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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号世界真实之感从何而来?
——文化技术性生产的个体理性认知困境反思

2021-12-23

天府新论 2021年6期
关键词:理性符号个体

高 旸

理性=真理=现实,这一等式把主观和客观世界结合成一个对立统一体。在这个等式中,理性是颠覆性力量、“否定性力量”,作为理论理性和实践理性,它确立了人和万物的真理,即使人和万物成为其真正样子的条件。(1)赫伯特·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刘继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第106页。

——赫伯特·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

“理性=真理=现实”,马尔库塞以一个简单的等式,勾勒出现代社会人类理解现实的思维逻辑。人们借助将现实理解为合理,力图证明理论和实践的真理不是主观的,而是客观的条件。在理性与现实之间,人们借助认知实践建构出真理概念,以此证明人类认知产物的客观存在性。科学技术成为一个全面的信仰系统,赋予生命意义,使人安宁,使人获得道德上的满足,甚至使人产生不朽的感觉。(2)尼尔·波兹曼:《技术垄断:文化向技术投降》,何道宽译,中信出版社,2019年,第162页。在此背景下,一些学者尝试将科学技术应用于社会治理和公共政治,寻求对人类社会的技术治理(Technocracy),并由此演化出以科学管理和专家政治为特征的技治主义(Technocratism)思潮。(3)刘永谋、李佩:《科学技术与社会治理:技术治理运动的兴衰与反思》,《科学与社会》2017年第2期。伴随科学技术的创新传播,技治主义在现代社会获得了大量拥护者和践行者。技术的理性光辉,让人们无时无刻不感觉自己是理性生物,我们理性地去思考、去改变、去创造。虽然有学者提出要警惕技治主义的技术至上倾向,但从社会的政治领域、经济领域到文化领域,技治主义已深嵌于个体思维逻辑,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个体认知实践。从“引力波”到“量子波动速读”,人们开始在社会生活中过度追求技术革新,日常认知实践中的技治主义现象愈加普遍。有鉴于此,文章从符号认知角度切入,以电影这一现代技术产物为研究案例,建构符号认知理论模型,思考个体理性认识实践中技治主义困境的成因、特征及应对策略。

一、理论模型:人类符号认知的批判解放与主体想象进路

本文主要借鉴卡尔-奥托·阿佩尔和莫里斯·布洛克的相关研究成果,尝试建构符号认知理论分析模型。前者从认知哲学角度,为理解个体理性认知实践提供参照;后者则从认知人类学角度,提供了思考技术语境下虚拟符号世界生成的基本思路。

(一)作为一种思想批判解释路径的认知旨趣

从符号视角看待人类理性认知实践,认知目的达成的基本条件在于知识先验性,这种知识先验性蕴藏于各类符号之中。人们运用理性思维将认知对象从特殊性存在加工为普遍性存在,使其成为分析其他同类或相似事物的先验逻辑,即人类社会的知识体系。这些知识体系以语言、文字或图像等符号形式存在,以换取超脱自然时空限制的稳定性或永恒性。德国哲学家卡尔-奥托·阿佩尔认为,人类知识的可能性和有效性条件不能仅仅被归结为逻辑心理机能,一种纯粹的对象意识不可能独自从世界中获得任何意义。任何一种知识所蕴含的意义可能都实现于存在符号中介的互动中。符号独立于人的认知意识而存在且具有一定的经验先验性,阿佩尔将之称为知识的“身体先天性”(Leibapriori)。正是这种经验先验性,使符号成为一种开放的信息交流中介,符号使用者在互动中可以因时因地对符号信息进行自我解读。阿佩尔以语言分析为例,指出唯有借助语言符号,个体所发出的意向意义才能够与他人的可能意向意义达成一致,从而真正做到“意指”(mean)某物。“我(指个体)之所以具有有效的意向意义,乃是因为有一种不只把我的意向意义固定在其中的语言。”(4)卡尔-奥托·阿佩尔:《哲学的改造》,孙周兴、陆兴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第54页,第57-58页,第69页。由此可见,在阿佩尔对人类理性认知的研究话语中,符号蕴含着先验性的文化逻辑,这种文化逻辑来自人类对外部世界现实的知识提炼,表现为社会的文化符号体系。符号向围绕自身进行互动的双方或多方提供主体解释的自由思想空间,并对解释者的互动认知实践进行客观逻辑规制,这种客观逻辑限制通常被视作理性思维。

