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滋味
2021-12-22本刊专稿席腾华
本刊专稿 席腾华
我的家乡,在佛云山下,黄河的北岸,它坐落在一个山洼里。
山洼里土壤肥沃,即便是荒坡上的野菜,也长得肥而大。濡湿晦暗的水洼里,生长着茁壮的水菜,其中有一种菜,家乡人称它为水芹菜。市场上的芹菜,高大青绿;水洼里的水芹菜,紫色矮小,却茁壮。初夏时节,邻居们都会割些水芹菜拿回家里洗净、切碎腌起来,配着甜米饭,吃到嘴里,能嚼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滋味。而市场上的芹菜,比起家乡的水芹菜来甚是寡味。如今,回忆一下,才知道水洼里的水芹菜,天然、绿色、无公害,吃着放心。
孩童时代,当我嚼出家乡水洼里水芹菜的味道时,我的人生才算是真正开始。于是,从那天开始,我总想走出家门,到外面的世界磨练自己。
我的人生七十余年,不但吃过水洼里的水芹菜,我还能想起来的是野菜“白蒿”。山洼里的白蒿,多生长在阳坡地,腊月里就出土了。孩童时代,听老年人说:“腊月里的白蒿,是药;正月里的白蒿,是菜,进入三月它就成草了。”所以,不论是孩童时代还是今天,山里人都会挖点白蒿,腊月里入药,正月里吃菜,到了三月人们就不看它了。
记得前几年,我在北京打工,腊月里回家过年,京城的好友对我说:“老席,来时捎点家乡的白蒿和蒲公英,尝尝鲜。”
过了年,进京时,我给朋友捎去了白蒿和蒲公英,他们将我捎去的白蒿和蒲公英,与京城市面上卖的白蒿和蒲公英一比,他们说:“老席,你老家那儿的白蒿吃着口感就是好,市面上的白蒿干涩、没味!蒲公英茶水,喝着比京城市面上的味大、口感重!”听了朋友的述说,我寻思了一下,京城的白蒿到底是京城的白蒿,它终究不会变成家乡的特产。
家乡那块土地上,包括荒坡在内,不足四百亩,养育着一百五十多口人,还有近四十头的大牲畜。家乡那块,没有成片的木材林,二百多亩土地,还都是山坡地。山洼里也没有高大的成片树木,只有邻家那棵“八月黄”的大柿树,半亩大的一块地,遮满了树荫。只要进入七月,被虫子咬过的柿子软了,山洼里的孩子就都摘着吃了,因为山洼里的孩子不怕柿子涩,他们天生有一个好胃口。
山洼里的人有一个习惯,那就是腌制酸菜。腌制酸菜时,山洼里人用的是芥菜或没有包好心的大白菜叶。进入初冬时节,他们就把芥菜和大白菜叶切碎,腌那么一大缸,整个冬天,饭食的配菜就是腌制的酸菜。地里的蒲公英,山洼里的农人称它为药茶,挖回家,洗净、晾干后就成了他们终年饮用的茗茶。喝茶时,捣点蒜泥,腌制小半碗萝卜条或其他,他们一边喝茶,一边吃萝卜条。山洼里的农人饮蒲公英茶水,就如城里人喝酒一样。
到了阳春三月天,家里腌制的酸菜吃完了,新的菜蔬下不来,他们就上树采皂角芽、香椿芽、小杨树叶,腌着吃。阳春三月也是山洼里农人艰难度日的时节。
孩童时代粮食少,红薯是山洼里农人最好的补充食物。每到秋末、冬初时节,生产队种的红薯多,每口人能分到500余斤,他们把红薯切成片,晒干后存在家里,冬春时节,磨成红薯面粉,用凉水和好后,上蒸笼蒸熟。山洼里的农人自制了一种很奇特的压面工具,就是在硬一点的木头上挖一个圆洞,底部钉上一块钻有密密小孔的厚铁皮,填上蒸熟的红薯面团,用一个实心的圆柱,上边按一根木杠子,用力压,“格儿”一声,细长的圆面条就从小孔里挤出来了。由于母亲的臂力差点,做这种面条时,总会把她的脸憋得红红的。这种面条是熟食,不用下锅炒食和灌汤食用,就着捣好的蒜泥调着食用就极美味。红薯面饸饹是山洼里农人首屈一指的面食,也是特产。他们换着花样吃,有些人家做的面条,慢慢地就成了城里人无法想象的美食。那个年代,我的一位亲戚在县城一家地方国企上班,一年冬天,他来我家做客,母亲给他端上了一碗亲手做的红薯面饸饹,他一看碗里的饸饹黑光油亮,柔韧爽口,吃着吃着竟还生出几分惊奇。现在细想起来,那个年代,山洼里的红薯是他们冬春季的主食,生产队一年都不少栽,基本上每年都在二三十亩左右。
山洼里的农人,春天能下地挖野菜食用;夏天的夜晚,最好的活路是捉蝎,卖给公社所在地的供销社,换回的钱不是用来买菜吃,而是为了添置生产农具和补贴生活费用;秋天是山洼里农人的黄金时段,除了收割生产队的庄稼,剩下的时间就是忙着收打自留地和猪饲料地里的庄稼;冬闲变冬忙,深翻土地,大搞农田基本建设。总之,山洼里的农人,一年四季没有闲的时间。
山洼里的农人,住的房屋大都是土窑洞。那个年代,山洼里的农家,宅基地没有大小,空间大了,院子大点;空间小了,院子小点。院子大的,院里栽棵苹果树、桃树什么的,院墙上爬满了南瓜蔓子。初夏时节,黄色的南瓜花布满院墙,雄花是农人碗里的花样;雌花开过之后,结出很多小的南瓜来。南瓜是山洼里农人夏秋两季的主要菜蔬。到了秋末,吃剩下的老南瓜,是他们做南瓜粥少不了的添加之物。南瓜籽是他们冬天坐夜少不了的炒食之物。炒熟的南瓜籽,吃起来奇香。
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生活在山洼里的农人最怕自己的手下干不出漂亮的活计来,最怕集体的田地荒芜了。所以,他们一年四季,必须同大自然进行顽强斗争。他们都是十分勤劳的庄稼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具备进行剧烈而艰苦的劳动的能力,都具备同大自然进行顽强斗争的精神!
