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深处的绵延
2021-12-21杨风军
杨风军
当我一次次在季节的变换中站在战国秦长城高耸的烽火台上,远望如龙形一样逶迤的群山和白花花阳光下那无际的苍茫时,我就会被眼前用黄土夯筑起的墙体震撼。它的确是中华大地上的奇迹,这样的奇迹环绕固原,究其原因与固原所处地理位置有很大关系。史料中这样表述:固原,古称大原、高平、萧关、原州,简称“固”,位于宁夏回族自治区南部,公元前114年建城,丝绸之路必经之地,明代九边重镇之一。“左控五原,右带兰会,黄流绕北,崆峒阻南,据八郡之肩背,绾三镇之要膂” “回中道路险,萧关烽堠多”,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事实上,这里自古以来就是内接中原、西通西域、北连大漠,各民族南来北往交汇频繁的地区。从地表特征看,是由南部暖温带高原地带向中部中温带荒漠地带依次排列,从南向北表现出由流水地貌向风蚀地貌过渡的特征。这种地理上的差异也体现到了民族及其文化的差异中。宁夏南部是暖湿带高原和中温带半荒漠气候的交界,同时也是农耕文明和游牧文明的交界,是中原农耕文明的边缘,是农耕民族和游牧民族的必争之地。为了有效防御游牧民族的袭扰进犯,中原王朝在它划定的疆域内多次修筑长城,长城遂成为大漠边关的静谧守护者,成为各地边塞文化中最具特色的人文旅游资源。
在我生活的宁夏,素有地上“中国长城博物馆”的美誉,境内现存长城遗迹分布范围广,几乎遍布全区各个市县;时间跨度长,始自战国,历经秦、汉、隋、宋、明等不同历史时期;种类繁多,长城的主墙体、敌台、烽燧、墩台、辅舍、关隘等一应俱全,还有“品”字形窖、壕堑、挡马塞等类别建筑形式多样,因地制宜,采用黄土夯筑、砂石混筑、石块垒砌、劈山就险、自然山险、深沟高垒等多种形式;遗存丰富,有战国秦长城、隋长城、宋壕堑、西长城、旧北长城、北长城、陶乐长堤、头道边、二道边、固原内边等,专家实地调查,可见墙体1000多公里,辅助设施2000多个。可以说,古代长城遗迹是宁夏境内体系最健全、规模最宏大的文化遗产。
在我无数次目睹固原境内的战国秦长城的时候,时间忽然展示了它蚕食与雕刻的力度,沿着山势起伏腾跃的城墙,已经严重风化,到处是不堪重负的断裂、坍塌,以及烽燧与地面倾斜角度不等的碎石、泥土坡面。它的确早已成为岁月的遗迹。也许,残缺、颓败、荒废、倾圮、苍凉这样的存在会对人生有所启示,这样的形态才应该是它呈献给世人的样子。
一座穿越岁月的长城将留待时光进一步侵蚀、粉化。它的命运无法预测,就像许多的古建筑一样,在人类的欲望中夷为平地,崛起的是用水泥构筑的高楼大厦。用手抚摸斑驳甚至表层酥软的黄土,仰望头顶上空自在飘浮的流云,我思维漫漶,心无所住。是啊,面对时间,任何事物都是一个逐渐消失的过程。时间划过,在岁月深处留下创口与遗迹。借助双脚,我行走于蜿蜒起伏之上,在完整与残缺、裸露与隐蔽、耸立与凹陷、奔腾与干涸间,进入时空的多维。仿佛看见“时慢尺缩”的“时间扭曲”(爱因斯坦),我想,如果把每一个烽燧看作生命史册的无数个组接点,那一眼望去的无数个重叠,无须借助任何词语复活。尤其站在高空下坍塌的烽燧上,会出现幻觉,目击许多生存过往一并浮现于脑海,就像阻断步道的那些蒿草,那些看似被淹没实际却铭记于心的痛楚,像风中的野菊花被阳光点亮,似无数个瞬间,正翻飞着闪回;眼前茂盛的蒿草,摇曳出诸多无缘的怀想。“往事乾坤在,荒基草木遮。”
对于战国秦长城,我只是以其为人生坐标,在它的面前,我的生命尺度呈现了从未有过的卑微和短小,连毫末都算不上。也許正因此,才令我不自觉地内视到被放大的不堪回忆。一个强大的帝国,没能用这样的墙体守住他的江山,这样看来任何有形的围堵都不会永存,都无法抵御时间的洪流与崩溃的命运。与之相比,倒是许多无形“堤坝”以文化积淀的方式留存下来,启迪无数代人的慢慢苏醒。