基于对符号意义和特质的分析,阿佩尔进一步梳理个体在符号互动中存在的三种认知旨趣,并将之概括为控制和改造客观世界的旨趣、具有意义构造作用的旨趣和思想批判与解放的旨趣。(5)卡尔-奥托·阿佩尔:《哲学的改造》,孙周兴、陆兴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第54页,第57-58页,第69页。上述三种认知旨趣分别存在于个体社会生活的技术实践、交往解释实践和反思实践中,涉及人类由改造自然到改造自我的全过程。其中,交往解释实践旨趣是改造自然实践旨趣发生的前提条件,在解释世界的过程中与改造自然实践互为补充。人类在认识和改造自然的过程中创造出诸多“意义”,并将这些“意义”塑造为融合传统与现在的中介符号,正是这些符号的存在使人类社会实践得以贯通古今。“通过这种传统中介化,人类存在才得以积聚技术知识,并加深和丰富他们对那种赋予他们以超出动物界的优越性的可能的意义-动机的理解。”(6)卡尔-奥托·阿佩尔:《哲学的改造》,孙周兴、陆兴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第54页,第57-58页,第69页。在不断改造和解释外在世界过程中,人类借助符号中介形成“解释的共同体”。在围绕符号展开日常互动中,人类开始发出对自我存在意义的追问,产生人类认知实践中最具理性特征的第三种旨趣,即自我的思想批判与解放。

分析阿佩尔有关人类认知的研究文本可以发现,符号被视作人类各类实践信息的多元复合体,是人类社会维持互动和联系的中介体系。人类对符号的最深层次运用主要表现为一种意识形态批判,借此完成由感性认知向理性认知的转变,即“激发所有的人通过自我沉思把可以因果说明的行为方式转换为可理解的行为”(7)卡尔-奥托·阿佩尔:《哲学的改造》,孙周兴、陆兴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第83页。。阿佩尔认为,人类可以通过这种以意识形态批判为旨趣的认识实践,实现自我身心诊断和治疗,最终达到将存在于身体中的精神纯粹表达的状态。阿佩尔的论述为理解人类理性认知实践提供了颇具思辨性的理论参照,即符号或可成为个体完成内省的一种可能,个体通过解读和认知符号可以直达内心,实现自我思想批判与解放。

(二)作为多重生活想象实现可能的认知旨趣

进入21世纪,英国人类学家莫里斯·布洛克将认知人类学与认知科学相结合,为研究人类认知行为提供了一个新的理论进路。布洛克提出,虽然以格尔茨为代表的一部分人类学家认为社会文化与个体心理之间存在着客观相对性,但就文化的瞬间体验而言, “片刻的思考只能意味着对人的意义,在此情况下,社会文化符号与个体心理之间的绝对区别是无法存在的”(8)Maurice bloch, Anthropology and Cognitive Challenges,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2, pp.3-4, pp.106-109, p.111.。

