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开放与海洋文化——福州鼓岭别墅兴衰案例的考察

林光纪

福州鼓岭是庐山牯岭之外中国近代史上又一处有影响力的避暑地。鼓岭距福州市中心约13 公里，平均海拔750-800 米。从1886 年建起第一座别墅至1935 年的短短50 年内，鼓岭建筑了三百多幢风格各异的避暑别墅，以及教堂、医院、运动场、游泳池、万国公益社等公共建筑。福州鼓岭别墅的兴建、鼎盛和衰落，与“洋人”在福州的出现、聚集与离散息息相关，故福州鼓岭别墅兴衰必须放在福州五口通商、近代茶叶之都和福州海洋文化近代史层面上来考察。

一、鼓岭别墅相关史实梳理

（一）近代福州海洋开放经过

首先，从时间顺序来看“洋人”在福州的增加、地位提升以及居住地扩大的过程。1842年南京条约签定，福州列入开放五口。开埠之后始有外国外交官员、商人和传教士来福州定居。①程镇芳：《鸦片战争与福州茶港的兴起》，《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1985 年第5 期，第71-76 页。1844 年6 月英国外交官李太郭(G Tradescant Lay)首先抵达福州，限居在福州城外鸭姆洲设领事馆，是最先以官方身份入住的传教士出身的英国驻福州领事。②姜修宪：《制度变迁与中国近代茶叶对外贸易——基于福州港的个案考察》，《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2008 年第2 期，第65-70 页。但1845 年6 月至1850 年3 月，仅有2 名英国商人来到福州试图从事茶叶生意。③徐晓望：《福建通史》第五卷，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 年。由于福州人民对鸦片毒品的坚决抵制、对林则徐销烟罢黜的愤怒，对英国传教士的活动和居住地进行限制，发生了“乌石山教案”等事件。④郑贞文、林家臻：《清末福州三教案》，载《福州文史集粹》下卷，海潮摄影艺术出版社，2006 年，第692 页。1850 年福州外国“成年男性平民”总数是五个通商口岸中最少的，仅有10 名。

1853 年春，美国驻上海旗昌洋行的中国代理商进入福州西北郊县的茶区，大量收购茶叶，用小船沿闽江而下，运抵福州港。新茶路由此开通，标志着福州作为国际茶港的崛起，一度成为驰名世界之茶叶集中地。1854 年，在商港开设的商行增加了7 个，茶市兴盛，有15 国外国人和侨民居住福州。⑤姜修宪：《环境·制度·政府——福州开埠与闽江流域经济变迁》，博士论文，复旦大学，2006 年。1855 年，洋人人数增加至28 人。加上其配偶和子女，人数就超过100 人。驻福州的外国侨民人数大增，形成外侨社会团体和社区，传教士在传教之余与本国人交往，经常举办宗教仪式、音乐会、舞会、茶会活动。1859 年，福州侨民57 名，人数仅次于上海和广州，有外交官、商人、洋行职员、传教士，来华列强官兵、商船水手、冒险家等。⑥林立强：《茶叶福音传教——十九世纪来华传教士卢公明弃教从商个案研究》，《福建师范大学学报》2005 年第5 期，第112-119 页。此后，法国(1861)、荷兰、葡萄牙、西班牙、丹麦、瑞典、挪威(1863)、德国(1864)等国家也纷纷在福州设立领事馆并派驻领事。⑦姜修宪：《环境·制度·政府——福州开埠与闽江流域经济变迁》，博士论文，复旦大学，2006 年。

1885 年9 月，清朝最后的“鹰派”人物左宗棠，在福州钦差行辕逝世。左宗棠离去的次年，开始有了鼓岭别墅。同年夏，美国传教士兼医生伍丁从仓山走鼓岭古道去连江县救治病人，发现鼓岭避暑条件极好，而且当地人很友善，于是回福州后大宣传，鼓岭避暑胜地的名声传开了。1886 年，英国领事馆专业馆医任尼到鼓岭宜夏村建设第一座别墅即宜夏别墅。由于任尼是福州著名的塔亭医院首任医师，主持了医院建设等事务。福州首家西药房屈臣氏西药房是他主持与福州富商合办。因此，在福州的外侨中任尼名望很高。在他带领和影响，鼓岭揭开了大规模建别墅的序幕。到1899 年（光绪二十五年）已有别墅80 栋。当年夏季一场强台风过境，别墅仅剩12 座，但不久又陆续恢复。1935 年，鼓岭形成别墅群，有各具特色的别墅366 座，获得“左海小庐山”美誉，是全国最早的外国人度假村。①林庆元：《福建近代经济史》，福建教育出版社，2001 年，第202、332 页。