在我生活的固原,这里曾经是一处文明要穴。然而,在当下,我目睹到的是更多败城遗堞,黄土僵尸,但作为一个整体,他们从未缩减“横身为国作长城”(晁补之《复用前韵遣怀呈鲁直唐公成季明略》)、“万里长城家,一生唯报国”(韩翃《寄哥舒仆射》)的雄心斗志。在这些浩如烟海的文字中,我看到的是另一座身躯与心灵筑就的长城,它比长城更雄伟、更坚固。那就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战略思维,那就是改革开放,那就是“一带一路”。当然,更坚固的“长城”是亿万斯民,即使坚硬的砖石能一次次抵挡进攻的铁骑,也无法抵挡来自内部的民心相悖。“守国之道,惟在修德安民。”
秦长城在中华大地绵延几万里,明长城6700多公里,在宁夏境内千余里,现今看到的长城遗址多半是明长城。如今,它们的“风烛残年”持续地向地下沦陷,隳颓如最后的告别,更在瑟瑟秋风里增添着视野中的苍凉。
作家王川在他的散文中写道:“尽管北方的长城被人更形象地喻作‘时间的遗骨’,它却依然拥有更庞大、清晰乃至‘壮硕’的‘骨架’,足以隐藏更多历史故事。体量巨大的夯土书写成这部史书的页码,沉重而斑驳,无人能够翻动。那是数代人用血肉和生命堆砌的见证,用比战争更多的死亡圈起的一道保护安全的‘堤坝’,可以保证帝王获得足够的安全感,还可以让寂寞的深宫响彻雷霆震怒或浪声淫笑。且不被觊觎的眼睛与耳朵看见、听到……”
当代西方学者丹尼尔·施瓦茨说:“‘墙’作为一种建筑要素已成为中华文明的一部分,这在世界上恐怕是绝无仅有的。”卡夫卡和阿尔巴尼亚的伊斯梅尔·卡达莱都写过长城,在他们眼里,浩大的空间距离转化为具体的物质间隔,长城的最初意义仅在于保护帝国安全;而巨大的空间扩展和永恒的时间延伸,则使之成为“人类雄心与野心、欲望与绝望、有限性与存在的无限性的象征”,“建造长城既是帝国绝望的表现,又是反抗绝望的表现,这是一个悖论”。(张德明:卡夫卡的中国想象——解读《中国长城建造时》)任何悖论都有荒诞参与其中,历代长城最终还是被抽空了,它所肩负的使命和帝国愿景,在蒿草攻占厚重的黄土后,被时光开始风化时就已经远去,只有长城内外的无数个村庄,仍繁衍着长城修建者的后人,那是长城建造者们活着的血脉。
之于固原境内的长城,我等享受着它的荣光。人生羁旅,时间可以忽略不计。几百年,甚至更长的时间过去,只有它依然以残破之躯蜿蜒在中国北方的大山之中,像一条腾起的龙脊,以坚硬的外壳抵抗着岁月的磨损,抵抗着风雨的侵蚀。它的身姿依然千变万化,在每一个接近它的人眼中呈现出不同的形象。它提供着无数条进入它的通道和无数个观察它的视角,但即便在一个高处俯视,心里的角度也是仰望,这是长城的奇特之处,因为它总是凌驾于群山之上。
在初秋一个周末的黄昏,我再次登临千年的逶迤之上,坐在被无数文人墨客或学者专家留下脚印的烽火台上,寂静在空阔的疆域把时光遗忘。悄然凋零的落叶恍然若梦,月光浸泡寂静,用自己的温情传递来自远方的问候。我沿着一种思绪飞翔。秋风拂过,清冽包裹着秋色。
季节在忧伤中遗忘归路,而远处群山耸立,寻梦的人正在路上。长城内外的景象沉浮在空蒙的秋色里,相互支撑,又在某个夜晚摧毁最后的美丽。
独处在时光深处的逶迤中,不经意的一瞥,仿佛远古烽燧上窸窸窣窣的是丝绸裹着的惊鸿回眸、唇齿间的玉翠叮咚。喜欢战国秦长城的黄土在脚下富有弹性,风中凄凄野草荒芜似的摇曳出万种风情;喜欢风吹落叶蝴蝶般飞舞,月光如水一样浸泡村舍、高楼;喜欢在这样的黄昏的气场中,为灵魂的自我建设构筑长城,开辟通道。
审视这条用黄土夯筑起,穿越千年而风骨依然的长城,在经过复杂多诡的转变程序之后,它最终成为一个象征,一个标识,一段谶语;从帝国命运的预言书化作一个壮丽的景观和民族的骄傲,而它背后的朝代那些风雪、疾雨,那些残暴、血腥,早已淡出人们的视野。然而,它留给后人的除了伟岸的风骨,还当有汲取先哲的智慧,用中华优秀文化中大同,夯筑起一座人类文明在时光中绵延的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