布洛克在认知人类学理论建构中,充分借鉴了认知科学的相关理论,强调个体心理意识在符号解读中存在着主动性和差异性,布洛克用“时间旅行”概念来阐释个体在符号解读中的想象力差异,指出“人们借助时间旅行去建构主体意识,在时间旅行中积累对外界文化符号意义解读的素材。‘时间旅行’使我们有能力用大脑构建场景而不是我们所处的现实场景。由此,我们对外部文化符号意义的解读过程是在大脑意识场景中完成的”(9)Maurice bloch, Anthropology and Cognitive Challenges,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2, pp.3-4, pp.106-109, p.111.。在此,布洛克所提出的在符号认知中进行“时间旅行”,与阿佩尔认为符号是一类融合传统与现在的中介体系存在着异曲同工之处。“时间旅行”同样强调个体对符号认知解读中的经验先验性,即,将以往的文化经验与此时此地的符号解读相联系,完成对符号所蕴含信息的即时性认知。这种个体认知实践的先验性差异,使每个人对符号信息的解读都各不相同,即使可以为个体符号认知设定统一的时空条件,但在思想中各自进行的“时间旅行”却并不受限于外界空间。

布洛克指出,个体通过想象外部世界,实现脱离现实束缚、生活于其他世界的目标,并由此产生小说、诗歌和戏剧等诸多艺术创造性活动。主体想象能力使人类个体能够完成对外部事物的思维加工,将各类经验事实塑造成文化叙事符号,以各类叙事符号建构出文艺作品的思维想象空间。受众在接受各类艺术作品时以“时间旅行”的方式完成思维解读,在各自独有的思维场景中实现情感体验乃至共鸣。借助符号载体进行思维想象,个体得以脱离现实经验塑造自身的多重角色,布洛克将之称为扮演游戏(pretend play)。布洛克认为“角色与经验载体的分离不仅是扮演游戏的特征,也是成人社会生活的特征”(10)Maurice bloch, Anthropology and Cognitive Challenges,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2, pp.3-4, pp.106-109, p.111.。由多重符号交织构建成的虚拟世界,为个体进行角色想象和扮演提供了必要空间,这类角色扮演虽存在于想象空间之内,但同时也与个体的现实生活两相验证,成为个体想象、认知和反思现实社会生活的一种“工具”。人类在实现多重社会角色想象的认知旨趣驱动下,沉迷于对象征符号的创造和运用,进而建构形成虚拟的符号世界。

(三)技术渗透下的符号叙事及认知分析可能性模型

综合阿佩尔和布洛克对人类认知问题的研究拓展,可将人类社会符号认知行为演绎为“主体—解释对象(符号)—意义”的一般思维过程。在符号认知实践中,主体的认知动机主要由解释和想象组成,经过符号系统中介最终衍生出叙事解读、信息沟通和自我反思三重结果意义。(见图1)阿佩尔和布洛克所描绘的个体符号认识实践框架均立足于社会日常生活,即阿佩尔所说的“即时即地”和布洛克所界定的“瞬间体验”。但结合当下人类社会认知现实,可以发现在由各类技术所建构的“第二自然”中,符号信息规模远远超过了日常生活世界。在虚拟的技术世界里,符号不再是简单的传统与现实的二元融合,潜藏于技术之内的规训意义成为构成符号中介系统的第三类要素,符号系统变得更为开放且复杂。在此类世界中,技术为个体的符号认知行为设定了额外的规则框架,个体认知实践结果不仅源自内在自我心理和外在知识逻辑要素,还将受到潜在技术的规训影响。在技术介入下,符号创造者得以进一步增强叙事信息的延展性,而个体认知实践也不再受制于日常生活的瞬间性,技术可以延缓个体认知实践过程,甚至达到时间相对静止状态。基于此,在由技术创造的“第二自然”中,个体的认知实践图景与现实社会认识实践及结果相比存在着明显的过程性差异。或可说,人类在技术世界中的认知实践过程,充斥着技术理性的影响和干扰。

图1 技术渗透下人类社会符号叙事及认知模型

二、符号世界:电影中的技术性叙事与个体认知想象

在由技术创造的诸多虚拟世界中,电影或许是人类模仿现实世界最成功的一类,电影创作本身便以刻画现实世界为基础,由光电技术生成的“符号世界”与现实世界存在着较强的信息关联。据此,文章依循上述理论模型,尝试以电影为案例,剖析符号世界的技术性叙事模式与个体认知逻辑。

