白光。两边的腮帮子随着咀嚼食物的牙床一鼓一鼓的,那可爱的样子令人忍俊不禁。吃完东西后,这只鼠大摇大摆地在房间四处逛了一圈。在参观完后,这只鼠又“吱吱”叫了两声,算是跟我说“再见”,就悄无声息地隐没在了夜色之中。这只极具“表演”天赋的鼠,让我半天缓不过神来,如同置身梦中,一个不可思议的夜晚遇到了一只有思想的鼠。
在夜晚邂逅的这只鼠,让我的思绪穿越时空隧道,又回到了我的乡村少年时代,三个野孩子在田地里掘取鼠粮的情景历历在目。
那是20世纪70年代初,甘肃老家高台县城发生灾荒,父母迫于生计,带着我和大弟来到了新疆,在石河子乡一个叫努尔巴克的小村庄安家落户。后来有了小弟。我清楚地记得,我当时已经八岁了,村子里还没有包产到户。大人们到大田地里劳动,挣工分养活全家人。我们家有三个“饿死鬼投胎的和尚”,拮据的家庭条件可想而知,家里常常是一日三餐的粗粮都吃不饱。由于长期营养不良,我们弟兄仨面黄肌瘦,父亲愁眉苦脸,母亲则在一旁悄悄地抹眼泪。
穷苦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我排行老大,幼小的心灵过早地经受了生活的艰辛,体会到了父母劳作的辛苦。家里有了吃的,我把自己的一份尽可能多地分出一些,匀给两个年幼的弟弟,想以此为父母分忧解难。每当此时,父亲总是用他那宽厚的手掌一遍遍抚摸着我的头说:“彦娃儿,懂事的好孩子!”我看见父亲凝重的脸默默地转向了窗外。
记得有一年秋天,父亲带着我去给生产队里的一块黄豆地浇最后一次水。在渠水进到第一条埂子所“管”的豆地里时,父亲来到第二条埂子地边忙着修补埂子,防止第一条埂子即将下来的水乱跑。父亲用铁锹取地埂边的土,连挖了几锹,竟挖出了一个鼠洞,四五只肥硕的田鼠仓皇逃窜。父亲这一挖,还挖出了田鼠的“粮仓”:一粒粒金灿灿的黄豆。跟在父亲身后的我看到一窝的黄豆粒欣喜异常,急忙把上衣脱下来,铺在地上,专心致志地开始捡拾起鼠洞里的黄豆粒来。最后捡完,竟有父亲的双手一捧那么多。父子俩相视一笑,我心里甭提多高兴了。下午下工,为了避免被生产队的人发现,我和父亲分开走。我在林带里捡了一些当柴火烧的枯树枝,把包着黄豆粒的上衣藏在柴堆最里面,若无其事地背着柴堆回家。
回到家,我从柴堆里取出黄豆粒,拿给母亲看。母亲当时吓坏了,以为是我偷了生产队的粮食,扬手就要打我。父亲及时制止,并说明了原委,母亲才转怒为喜。母亲用清水把黄豆粒洗了一遍,控干,然后来到院里,把黄豆粒摊在柴火房顶的一块木板上,上面又盖了一个木筛子。母亲做这些事的时候很隐秘,并叮嘱我们弟兄仨不许告诉任何人。过了几天,黄豆粒完全晒干了,母亲取下黄豆粒,用铁锅炒熟,每人的小口袋装了一兜,仨兄弟嘴里嘎嘣嘎嘣脆响,吃得格外香甜。尤其是我,脸上洋溢着一种掩饰不住的自豪和喜悦之情,这是我“顺手牵羊”得来的鼠粮,在两个弟弟面前能不显摆一下吗?
自从有了这第一次“借鼠粮”的成功后,我尝到了甜头,心里有了“小九九”。每逢暑假或是周末做完作业没事的时候,我就领着两个弟弟,带上一把铁锹和空袋子,到大田地里去掘鼠洞“借鼠粮”。挖鼠洞的次数多了,我对鉴别鼠洞里有无鼠粮有了很丰富的经验。一看鼠洞口的新鲜泥土和爪印,便知鼠洞“粮仓”里有没有“存货”。每次“借鼠粮”,我们弟兄仨都是满载而归,袋子里装的有时是麦粒,有时是玉米、黄豆、绿豆,还有葵花子……不一而足。那个时候,我们弟兄仨“借”到的这些鼠粮,帮助我们一家人挺过了那段艰难的岁月。
鼠被列为“四害”之首,但我却对鼠族充满了难以言说的感激之情。直到生产队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土地分给了村民,我也上高中了,在学校寄宿,再也没有带着两个弟弟去挖鼠洞“借鼠粮”了。
今晚遇到的这只鼠,与少年时代掘鼠洞“借鼠粮”的情景联系在一起,竟让我有了一种穿越时空的感觉。我一直认为,人类和自然界是一种相互依存、相互救赎的关系。冥冥之中与我相遇的这只鼠,现在向我“讨鼠粮”来了。
今晚遇到的这只鼠,与少年时代掘鼠洞“借鼠粮”的情景联系在一起,竟让我有了一种穿越时空的感觉。如果世间真的有因果轮回,或许冥冥之中与我相遇的这只鼠,就是当年鼠族中的一员,如今向我“讨鼠粮”来了,我如此默想。
我一直认为,人类和自然界是一种相互依存、相互救赎的关系。
郑辉救下了小隼,并将其抚养长大,小隼依恋着抚养它的人,并再也不愿意离开,他们给予彼此温暖,给予彼此陪伴。
多年前鼠洞里的粮食帮助我们家渡过难关,也温暖了我幼时的岁月,如今,我们再不会为果腹而发愁,有更大的能力、更多的精力去关注自然界,关注自然界的动物与植物,并给予它们力所能及的帮助,去追寻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去构建一个更美丽多样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