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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词中刀剑意象的缺失及原因探析

2021-12-22王绮雯

牡丹江大学学报 2021年6期
关键词:词作词人苏轼

王绮雯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苏轼是两宋词风演变过程中的关键人物。南宋胡寅《酒边集序》中有评:“及眉山苏氏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然乎尘垢之外。于是《花间》为皂隶,而柳氏为舆台矣。”[1]苏轼笔下如《念奴娇·赤壁怀古》《江城子·密州出猎》等奔放豪迈的词作,为北宋词坛注入了豪放词风,创造出了一种境界高远的美学风范。

刀、剑作为具有深厚文化意蕴的军事意象,频繁出现在宋代的豪放词作中。然考察苏轼词中的刀剑意象,所得数目寥寥,远不及辛弃疾、刘过等豪放词人。可见,苏轼词中豪放风格的表现形式另在他处,与刀剑意象无涉,其背后的原因值得探究。

一、苏轼词中刀剑意象的使用情况

据唐圭璋先生所编《全宋词》,苏轼名下有词作407首(含存目词),若不计断句、存疑词,则约有词作342首。其中出现“剑”字的词作3首,出现“刀”字的词作3首,且这两部分词作未有重叠,共计6首(非断句或存疑词)。

(一)剑

苏轼《满江红》(江汉西来)词中有云:“君是南山遗爱守,我为剑外思归客。”[2]281这里的“剑外”当指“剑门外”,“剑”只作为地名出现,不在本文需要讨论的剑意象之列。余下2首出现“剑”字的词作为《浣溪沙·自适》和《好事近》(烟外倚危楼)。全词如下:

浣溪沙 自适

倾盖相逢胜白头。故山空复梦松楸。此心安处是菟裘。

卖剑买牛吾欲老,乞浆得酒更何求。愿为辞社宴春秋。[2]319

好事近

烟外倚危楼,初见远灯明灭。却跨玉虹归去、看洞天星月。

当时张范风流在,况一尊浮雪。莫问世间何事、与剑头微吷。[2]326

《浣溪沙》中“卖剑买牛”为用典。《汉书》卷八九《龚遂传》载:“民有带持刀剑者,使卖剑买牛,卖刀买犊,曰:‘何为带牛佩犊!’”[3]后用“卖剑买牛”喻指改业从农。《苏轼诗集》卷十一有诗《常润道中,有怀钱塘,寄述古五首》,其五与《浣溪沙》词内容相近,薛瑞生《东坡词编年笺证》中便据此以诗的创作时间为《浣溪沙》系年。这里,我们不妨参考一下诗歌的创作背景。据清王文诰案,苏轼其时初至荆溪,因旧与蒋之奇有卜居阳羡之约而作该诗。联系词作,我们同样能感受到浓郁的泥土气息,感受到苏轼对田园农耕生活的向往。作者“卖剑买牛”以求安居,此处“剑”的出现并非为豪放词风助力,相反,它为词作注入了一股闲适祥和的村野之风。另一方面,这一典故可谓是从诗歌中“迁移”而来,是苏轼“以诗为词”的具体表现。《常润道中,有怀钱塘,寄述古五首》其五诗中曰:“卖剑买牛吾欲老,杀鸡为黍子来无。”[4]555《次韵曹九章见赠》诗中亦有:“卖剑买牛真欲老,得钱沽酒更无疑。”[4]1188玩词意可谓与诗内容相近,甚至连字句都不改动。将诗中惯用的典故迁入词作,与用题序一样,是苏轼在创新词体方面的努力。

《好事近》中使用剑意象的情况与《浣溪沙》中相类。首先,“剑头微吷”为用典。《庄子·则阳》载:“惠子曰:‘夫吹管也,犹有嗃也;吹剑首者,吷而已矣。尧舜,人之所誉也,道尧舜于戴晋人之前,譬犹一吷也。’”[5]司马彪注曰:“剑首,谓剑環头小孔也。吹之吷然,如风过。”[6]后多以“剑头一吷”喻指微小、无足轻重的事情。这一典故用于此送别词中,与“世间何事”并列,意在告诉友人:不要被纷扰的世事以及微不足道的言论牵绊。体现出苏轼执着于人生而又超然物外的生命范式。其次,这一典故也见于苏轼的诗作中,如《再游径山》有“榻上双痕凛然在,剑头一吷何须角”[4]502,《送参寥师》亦有“剑头惟一吷,焦谷无新颖”[4]905,皆是开解、劝说之语,尤其是后者,以《庄子》中的典故开导诗僧参寥,可见出佛道文化因素的融合。