(一)“虚置的位置”:技术叙事解读与人物群像描绘

当第一部默片出现时,人类新奇地发现自己掌握了创造世界的技术。即使只是无声的人像模拟,也以其独特魅力征服了世人。在有声电影出现以后,电影世界能够生成由图像和声音共同构成的符号体系,使这一由技术构建的符号世界变得更为完美和真实。但不论何种电影创作形式,究其根本都源自对现实加以改编的剧本。电影编剧以天马行空的思维书写着独特的叙事剧本,导演则以蒙太奇式手法完成镜头剪裁和拼接,最终在荧幕上呈现出一个又一个拟真世界。剧本设定了电影世界运转的基本规则,但与自然规则的外在客观性相比,电影世界规则本身便带有创作者的主观意识色彩。对比分析现有电影作品可以发现,外部技术应用越多的作品所能建构的想象空间也越大,科幻电影《复仇者联盟4》的想象张力远远高于同年的战争电影《决战中途岛》,前者可以借助技术实现超自然的符号叙事,而后者虽然应用技术呈现出完美的镜头画面但仍需遵守中途岛战役的史料现实。这或许告诉人们,同样的叙事符号体系构建,离技术越近则受限越小,当人们完全抛弃想象的现实依据时,或许可以在技术世界里达到一种极致的思想“自由”状态。

深入剖析构成电影世界的剧本和镜头,两者都蕴含着一种符号化叙事留白。这种留白可以解释为符号位置的虚置,电影角色和剧本塑造并非针对具体的人或事,虽然角色性格和故事情节都有着基本设定,但由谁扮演和以何种方式扮演却是在创作实践中逐渐摸索完成的。在此,可以借鉴布迪厄对现实社会“位置”的研究经验,即现实社会由各类规模不一的场域组成,而场域又由一个个既相互独立又普遍联系的位置构成。“一个场域可以被定义为在各种位置之间存在的客观关系的一个网络(network),或一个构型(configuration)。”(11)皮埃尔·布迪厄、华康德:《实践与反思:反思社会学导引》,李猛、李康译,中央编译出版社,1995年,第133-134页。位置对应着相应的资源和规则,个体占据了相应位置的资源便接受了蕴含其中的场域规则。电影世界中同样存在着这类位置,但与现实社会场域中的位置不同,电影世界的位置并不具备相应的资源,该类位置由一个个叙事符号构成。在外部技术影响下,位置的客观性被压制而主观性得到了放大,成为一种虚置的位置。电影制作者向虚置的位置注入符号信息并留下信息解读的空白,为个体自主认知提供空间中介。电影制作者正是以这种“主动退让”的方式,在电影世界置入一个又一个虚置的位置,演员和受众则可以自由进出这些位置,并在符号解读中获取“无所拘束”的理性认知体验。

这些虚置的位置及其留白如何形成,或可从电影创作的人物性格群像描绘中寻找答案。与现实生活世界相同,“人”在大多数电影世界中扮演着叙事主体角色,这使电影世界得以成为诸多技术世界中最为“逼真”的一个。不同的是,现实社会生活的人以日常实践验证自我存在,电影世界中的人则是以“人”为形象塑造的虚拟符号。在电影世界中,虚构的“人”不具备意识的“此时此在”性,不论是演员还是观众在诠释电影人物形象时,多采用的是一种“彼时彼在”的信息认知策略,即“如果是我……我将会……”的假设体验式思维模式。在这种移情式认知过程中,受众看似成为符号认知主体,却在认识过程中接受了符号编造者预先设定的思维和技术逻辑。电影创作者正是以这种看似“退让”的方式,换取在电影符号“编码—解码”过程中的思维主动权。纵观电影符号创造、叙事和认知的全过程,均存在着光电技术、3D技术等诸多现代技术的潜在影响。因此,不论是电影创造者还是受众,这些日常生活中真实存在的人,无一例外都在电影世界的认知实践中接受着技术的潜在规制和影响,在虚置的位置中寻找“真实”的理性认知体验,成为技术主导下思考着的个体。