鼓岭别墅的兴建与发展，缘于福州港口被开放，缘于闽江上游的红茶，缘于清朝衰败，也缘于海洋贸易经济和西方海洋文化的影响。还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引起注意：福州最初是英国人志在必得的供红茶港口，但美国人却抢先打开了福州港至美国大港口的“海上红茶之路”。美国在福州的势力超过了英国人；正是这一原因，福州鼓岭别墅先到者是美国人而不是英国人。可以说，鼓岭别墅的发展见证了美国海上霸权超越英国海上霸权的阶段。

（二）海洋文化视角下的鼓岭别墅

环境优美的鼓岭受到关注之后，先是外国人，后是与洋人交往的中国商人、买办、神职人员、文化人等纷至沓来，别墅成片开发。具有殖民色彩的畸形繁荣下，西方生活方式对福州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这些隔着太平洋而来的西方文化大多印迹着海洋文化的元素与特点。

1895 年（光绪二十一年），别墅群中建起了一座可举行各项娱乐活动的“万国公益社”。10 多个国家的在榕人员联合成立了“鼓岭联盟”和“公共发展委员会”。同时，还建起了一个网球场、一个公共游泳池。避暑之地不仅可享受凉风明月、修心养性的中式休闲，而且可在游泳池中戏水、网球场上挥拍，进行时髦的西式运动。

1919 年，中华圣公会、中华基督教卫理公会、中华基督教会美部会在鼓岭联合兴建鼓岭第一座礼拜堂。此后，国内外传教士纷纷在鼓岭租地建别墅，基督教在当地影响甚大。由于邮递、照相、买办、翻译等需要，附近村民通过教会学习了基本英语口语，而且还催生了当地的新行当。每年夏季，附近农民为上山避暑的人充当轿夫和挑夫，抬“滑杆”、杠“吊”(diao，一种抬杆)，夜半摸黑下岭，天明登山。

1933 年出版的《福州便览》记载，鼓岭夏天商铺林立，小街中有食杂店、肉店、饮食店、百货店、茶叶店、商务印书馆、书画社、开明书局、理发店、照相馆、咖啡馆、中西医诊所等。并设有季节性的警察分驻所、保安分扎所、邮政局、电报局、福建旅行社，公益设施配套齐全。1935 年前后，日避暑游客达3000 多人，多是来自福州、厦门、广东、港台的军政要人和社会豪绅富贾，还有美、英、俄、法、意、日等国商人和驻榕机构人员。

海洋文化的本质，就是人类与海洋的互动关系及其产物。西方人的生活方式带来了西方文化，而这一切都是从海路进入中国，福州的鼓岭别墅就是典型案例。从海洋文化的视角看鼓岭别墅：一是别墅通常面向通海的闽江；二是家庭装饰物多有船、帆等航海物件；三是由于远涉重洋来华经历3-6 个月海上生活，海洋成为眷念家乡的隔离，航海与海洋成为万国公益社的公共集会主题与话题。

二、鼓岭别墅海洋文化元素在今天的意义

近代的海洋开放给福州鼓岭发展的机会，也是改革开放重新给鼓岭别墅恢复文化价值的机会。福州港与海洋贸易连接，使外国人居住在福州，形成外侨社交和社区。由于福州城区为河谷地形，夏季湿闷酷热，鼓岭的地理自然气候成为选择。解放战争结束后，以美国人为主的侨民基本都回国了。改革开放之后，福建率先改革开放，国际贸易发达、人员交流频繁。一些在鼓岭居住过的家属、后裔来福州寻访故地，其间发生了许多动人的中美人民友谊的故事。

2012 年2 月15 日，习近平在美国华盛顿访问时，讲述了感动中美两国人民的“鼓岭故事”。①任思言：《习近平“鼓岭故事”感动市民：让鼓岭走向了世界》，《福州日报》2012 年2 月18 日。1992 年春天，时任福州市委书记的习近平，从《人民日报》上看到《啊!鼓岭》的文章，讲述了一对美国夫妇对中国一个叫鼓岭的地方充满了向往与眷念，渴望故地重游而未能如愿的故事。丈夫加德纳教授1901 年随父母来到中国，在福州度过快乐的童年时光。1911 年全家迁回美国后，他最大的心愿是回到故园看一看。遗憾的是，直到去世也未能如愿，临终前仍不断念叨着“KULIANG,KULIANG”。加德纳的夫人伊丽莎白为实现丈夫的心愿，曾多次到中国寻访“KULIANG”，但最终无果而返。1991 年，中国学生钟翰留美期间住在伊丽莎白家中，在整理加德纳遗物时发现一个脱胎花瓶及一封盖有“FOOCHOW CU-LIANG”邮戳的信封，认定加德纳是住在福州市的鼓岭。次年，钟翰根据这个真实的故事写了《啊!鼓岭》一文在《人民日报》刊出。习近平看了该文后，欣然邀请伊丽莎白前来福州访问。1992 年8 月22 日，加德纳太太终于抵达了丈夫魂牵梦绕的鼓岭。