一曲阳关情几许。知君欲向秦川去。白马皂貂留不住。回首处。孤城不见天霖雾。

由此观之,《浣溪沙》与《好事近》两首词中剑意象的出现,是苏轼“以诗法入词”的创作方法在用典方面的体现。且这两个典故都与“剑”象征权利身份、尚武精神、功名得建的文化内涵无关,却在传达追求闲适与超然的人生态度方面趋向统一。

(二)刀

苏轼词中出现“刀”字的词作共计3首,分别是《渔家傲·送张元唐省亲秦州》《南乡子·赠行》以及《天仙子》(走马探花花发未)。《天仙子》中有“一夜剪刀收玉蕊”[2]325句,“刀”在此处是作为日常所用的工具出现(属于刀意象)。而《南乡子》与《渔家傲》中描绘的则是军事意象之“刀”,全词如下:

南乡子 赠行

旌旆满江湖。诏发楼船万舳舻。投笔将军因笑我,迂儒。帕首腰刀是丈夫。

粉泪怨离居。喜子垂窗报捷书。试问伏波三万语,何如。一斛明珠换绿珠。[2]291

渔家傲 送张元唐省亲秦州

到日长安花似雨。故关杨柳初飞絮。渐见靴刀迎夹路。谁得似。风流膝上王文度。[2]287

所谓“腰刀”“靴刀”,皆是古代武将之装束。韩愈《送郑尚书序》言:“大府帅或道过其府,府帅必戎服,左握刀,右属弓矢,帕首裤靴迎郊。”[7]《南乡子》与《渔家傲》均为送别词,前者送武将出征(一说送杨绘),后者送张元唐省亲。前者写“刀”,意在勾勒武士形象,表达对一身戎装展英豪的大丈夫的赞扬;后者写“刀”,是想象友人归家后受到军士的迎接,蕴含着对友人前路顺利的祝福。两首词倾荡磊落、开阔旷达,尤其是《南乡子》一阕,是苏轼早期词作中具有豪放气韵的代表。

从汉代开始,剑在兵器中的地位为刀所接替,逐渐退居意识领域。换言之,无论是作为主流兵器还是主流意象,剑均早于刀。长期的文化积累使剑意象的内涵越发丰盈,可以适应于不同风格的文学作品。因此,相比于剑,在苏轼词中,刀作为军事武器的属性在更大程度上得到了彰显,与豪放词风的联系也更为紧密。

二、从全宋词看苏轼词中刀剑意象的缺失

苏轼作为豪放词风的开创者,其词作中刀剑意象的数目之少,可以说是出人意料甚至是不合情理的。这里暂且将这一现象称为“苏轼词中刀剑意象的缺失”,当然这种“缺失”并非是外力造成的,而是作者有意无意间主观选择的。以下将从两个层面展开分析,确证这一“缺失”的存在。

(一)量化统计

据笔者统计,《全宋词》中出现“剑”字的词作共288首,涉及词人139位(10首词作作者不详);出现“刀”字的词作共156首,涉及词人100位(6首词作作者不详)。

首先,从占比来看,苏轼词中出现剑意象的作品数(2首,“剑外”不计)占其现存作品总数(按342首算)的0.58%,位列第127(共139人);出现刀意象的作品数(3首)占其现存作品总数的0.88%,位列第87(共100人)。受文本传播过程中的不定因素影响,笔者的统计结果与历史真实间可能存在差距,但就相对性而言,苏轼的数据确实较其他同类型的词人更低。

其次,从相关词作的数量来看,苏轼位列“剑”组第24、“刀”组第6。其排名虽处中上,然多数存词量不及苏轼的豪放派词人均在其前,包括南宋前期词人张元干、张孝祥,中兴词人辛弃疾以及辛派词人李曾伯、刘过、刘克庄、陈人杰等。此外,辛弃疾、刘克庄、张孝祥、李曾伯等人的词作中还有“吴钩”“干将”“龙泉”“青萍”等剑意象,而苏轼词中则未曾出现相关语汇。