(二)“静默的符号”:电影世界中的场景构建与信息沟通

进一步剖析电影符号化叙事机制,可以发现技术在叙事符号解读和认知中发挥着关键作用。一般而言,电影作品叙事信息的传播模式可以分为两种:由表演者直接讲述的语言和隐喻在电影诸多元素中的符号信息。前者多以日常言语交流的方式,向受众传递整部作品的叙事意图;后者则需要受众结合个人主观偏好和生活经历去进行推敲与揣摩,为受众提供一个理性思考过程。后者赋予了电影叙事独特魅力,在一个高度拟真世界中为个体提供任意开展认知实践尝试的机会,使受众获得一种“充分思考”的满足感。这种符号世界中的认知实践无需调动任何社会资源,更无需付出任何现实代价。电影艺术凭借影像技术媒介,得以在不同镜头切换间完成信息沟通,景物、场所和旁观者都能够成为电影叙事的场景符号,向受众传递角色无法直接“言说”的信息。

场景化叙事是电影艺术创作中较为常见的一种方法,以构建不同场景烘托作品主题,实现人与景、景与情的深度融合。场景具有空间美学意义,人们能够结合生活经验有效辨别不同场景所要传递的信息。(12)丹尼尔·亚伦·西尔、特里·尼科尔斯·克拉克:《场景:空间品质如何塑造社会生活》,祁述裕、吴军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年,第3页。嵌入于场景内的社会意义,使创作者借助内嵌于场景的符号进行信息沟通成为可能。运用光影成像技术,电影可以逼真地复刻现实社会场景,将其纳入整体叙事之中。受众在观看不同场景镜头时所产生的现实生活代入感,可以辅助个体完成对电影场景叙事的解读。对建筑、风景、微风乃至光线变化的处理,都能够帮助创作者完成叙事意图的隐晦传达,创作者巧妙地在镜头拼接和成像处理中刺激观看者的感观神经系统,并借助多种技术处理手段赋予电影世界更强的神秘感和艺术感。

符号在电影世界信息沟通中发挥着中介作用,为电影创作者与受众之间的间接信息交流提供平台。任何一种符号都在与现实世界关联中被赋予相应的意义,没有一种符号是纯粹无意义的,符号在刺激个体视觉神经时也会关联到个体的潜意识,成为个体进行理性思考的直接对象。“每一种图标或是图像在我们为它命名时,每一个索引成分在我们询问它是如何被创造时,都具有着各自的象征维度。”(13)卡尔-奥托·阿佩尔:《哲学的改造》,孙周兴、陆兴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第95页。皮尔斯在符号三元关系论说中曾提出符号蕴含着先验逻辑,将其视为符号发挥中介功能的一个前提。这种作为某物之为某物的“中介”或“表达”的符号,对应于作为一个具有理性必然性的动因的演绎。当人们自觉投入这种动因演绎的认知逻辑时,电影世界便借助诸多符号实现与受众的信息沟通。通常这种沟通是隐秘的,或可说人们在观看一部影片时,多是观众主动寻求与电影世界进行沟通,创作者则隐藏于“银幕之后”。与现实世界的双向沟通不同,电影世界的信息沟通表现出单向沟通特性,创作者表现得十分“静默”和“退让”,让受众在沟通中获得了一种主导者的心理愉悦感。媒介技术使各种符号和感觉始终在平行的轨道上移动,它们永远不能相遇,留给受众主观将之拼接一体的可能,为受众带来“越轨”的体验。(14)W.J.T.Mitchell. “There are No Visual Media,” Journal of Visual Culture,Vol.4, No.2, 2005.在技术辅助下,受众得以自主地将电影叙事中诸多符号信息拼接关联,按照自己的意图去诠释和解读,制造出一种“窥探到真相”的信息沟通快感,而现实生活信息沟通的“即时即地性”显然无法为大众提供任意拼接的机会。

