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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奶奶

2021-12-22王鹏

参花·青春文学 2021年12期
关键词:奶奶

王鹏

仲春时节,微风轻劲地撩动着衣角,清澄的空气里荡漾着湿漉漉的气息,嫩黄的阳光照在身上恍如烁影流动,暖烘烘的。门口倒伏着的杏树枝,杏腮里新添了不少淡黄的嫩芽,分明昭示出新一轮生命的勃勃生机。斜倚水塘边的柳枝紧跟着杏树热闹起来,柳眼里鹅黄隐约,新绿悄绽,老枝上满缀着繁碎的嫩芽。仿佛急于探出身,去打量陌生的一切;风轻抚,柳枝更快活地舞动起来。春风已然催醒了长眠一冬的大地,放眼望去,大地成了绿不尽的绿。

我记得小时候放学回到家里,书包往门口的青石板上一扔,就急急地跑到奶奶床前,甜甜地叫一声:“奶奶!”奶奶回应我一声:“哎,放学了。”我恋恋地挨着奶奶坐在床前,与她老人家讲些东家相骂、西家嫁女的村头逸事。可小眼睛不时睃瞟着奶奶床头里角——并排放着的两只锡瓶(俗称蜡瓶),心里实际惦记的是蜡瓶里存放的糕点呢。有时,奶奶听着听着高兴得眼泪都快挤了出来,会眯起眼睛忍着笑,手慢慢伸进她藏宝似的蜡瓶,拿一些陈年糕点来给我吃。有时,奶奶听着听着就会迷迷糊糊地打起盹儿来,我会直接爬上床,自己掏来吃。奶奶的蜡瓶在我儿时的心里觉得很神秘,从来不用担心里面会是空的。拿着糕点的我蹦蹦跳跳地到外面玩去了。

奶奶在我的印象里长得身材匀称,气质不俗。她常常梳一个高高的元宝髻,头发缠绕着绾在一起,用两根银钗横插固定,圆润地篷在后脑顶上。头发做到一丝不苟,以至宽阔的前额一览无余,清爽利落。衣服除夏季外常年穿着一件藏青色斜襟灯芯绒罩衫,一排布纽扣从左至右斜挎胸前,有电影里村嫂的古典韵味,看上去很是受眼。她做事从容自若,遇事矜持淡定,显示出雍容富态。奶奶虽立身在寒门小户,终生劳碌,却有着从前大户人家主妇般的气质。

奶奶后来患病,落得半身不遂,平时只能瘫坐在床上。似乎生病久了,倒是显得更加淡定,素衣裹着清瘦的身型,面朝门外,看来来往往的过路人。奶奶家门前是一条通县城的官道,从早到晚都会有一些忙生计的人经过,倒不显得寂寞。奶奶一双冷淡哀怨的眼睛静瞻着匆忙的过路人,眸子里企盼着从门外飘进一些新鲜的东西,而与人招呼却是冷冷淡淡。于是,奶奶会不厌其烦地向我打听村里村外的一些琐事逸闻。我听邻居的婆婆说:“你奶奶是老糊涂了,阎王爷快上门来叫她了。”那意思我大体上懂,是说奶奶快要死了。

奶奶真的老了,她的头发大半已成银白,皮肤也越来越松弛塌陷,脸上仿佛被一层老化斑驳的皮松松垮垮地包裹着,脱了牙瘪着的嘴唇大得向两腮上提,下巴空荡荡的似乎总在哆嗦,活像上岸的鱼吞咽空气。蜡黄的脸如同深秋的草叶,经不得风吹,一天比一天枯黄起来。那时我觉得死可怕,跑进堂前间昏暗的角落,跟奶奶说:“奶奶你死了,不要变成鬼来吓我哦。”奶奶一口答应:“乖乖,奶奶不会变成鬼来吓你,奶奶舍不得吓你。”听着奶奶明确的答复我就放心了,忙着跑去告诉爸妈。也许年少不识愁,想起当年不忌讳的童真,真是遗憾,有伤着奶奶吗?