(二)内容分析

宋词中剑意象的意蕴十分丰富。首先,“剑”与权力、功名以及兴国安邦的人生抱负相关。刘克庄《木兰花慢·寿王实之》中有“为是尚方请剑,汉廷多惮朱云”[2]2607,尚方剑指皇帝所用之剑,象征权力,句中用以颂扬敢于与奸佞斗争的行为。宋人又用“剑”表达建功立业的愿望。《全宋词》中约有15首词提及“剑履”,所谓“上公九命则剑履上殿”[8],“剑履”多指代功名,如朱敦儒《蓦山溪·和人冬至韵》中云:“追剑履。辞黄绮。珍重萧生意。”[2]846而对于愤懑不得志者,他们多以“弹剑”“倚剑”“剑敛匣中”来寄托怀抱,如辛弃疾《水调歌头·送杨民瞻》有“长剑倚天谁问”[2]1951。“剑”还和兴亡之叹相关。蒋捷《尾犯·寒夜》词写与友人夜话亡国之痛,“鸡边长剑舞,念不到、此样豪杰”[2]3439,感慨现实中没有像祖逖那样收复国土的豪杰。吴文英《木兰花慢》(紫骝嘶冻草)中也以“问几曾夜宿,月明起看,剑水星纹”[2]2916暗寓后世唯重女色,而无欲霸天下之气概。

其次,“剑”与身份的象征有关。典型的语汇如“书剑”和“说剑论诗”,李曾伯《水调歌头·甲寅寿刘舍人》即有“功名事,书剑里,笑谈中”[2]2818,黄机《定风波》(短策飘飘胜著鞭)亦有“论诗说剑口澜翻”[2]2538。书与剑或诗与剑的联合、对举,使文人儒帅的形象跃然纸上,“书剑”也成为宦游天下之文人的代名词。

再次,“剑”还与友情、悼亡以及思归相关。晁补之《满江红·次韵吊汶阳李诚之待制》中言“牙帐尘昏余剑戟,翠帷月冷虚弦索”[2]562,悲悼剑戟空陈、弦索虚设,而尘昏月冷,昔人已逝。朱敦儒《木兰花慢·和师厚和司马文季虏中作》中有“剑履问谁收”[2]837句,谓司马朴奉使金国扈从二帝,守节不屈,功可剑履上殿,惜其不能返归,魂落他乡。陈韡亦有《兰陵王》(角声切)一词,以“应怜笑、弓剑旌旗,底事留人未归得”[2]2487言倦游思归。

前文已言,苏轼词中的剑意象只有“卖剑买牛”与“剑头微吷”两处,二者均为用典,且极大地虚化了“剑”作为兵器的意义,非为豪放词风服务。而从以上分析可知,《全宋词》中的其他剑意象虽也不乏使事用典者,但绝大部分仍然与“剑”作为兵器或佩饰的本义相关,且多出现在豪放词作中。此外,同是取材自《庄子》,苏词典出《则阳》,意在超然;而张炎、葛长庚等词人则多以“说剑”泛指谈论武事。同说到改业从农,苏轼是心向往之,而辛弃疾《满江红》(倦客新丰)中“且置请缨封万户,竟须卖剑酬黄犊”[2]1888全然是愤语,《水调歌头·送郑厚卿赴衡州》中“刀剑化耕蚕”[2]1891是谓使盗贼转化为农民,二人有天壤之别。

再论及宋词中的刀意象,首先,近半数的词作中出现的是作为工具的“刀”,如并刀、剪刀、交刀等。工具之“刀”与兵器之“刀”不同,兵器的持有者基本为男子,而与剪刀相连的,未尝不能是一位佳人、一段柔情。换言之,有工具之“刀”出现的词作中,既有感时抚事一类的作品,也有缘情绮靡一类的作品,且以后者居多。典型者如姜夔的《长亭怨慢》(渐吹尽),夏承焘先生认为“此亦合肥惜别之词”[9],词的最后以“算空有并刀,难剪离愁千缕”[2]2181表达了词人无法排遣的愁绪,可见出其对合肥姐妹的深挚思念。

其次,使用“刀”作为军事意象的词作数量依然可观,涉及到的词汇有“弓刀”“宝刀”“腰刀”等。与剑意象的形成和文化发展几乎同步不同,刀在意识领域生根发芽的时间较晚,约在唐时才逐渐丰富定型。且刀力量有余而美感不足的用途,也使其意象较剑而言少了几分含蓄蕴藉,更大程度上和武力、战争联系在了一起。如李曾伯《摸鱼儿·壬子初渡》有“丁年驰骛弓刀后,报国孤忠自许”[2]2808,李璮《水龙吟》开篇即言“腰刀首帕从军,戍楼独倚闲凝眺”[2]2992,更典型者如刘过的《沁园春·张路分秋阅》:“见秋原如掌,枪刀突出,星驰铁骑,阵势纵横。”[2]2144从不同侧面描绘了演兵场上的壮观景象。