(三)“凝视的镜头”:形式上的自我反思与符号中的知识秩序

参照前文分析模型,当个体围绕符号中介完成叙事解读后,将会进入自我反思的理性认知状态并在反思批判中完成思想解放。那么,在技术建构的电影世界中,各类符号化叙事和信息沟通能否真正唤起大众的自我反思?回到阿佩尔对意识形态认知旨趣发生机制的分析,阿佩尔认为产生这种认知模式需具备两种基本要素:一是客观的和疏离的行为“说明”,它以交往的局部中断为前提;二是随后在一种具有辩证中介作用的深化了的自我理解中对这种“说明”的“超越”。(15)卡尔-奥托·阿佩尔:《哲学的改造》,孙周兴、陆兴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第82页,第84页。

参照意识形态认知旨趣发生的基本要素,可以界定个体认识行为进入理性反思的基本前提为信息传递双方并非处于直接的、通畅的沟通状态,且在沟通中存在着一个具有辩证功能的中介(符号)。依此,电影世界的叙事模式可以满足意识形态认知行为发生的两种基本要素,电影技术在创作者与受众之间搭建起一道技术帷幕,在电影的叙事场域中阻断了直接信息交流发生的可能。电影创作中对诸多符号的运用,则为受众思考提供了丰富的信息对象。但进一步参考阿佩尔对意识形态认知旨趣的深层解读,则可发现电影世界所能达到的是一种形式上的条件满足。意识形态批判式认知旨趣的本质在于,借助符号信息中介作用帮助个体跳出直接交流的既定模式,个体从对符号的辩证思考中实现了由因果关系说明向解释性反思的过渡。意识形态认知旨趣对应于人类所具有的身心相关的自我诊断和自我治疗的身体先天性,是对存在于身体之中的精神的纯粹表达,是“自然的人化”和“人化的自然”。(16)卡尔-奥托·阿佩尔:《哲学的改造》,孙周兴、陆兴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第82页,第84页。

但在电影世界中,这种认知的身体先天性被一种技术先天性所取代,个体的精神表达存在于技术所创造的“第二自然”之中。个体对电影符号信息的解读和认知仍受到剧本规则的影响和镜头拼接技术的限制。在以技术为依托建构的电影世界中充斥着各类叙事符号,受众深陷于繁杂的符号信息难以挣脱,其所能做的仍然是在创作者叙事意图影响下完成“因果关系”式的符号信息说明,而一旦受众跳脱出这种“因果关系”说明的认知模式,电影世界的叙事场景也会随之崩塌,这也是电影创作者所竭力避免的。如何解释人们日常观看电影时所产生的思考行为和情感投入?或可同样在建构电影世界的技术中寻找到答案。在电影叙事中存在着一种常见的成像处理技术,可以达到短暂的“镜头凝视”效果。借助技术手段实现画面定格或放大、突显某些画面元素符号,帮助电影创作者进一步加强对受众的感官神经刺激。毫无准备的受众在观看电影时一般只会简单地将不同符号元素依据现有经验进行简单关联和分类,而当受众受到“镜头凝视”刺激时,则会有意识地去寻找镜头所呈现符号信息的内在规律,并尝试用自己的语言做出符号信息解读。福柯将此描述为,“秩序存在于由注视、检验和语言所创造的网络中,只是在这一网络的空格,秩序才深刻地宣明自己,似乎它早已在那里,默默等待着自己被陈述的时刻”(17)米歇尔·福柯:《词与物》,莫伟民译,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第8页。。在虚拟符号世界中,符号与其内容的关系并不被物本身的秩序所规定,把它们联结在一起的是知识所蕴含的一物与另一物相关联的观念,也就是存在于知识体系中的合理性逻辑。由此,或可推断受众在观看电影中所获得的思考满足感,并不是触达到自我思想反思和解放后的满足感,而是在思考中完成知识秩序寻找和陈述后的心理慰藉。