前几年,我告别家乡,去了北京。在北京打工期间,每逢假期,再回到家里时,竟没有过去勤劳了,并且懒得出奇,不要说荒芜了的责任田,就是门前的几厘菜地,也常受到老伴的数落和讥笑。细想起来,人和鸡没有多大区别,一旦圈养,就好吃懒做,不精心照顾,产下的鸡蛋,根本没有散养的土鸡蛋好吃。人也一样,一旦生活得安逸,也就会变得贪图享受,骄纵散漫,无所用心了。
四十多年以前,我在垣曲县后河水库的连队做事务长。有一年春节将要来临之际,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脑子里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思乡之情,并且非常强烈,就像一把干柴,遇火就着,仿佛若不回家过个春节,心就难以平静下来。
还不到放假时间,我就安排好灶上的生活,提前回了家。
当我走到家门口,一手推开柴门时,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母亲。母亲在打扫院子。母亲抬起头来,一眼看到我时,她“哦”了一声,表现出意外的喜悦。我看到她老人家的眼圈红了。我走到母亲身边,看着她依旧穿着粗布大棉袄,与灶屋里被柴烟熏黑的土墙没啥区别。多少年了,家乡依然那么逼仄质朴。但我心里很温暖,总觉得我这次回家,就是奔着这质朴。傍晚时分,妻子也从地里回来了,她还背着一大捆干柴。母亲烧起了柴草。柴草很干,灶膛里的火焰烧得热烈无声。锅里的水开了,母亲往锅里下了一小勺小米,又往锅里煮了几块红薯,妻子擀了面条。晚饭的小米糊涂面,我吃得很香。
吃饭期间,母亲问道:“儿子,在家过年吗?”
我说:“过年,陪您在家过个年,一家人团圆团圆,唠一唠今年不曾细道的家常,尝一尝今年家里的年味。”
母亲笑了笑说道:“儿子,你是咱家的一匹野马,在外跑惯了,只要经常惦记着这里还有个家,知道回窝就行了。”听了母亲的话音,我觉得我在母亲的心里,竟是个不守家的野马,心里顿时感到有点对不住老娘亲了。
家里的红薯,吃到嘴里很绵软,甜得和糖一样。
光线微弱的煤油灯,闪着黄黄的光,照着一家人的脸。我一下子找到了家的感觉,太温暖了。
除夕之夜,母亲温了酒,妻子放好了小饭桌,桌子上放着一个老碗、一把黄铜色的小酒壶,里面装着“晋垣白酒”。在家过年的日子里,我彻底放松了自己,每日起得很迟,睡到日照三杆,妻子从不叫醒我,老母亲也没有让我替她干一点活,老人家太爱她的儿子了。
正月初五,我要去上班了。临行前,我开玩笑地说:“娘,儿子快让你宠坏了。”
母亲说:“儿子,娘老了,宠你也宠不了几年了。在这个世上,除了娘宠儿子,还有谁宠你呢?”
听了老娘的话,不由得一股酸楚涌上心头。妻子再好,爱情的后面是温柔的束缚;老娘的爱,才是真正的爱,一点私心都没有!
那天,我吃过母亲亲自下厨做的早餐,背上行囊,出了柴门,扭回头,看到柴门里的母亲,老人家的发髻仿佛浸染了满头霜雪。我不禁低沉地“唉”了一声:“母亲。”泪水禁不住流了出来。没办法,只有对母亲身边的妻子说:“梅,在家替我好好孝敬咱妈!”我一步一回头地朝前走着,禁不住低沉地在心里念叨:“哎,我的家,我的亲娘!
这就是我的家乡滋味。
曾经我觉得,家乡的滋味,唯有童年时代。如今,它不仅活在我的心里,更活在我的人生哲学里。所以,只有写下这篇散文,作为回忆和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