由此可见,虽然《全宋词》中刀意象的数量较剑意象少,且约有三分之一写于缘情绮靡一类的作品中,但其作为军事意象出现时往往较“剑”更具力量感,也更具豪放之情。反观苏轼词作,词人从不以“宝刀”标榜自我品格,也不借咏“刀”寄托建功立业的理想抱负,更极少描绘与“刀”相关的军事场景或宣扬“刀”所负载的尚武精神(仅《南乡子》一阕)。可以说,虽然苏轼为豪放词风的开创者,但其作词时几乎不借力于刀、剑意象。即便使用,也多用刀、剑军事意义已经虚化的典故,且较少见于豪放词中。

三、苏轼词中刀剑意象缺失的原因探析

苏轼词中刀、剑意象稀缺,这本身似乎不能称之为一个可研究的课题。古诗词中意象种类之繁复,单凭词人一己之力很难穷尽,自然会出现常用意象与非常用意象。只是说,苏轼作为豪放词风开创者的身份,与上述现象相悖,这才使这一问题有了进一步探讨的空间与价值。

那么首先,便从“豪放”二字谈起。苏轼与豪放一派之关系,论著已多。二者的联系自不必言,唯其相通中之差别,才是各家谈论之焦点。其一,苏轼现存的三百多首词作中,婉约词仍多。只因其激昂排宕之作在开拓新境方面贡献卓著,震动了当时以柔媚婉约风格为主导的词坛,这才频繁地出现在后世的词论中,让人误以为是苏轼词作的全部。其二,苏轼词中真正能称之为“豪放”的无外乎《江城子》(老夫聊发少年狂)、《南乡子》(旌旆满江湖)诸篇,其余应属于“清雄旷达”之作。王国维《人间词话》中即言:“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10]11陆侃如、冯沅君《中国诗史》中认为苏轼词十之六七都应属于“清旷”一类。叶嘉莹先生在《论苏轼词》一文中也舍弃“豪放”而以“超旷”称述苏词。“旷”与“豪”之于风格上的差异很大程度上与词作的意象有关。苏词之“旷”,在其善写高远之景象,如《念奴娇·赤壁怀古》之“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2]282,又如《水调歌头·快哉亭作》之“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2]279,句中景物充满着感发之力量,能使人见出开阔博大的气象。而论及刀、剑意象,虽与豪放词作关系紧密,然于清旷风格而言,着实难以借力。刀、剑所负载的豪情源自其作为器物使用时的速度与力量,也源自其所象征的权力与功名,但无论何者,都与“旷”的旨趣相差甚远。相比于自然之辽阔,刀、剑难免偏于狭隘而汲汲于有为,无法融入兴象高远之境。这或许也是苏轼词中多“酒”“梦”以及自然意象的原因。

其次,追根溯源,苏轼词风之“旷”成就于他通达的人生观,换言之,词人使用或不使用某类意象与其思想人格密切相关。苏轼既服膺儒家经世济民的政治理想,又能以老庄的超然态度和禅宗的平常心面对逆境。纵观苏轼一生,他在熙宁二年(1069)丁忧还朝后,积极投身政治,多次上书对王安石新法提出异议。此时,儒家用世之意志无疑占据主导。及至遭御史诬奏,自请通判杭州,苏轼以天下为己任的心志可谓备受打击,老庄超旷之精神逐渐发挥影响。而据《东坡乐府笺》,苏轼正是在其任杭州通判后才开始进行词的创作的。此后“黄州、惠州、儋州”,词与苏轼一路同行,主要表达的正是其人生意义上的旷达与超然。诚如缪钺先生于《论苏、辛词与〈庄〉〈骚〉》一文中所言:“苏东坡词出于《庄》,而辛稼轩词则出于《骚》。”[11]如果说辛弃疾的词作是回荡在大地上的英雄悲歌,那么苏轼的词作则是盘旋于空中的纸鸢,凝聚着自由放达的人生态度。此种入而能出、不留滞于物的庄子思想,也就必然导致苏轼不会“抚剑悲歌”[2]3083亦或“惆怅倚长剑”[2]2799了。当然,苏轼在逆境中并非全然超脱于世外。无论流转何方,也无论在朝在野,他依然心怀兼济天下的理想。只不过,苏轼从不因愤懑不得志而在词中大声疾呼,他只是默默坚持着将一颗济世之心转化为一种脚踏实地的努力。无论是密州祈雨、徐州治水,亦或是杭州筑堤、惠州修桥,都可见出苏轼身上来自儒家固穷思想的坚毅精神。他以如此务实惠民的途径排遣着自己屡遭贬谪的失落,而只在词中唱着“我欲乘风归去”[2]280“拣尽寒枝不肯栖”[2]295等豁达之语,虽看似没有以刀、剑表达进取与抱负,实则是以更令人敬佩的姿态践行着心中所愿。