与此同时,“镜头凝视”还可以帮助受众达到现实世界无法做到的时间控制效果,为受众在观影过程中提供类似于沉思的认知体验。在现实生活实践中,个体不断承受着时间流逝之痛,时钟精准的分秒刻度将个体的思考分割为“每一刻”,这种看似时间上的连续性往往造成的是思维化,“此时此刻”的思考永远不可能与“彼时彼刻”的思考置入同样的叙事场景。依托技术手段建构的电影叙事场景,为人类逃离无休止的时间叙事序列提供了可能。影像能够使时间完整地重新开始,重新把握让与序列的一切,并建构像永恒知性一样真实的一种知识。(18)米歇尔·福柯:《词与物》,莫伟民译,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第437页。在电影世界的叙事场景中,符号信息不再按照时间规定线性排列,其接受的排列规则是由符号及其关联物所蕴含的知识秩序。也就是说,由技术建构的虚拟符号世界,其存在的根基便在于人类的理性思维逻辑。技术符号世界为个体提供了一个充满形式合理性的认知对象,个体从形式上摆脱了时间控制,在符号认知过程中借助知识完成了跨时间的信息编组和解读,进入一种“我思”但非“反思”的状态。究其根本,个体在对电影符号叙事解读中的认知对象和场景,均是由技术手段编织形成的虚拟图像,并非处于实践中的个体和现实的生活世界。电影技术在符号化叙事中完成了对现实世界的虚拟异化,也实现了对个体认知的过程性异化。

三、走出虚无:回归日常生活看待个体认知的技治主义困境

如前文所述,在以电影为代表的符号世界建构过程中,各类技术要素将符号世界与现实世界相分隔,尽管人们可以在符号认知中获得理性思考体验,但这种体验感的发生基础仍是虚无的技术舞台。符号世界的真实之感来自技术赋魅,其本质是个体在理性认知过程中深陷其内的技治主义困境。如何走出这种虚无的认知困境,还需将视角回归日常生活,从社会关系层面理解个体符号认知实践,在日常生活中寻求对技术使用的祛魅。

(一)从社会关系层面理解符号认知实践

认知作为人类思维过程具有明确对象性,任何一种认知实践都存在相应对象。因此,个体在技术条件下的理性认知虚无,首先表现为认知对象虚无。如前文所述,在现实世界或技术世界中,符号均被视作个体理性认知实践的信息中介对象。虽然两个世界中的符号都是人类理性思维的产物,但其生成过程却存在明显差异。现实世界的符号,是个体在认知、改造外部世界实践中制造的信息中介。在此,认知实践具有固定的时空界限,符号也因此具备特定的意义生成条件。现实世界的符号体系,其本质是一种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是通过图像的中介而建立的关系。(19)居伊·德波:《景观社会》,王昭风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4页。这类符号虽以抽象形式存在,但其具体认知过程和结构均存在客观性逻辑限制。反观技术世界的符号,则是对现实世界符号体系的思维再加工,是脱离现实而存在的虚拟景观。