我从小梗顽,好动的习性难改,时常会惹些祸事。遭父亲责骂时,我就会跑到奶奶那里,一头扎进她老人家的怀里,抢先挤出几滴廉价的眼泪寻求奶奶庇护。而父亲便在奶奶面前感叹我不听教诲,改不了顽劣脾性,心里对我的期待与现实又迥然不同。每当遇到这样的情形,奶奶总是对着父亲以笑脸相迎,“嘿、嘿、嘿”地附和,用一句“唷、唷、唷,还小呢”来敷衍父亲。奶奶侧身向床沿挪了挪,探出上身,張开干瘪的双手,一手拥我到怀里,一手抚着我的头,弯腰深情地亲吻着踮起脚尖的我。父亲面对这样情景也只能紧抿着微微翘动的嘴唇,摇摇头,无奈地叹息而返。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我双手牵着奶奶的腰身,脸上立马映起释然的笑影。奶奶望见我的笑,赶忙掰转我面朝门外的脸,双手揽住我的肩,低下头用脑门顶着我的脑门,嗔怪地说:“唉,你呀……”

有一日,晨光熹微的时候,小叔叔哭喊着来叩门,说奶奶起夜时,划火柴不小心失火,燃着了蚊帐。那时村里没有通电,照明用的是煤油灯。我们一家人心急火燎地跑过去。看见蚊帐已扯到了天井,浇上水,还在“咝咝”地响着冒白雾。幸好奶奶没事,只是啜泣着,坐在墙角的竹椅,撩起斜襟罩衫的下摆泣不成声地抹着眼泪。木结构的楼房算是幸免于难,只是头顶上的楼板像涂上了一层乌黑的漆。父亲捻亮“美孚灯”,高举着带领一行人,从窄而陡的木梯子上去察看情况。杂乱的脚步踩在楼梯和环形楼廓高低不平的木板上,踏出“咯吱咯吱”一路脆响,惊吓了楼板横梁下刚刚在烈火中经历了生死的燕子再次啁啾四起,扑扑地振翅飞去,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的雏燕全都噤了声;绕梁的蜘网只剩下一张张空网,蜘蛛早已不知藏匿何处;奶奶心爱的大花猫劫后余生,惊魂不定,平日里灼灼如炬的两只眼睛变得呆滞惶惑,前爪收拢,连平日如旗杆一样高翘的尾巴也蜷缩到屁股下面。活像过去财主家受了委屈的丫鬟,倚在门边,渴望主人用一双关心的手去抚一抚它的后背,以慰它受到惊吓的心,一声不响地含着凄惶的眼神缩在角落里。

过了些天,奶奶病了。这次病得很重,已不能进食,呼吸急促,一口浓痰哽在喉咙里,上不来也下不去,像活塞一样,在喉咙口上下滑动。奶奶躺在床上,双目紧闭,只剩一口急喘的气沉睡在昏迷中。脸上颧骨高高地挺起,本来已经消瘦的脸额,两腮显得更加塌陷,颧骨下面的脸颊,微微泛着一层被憋急映起的红晕。人睡在被里,胸脯上面的被,被急促的一呼一吸震动得一起一伏。亲朋们默默地伫立在床前小声啜泣,束手无策。严肃凝重的表情白若风霜,充斥着每个人的脸,只为奶奶的病干着急。提早准备料理后事的人,从堂屋里出外进,脚步匆忙,脸上一律绷着严肃的面容。奶奶就这样艰难地在病榻上挨了两天两夜。到了第三天午后,奶奶的脸孔憋得通红,呼吸更急,一口滑动的浓痰最终还是堵住了奶奶的喉咙,接不上气,撒手而去。亲人起先是压抑着自己的感情。况且按照风俗,亲人在咽气前是不许哭泣的。这会儿,撑不住了,压抑而隐忍的心境,像终于有了释放的机会一样,憋屈得“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此时的哭已不再是遮遮掩掩、抽抽搭搭的由缓至急,而是一致公开,仰头捶胸顿足,嘴巴一咧,哭天抢地,都像是比着哭,把哭声就着悲恸的心声最大量地放了出来。