再次,词的文体特征也是影响苏轼词中刀、剑意象的因素。一方面,与前文相呼应,正是因为词有别于诗、文等传统的严肃文学,苏轼才能在写词时摆脱有意为之的束缚,从而更加自然地流露出天性中的某些特质,词也因此更为集中地呈现出清旷的风格,而刀、剑意象也因难于与此风格相容而被排除在外。另一方面,更为重要的是,苏轼在开拓词境上的努力是循序渐进而非一蹴而就的,且即使苏轼有魄力以词来表达雄健悲慨的内容,其叙写之笔法也一定要有曲折含蓄之美,这是词的文体特征所决定的。苏轼现存诗作2800余首,以“《全宋诗》分析系统”检索其中的刀、剑意象,所得近100首,占比是词作的两倍有余,其中涉“剑”者约60首,涉“刀”者约40首。可见,苏轼不是不用刀、剑意象,只是在词中较少使用此类意象。回溯词之发展,其原先为当筵侑酒之艳曲,后偶有词人性情怀抱之流露,至柳永、苏轼才先后在形式与内容上实现自觉的开拓。但无论是词体以婉约为正宗的传统观念,还是北宋歌舞淫靡的社会风气,都是苏轼开拓词境的阻力。即使其有极为坚定与自觉的意识,也难以先锋到直接将与婉约词风格格不入的刀、剑意象大量引入词作。此外,正如王国维先生《人间词话》中言:“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10]19词最忌一泻无余之病,而讲求蕴藉,贵在“留住”。反观南宋涉及刀、剑意象的部分豪放词作,虽确有震撼人心的精神力量,亦往往有质直浅率之弊,只感到一种气势,而丧失了词所应具有的曲折含蓄之美。苏轼词中的剑意象均是以意义虚化的典故出现,其背后或许不乏基于词体特质的考量。

最后,刀、剑意象的使用还和时代背景以及词人的生平经历密切相关。正如唐圭璋先生《词学论丛》中言:“宋代徽、钦二帝的蒙尘,实是宋人最大的耻辱。当时稍有血气的臣民,无不慷慨奋发,图雪国耻。”[12]在经历了靖康之难与北宋沦亡的世变后,那些有志不能逞的士大夫,都把一腔忠愤吐露在词章上,创作了大量慷慨激昂,雄浑悲壮的词作。除了时代环境的感召,词人的生平经历也影响着刀、剑意象的使用。南宋豪放派词人中,如辛弃疾、李曾伯等,不仅是文人,亦是真正的战士。辛弃疾二十二岁(1161)即在完颜亮南侵之际,投笔从戎。后又以五十骑之旅,直闯金营,生擒叛徒张安国。李曾伯是南宋后期名臣,在抗击蒙元军队的战争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曾于宝祐元年(1253)获襄阳大捷,这是南宋数十年抗元历史中少有之胜利。由此可见,辛、李于词作中频繁使用刀、剑意象(分别位列宋代词人之第一、第二),实是斯人与斯世相结合而造成的必然结果。再比对苏轼之生平经历,虽然北宋边境的战火狼烟从未消歇,但文人尚不至有国破家亡的切肤之痛,也就较少在创作中以刀、剑彰显忠肝义胆,咏叹英雄悲歌。且苏轼从未有过投笔从戎的经历,他是纯粹意义上的文人与达士,刀、剑对于他而言并非是常见的感心之外物,相关意象自然也使用不多。

综上所述,苏轼词中刀、剑意象缺失的现象与词人的词作风格、人生范式、生平经历、词体的特质以及时代背景等诸多因素密切相关。关注这一现象并探析其背后的原因,于苏轼其人其词,或能有更加全面深入的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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