前者生成的理性逻辑来源于日常生活实践,后者则来自个体思维想象。两者虽然都是个体理性认知的产物,但在本质上存在着明显差异,这就导致一个认知结果指向现实,另一个却将个体引入虚无。与现实社会生活的各类符号中介不同,技术世界中存在的是一种虚无的符号,是缺乏日常生活根基的符号。虽然这些符号同样蕴含着人类社会诸多信息,需要个体具备真实社会经验才能打开其中蕴藏的奥秘,但无论是从认知过程还是从结果层面考量,技术世界的符号认知均无法与现实生活产生直接关联影响。这些虚无的符号始终存在于虚拟技术舞台之上,深陷于“技术—现实”相交织的认知缝隙,一旦技术失灵便会出现意义和功能的破碎。技术中介虽可以让符号景观无比“接近”现实世界,但人们不能抽象地将符号与现实活动相对等。这种认知逻辑是对现实与虚拟的颠倒,导致个体陷入理性认知的技术困境。在被真正颠倒的世界中,真实只是虚假的某一时刻。(20)居伊·德波:《景观社会》,王昭风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5页。因此,走出理性认知的技术困境,人们需要正确认识现实世界与符号景观的差异,理解实践活动与思维活动的区别。将符号认知实践理解为个体社会关系解读和建构的过程,从虚拟技术语境回归日常生活实践语境,可以帮助人们更为真实地感受到理性认知的价值和意义。

(二)在日常生活中寻求技术祛魅

作为符号世界建构的必要媒介,技术向人类展示出自身无与伦比的创造魅力。以前文提及的电影为例,在电影放映期间,技术可以为受众提供一个临时思维封闭空间。该空间形成的前提条件在于个体对电影叙事符号的“注视”,当受众将注意力投入电影叙事画面,这一受众自我封闭的思维空间便在认知实践中自然形成。受众处于一种沉浸式的忘我情绪中,混淆了自己和屏幕的空间间隔,混淆了自己和屏幕中的故事和人物的位置。(21)王颖:《科学家形象在好莱坞电影中的建构与变迁》,《自然辩证法研究》2020年第11期。受高度仿真的虚拟成像技术“蛊惑”,受众自发地将电影世界的虚拟符号等同于现实生活世界的“真实”符号,在虚拟符号认知中获得现实认知实践的真实感,深陷于一种虽存在思维过程却无法获取真实思维结果的理性认知困境中。

在日常生活中,作为中介工具的技术成为人类肌体的外延,在实践中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个体心理。身处由技术建构的虚拟世界,个体深陷于一个信息极度丰富又复杂、思维认知极度繁复却匮乏的理性认知困境。人们该如何破解这一困境?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提出回归现实生活或可为实现技术祛魅提供一种可能。列斐伏尔认为,现代社会是一个被技术书写的社会,人类将自身束缚于一种形式化的理性制度中。这种形式化的日常生活,意识形态表现便是形式主义、结构主义和功能主义,而解构抽象的形式化空间统治神秘性的最有力工具便是马克思的辩证逻辑。任何一种形式上的技术“书写”,都存在日常生活的参照系。没有客体就没有思想,没有内容就没有反映。(22)刘怀玉:《现代性的平庸与神奇——列斐伏尔日常生活批判哲学的文本学解读》,中央编译出版社,2006年,第351页。因此,由技术建构的符号世界必然与现实生活世界辩证统一,脱离现实生活参照的技术“书写”终将变得毫无意义。回归日常生活,以日常生活实践为参照理解技术创造的诸多虚拟世界,人们的理性认知才能重新走向真实。需要警醒的是,在人与技术深度融合的当下,不仅是对技术认知虚无问题的思考,任何有关技术的探讨都无法与人性完全割裂。诚如保罗·古德曼所述, “无论它是否借鉴了新的科学研究,技术都是道德哲学的一个分支,而不是科学”(23)Paul Goodman, New Reformation-Notes of a Neolithic Conservative, Oakland:PM Press, 2010, p.40.。

综上,在日常生活中,技术理性思维逻辑与个体日常生活实践相交织,使个体习惯于从技术角度看待社会事物。技治主义的直接影响虽表现为个体理性认知困境,但其具备发展成为一个社会问题的可能性。因此,需要对技治主义思潮予以更多关注,警惕其中潜在的意识形态攻击问题,引导民众在认知实践中更多关注生活而非技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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