我也跟着哭。那时我虽未曾明事,心里也是一样的难受,啜泣着,滚热的眼泪从眼眶里迸了出来,止不住地顺着脸颊流下。奶奶的床前挤挨着站满了人,我一眼看过去,都是我熟悉的亲戚,如平时常走动的舅公姑婆、叔伯婶娘、姑妈兄妹。他们中家近的例行地哭一哭就回去了,反正想起哭的时候,早晚一抬脚就能赶来;家远的是带着铺盖来的,像存心要在这里驻扎下来,从容地帮着办丧事。每个人的脸上同样都是惨白,一双双噙满泪珠的眼睛和不同音调的哭声叠加在一起,起起伏伏,忽大忽小,号啕著各自对奶奶的称谓,做最后的诀别。痛失亲人的伤情不能自禁,都在为奶奶哭泣着送终。看着满屋的亲戚都在悲恸中痛哭,我也跟着大人更加大声地哭泣起来,融入他们乱哄哄的声音中。伴着模糊的悲伤,为亲我爱我的奶奶送最后一程。床前黑压压地跪了一片,我也依次跟着大人们跪在床前磕头。悲恸中也不晓得捣蒜似的磕了多少个头,一门心思想着的是觉得自己不能落后,只晓得多磕头总是好的。祈祷从每个人的心中流出,悲催地蔓延开来。然而,奶奶却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是那么的安然,那么的冷漠,那么的无动于衷,一任自己被长久不息的哭声淹没……

时为午后,室外的天是阴的,铅灰色带着青黑,显得特别阴沉。春雨更是下得绵长,像亲人们扶在床沿哭天抢地抹着直淌的眼泪。此时,已经有不少近邻村坊闻讯赶来,在堂前连接着村巷的天井里,整齐地依次排列着,手里拽着香,双脚左右拐着回避,蹿跳着蹚过撒在“天井”的两长串鞭炮。哄哄闹闹、凄凄切切的氛围里又猛地添了一份突兀的嘈杂。

星落窗棂,高升的月亮盈盈明澈地悬挂天际,洒下银白冷艳的光泽。月光透过稀疏的杏树枝丫,在墙上影印成纵横交错,仿如木匠用墨线弹出来的线条,一直影印到墙的尽头。堂屋门前飞来一只很大很大的蜻蜓,看热闹的邻居怎么赶也赶不走。它忽而飞到枝丫疏影的马头墙上栖息;忽而平展双翼在堂屋前惊诧不已的人群头上匆匆掠飞;忽而扑闪着翅膀在灵堂上空依依盘桓。像是奶奶还有什么未了的事不忍离去。大家纷纷纳闷儿:仲春季节,怎会有蜻蜓呢?也许是奶奶割舍不下那份亲情吧!

奶奶去世后,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死亡的认识和体悟由儿时的懵懂开始渐渐深入。死亡是人的消失,意味着失去,但并不是说失去所有。奶奶的音容笑貌,曾长久贮存在我记忆里。那些记忆里的美好,譬如亲切和温暖,让我留恋不舍。从小贮存着的东西,似乎根本无法从记忆的字典里抹掉,也绝无可能像泥瓦匠打隔断墙那样把亲人之间的亲情彻底分开。

时至今日,奶奶的音容早已淡去,激荡的悲怀渐归平静,但烙在童心里的记忆反而越加清晰,那种感觉仍以一种厚实的质感滞留在我心里。回忆总是像潮水一样一层又一层地叠着卷来,积在心里的感情也是越来越厚!

(责任编辑 王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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