此后，福州市开始鼓岭别墅群的修复工作。2012 年4 月，鼓岭第一批历史建筑完成修复，重建有宜夏别墅、万国公益社、鼓岭邮局等6 座单体建筑，此外还恢复了游泳池、水井等公共设施原貌。近年来，对文化遗产认识的深入，福州市把鼓岭别墅区列入近代历史遗产，与船政文化、三坊七巷并列为3 大近代历史遗产项目加以保护、研究与利用。根据文化遗产项目标准甄别，鼓岭别墅符合其中3 点：在一定时期内或某一文化区域内，对建筑艺术、纪念物艺术、城镇规划或景观设计方面的发展产生过大影响；为一种已消逝的文明或文化传统提供一种独特的至少是特殊的见证；可作为一种建筑或建筑群，展示出历史上一个重要阶段。

自1886 年宜夏村建起第一座别墅后，鼓岭10 余万平方米的的田地、山岭内陆续形成7条别墅区街，有医院、教堂、万国公益社、医商行、领事馆等，建筑面积达7 万平方米。建筑物多为单层平房，因地取材，因势建筑，石为墙、瓦为盖，室内置壁炉，夏凉冬暖，中式材料，西式建筑风格。这些建筑有别于福州坊巷民居、也别于禅佛寺院，是独特的海派建筑，具有较高的历史文物价值。鼓岭别墅建筑一是近代中美交往历史遗迹，见证福州港口开放，海洋国际贸易的实物文化遗产；二是包容性文化典范，鼓岭别墅群长期发展，说明福州“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海洋文化积淀，兼收并蓄；三是近代中国半殖民地的一个历史见证。

不少建筑具有独特的意义。如位于鼓岭乡宜夏村的宜夏别墅，是鼓岭现存保护最好的一栋。2002 年，有百年校史的福建华南女子职业学院接手了宜夏别墅。学校外籍教师多，最初设想是作为教职员工暑假避暑休假地点。学校不断维护宜夏别墅，目前以“中美合作办学的纪念地和校史展览室”向大众开放。同样，福州最早的西式俱乐部万国公益社也诞生在鼓岭。万国公益社内设歌舞厅、化妆室、更衣室等，设施完善。万国公益社旁曾建有七个网球场。除了是休闲会所，万国公益社还筹办了鼓岭第一所侨民医院(鼓岭卫生院前身)。20 世纪50 年代，外国人陆续回国，万国公益社逐渐荒芜。而1902 年6 月16 日开办的鼓岭夏季邮局，是中国最早的邮局之一，也是当时全国仅有的5 个夏季邮局之一。每年端午节后开局，中秋节后关闭。季节性邮局与庐山邮局等并列。现留下当年邮局旁的一口古井，井圈外壁上的字迹刻有“外国、本地、公用”。福州鼓岭是远东基督徒聚集中心之一。鼓岭的古教堂是福州基督教发源地，每年夏季都有各地的基督教徒组团来这里参观。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属灵神学创始人之一倪柝声（福州人）曾在鼓岭购买一批传教士别墅，办成“执事之家”，1948 年和1949 年曾在该地举办过两次影响深远的全国同工训练。①陈支平、李少明：《基督教与福建民间社会》，厦门大学出版社，1992 年。

此外，鼓岭海留下了中国新文化时期不少文人的创作。1926 年，“五四”时期著名的福州女作家庐隐也上鼓岭创作50 多天，留下不少赞美鼓岭的散文。1936 年，郁达夫与友人上鼓岭享用农家的“清明酒”，对鼓岭充满眷恋之情，留诗“朅来闽海半年留，历历新知与旧游。欲借清明修禊事，却嫌芳草乱汀洲。振衣好上蟠龙径，唤雨教添浴风流。自是岩居春寂寞，洞中人似白云愁。”。

三、结语

历史上，中国海洋文化与世界海洋文化是长期交融的。以鼓岭别墅为例看福州近代海洋开放过程，中国古代海洋文化与近代西方海洋文化传播存在四个不同。一是目的不同，中国历史上的海洋活动不以攫取他国资源为目的，以及与所在国建立“殖民”关系；尤其是比较近代中英，中国输出的是茶叶，英国输出的是鸦片。二是手段不同，中国利用先进的航海技术和经济文化来影响他国，强调和平礼仪之交，而西方近代是坚船利炮，圈海扩土。三是主体主观不同，近代进入福州的外国人中，绝大多数是宗教人士，以开化“东方”进行宗教活动，主观传播西方宗教。四是客体客观影响不同，福州民众“睁眼看世界”，一方面吸收西方有益文化、一方面抵制有害文化，福州既是近代新文化的先锋之都，是中国近现代西方宗教最活跃的区域之一，同时以反西方宗教“教案”而闻名。近代西方国家以海洋战争、海洋军事扩张为手段，海洋贸易、海洋经济为目的，在殖民扩张的同时对福州乃至中国带来西方海洋文化影响，这种非和平、非平等的海洋文化影响，本文称之为“文化入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