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芋味雪糕
2021-12-21高源
高源
我以前就知道有个词叫“柳叶眉”,说的是那种两头尖、形似柳叶的眉毛。认识菲菲之后,我自创了一个新词:柳叶眼。菲菲的眼睛细长而微弯,像春日柔嫩修长的柳叶。她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漾着若有若无的娇媚和狡黠,总让我联想到橘红色的狐狸。
菲菲长得不算多漂亮,身上却带有一种说不清的气质,我猜那大概来自一种超越年龄的成熟。那时我们八九岁,与同龄人比,无论学习还是交友,她总表现得见识更多,处事随性洒脱,游刃有余。
不仅是心智,她的体质也很不一般:体育测试的时候,她迈开竹竿细的长腿,闹着玩儿似的就把其他人远远甩在后面;胃口也好得惊人,什么冰的、辣的、咸的、难消化的零食她都不在话下。
这世界上应该没有不爱吃雪糕的小孩儿,但一定有很多不爱让小孩儿吃雪糕的大人,比如我妈。“太凉了伤胃”“太甜了容易得蛀牙”“会影响吃正餐的胃口”……妈妈有一大堆阻止我靠近冰箱的理由。所以即便是酷热的盛夏,我也只是被允许好几天才吃上一次。而菲菲的妈妈实在霸气,任菲菲拿零食当饭吃也不管不问。
暑假,我和菲菲去书店买书,往返路上她一见商店就钻进去买雪糕,前前后后一共吃了七根!
“天太热了。”她不以为意地舔着雪糕棍,“你不来一根降降温吗?”
我惊得说不出话来。七根雪糕!不会胃疼吗?不怕拉肚子吗?而且,她怎么有这么多零花钱呢?这么多雪糕价格不菲啊……
菲菲说这本事是她从小练出来的。也难怪,她妈妈就是开小卖部的,大冰柜里各式雪糕应有尽有。我倒吸一口凉气:多亏我妈不开小卖部,不然我的处境会更悲惨——大概就像鱼店里的猫,饱受诱惑,每日挣扎,生无可恋。
菲菲吃雪糕不分季节,只要商店有卖,她能从夏天一直吃到来年春天。
三月五日是学雷锋日,我和班里几个同学自发在十字路口的大树下摆了一个简易的爱心茶水摊,给路人免费提供茶水。热水壶、茶叶、一次性纸杯、折叠桌、小板凳……自家有什么就带什么,如果什么都没有,空手来帮忙也是好的。
大家热情高涨,平时在家不做家务,到这儿却争着摆杯子,放茶叶,倒水——多么新鲜、有趣的体验!我们得意极了,感觉自己像是摆地摊的商贩,甚至还“叫卖”起来:“叔叔阿姨,来一杯热茶吧,免费的!”不少人摇头谢绝,说是在前面路口的茶水摊已经喝过了。我们沮丧不已,像被抢了生意一样愤愤不平。
参加这个活动原本是很开心的,可临结束时却发生了一件倒霉的事:我的钱包丢了。通常我身上是不带钱的,就算带也只有一两块钱,可那天我偏偏带了钱包,里面是我辛辛苦苦攒了三个月的零花钱。
刚发现钱包不在时我没跟任何人说,因为我已经完全蒙了,连心跳都停了似的。丢了对大人来说微不足道的一笔钱却让我体会到了巨大的灾难。我故作镇定地安慰自己说这是噩梦,过会儿就醒了。几分钟后,我满怀希望地再次把手伸进口袋——奇迹并没有发生,里面依然是空的。
“完了。”我在心里说,“世界末日也不过如此。”
同学们得知此事后,赶紧帮我在附近寻找了一圈,一无所获。是啊,十字路口人来人往,无论是被偷还是掉在地上被人捡走,找回的希望都太渺茫了。
收摊了,同学们说说笑笑地散了,只有我一声不响。回去的路上,菲菲在一家商店前停下,买了两支雪糕。“我请客,”她递给垂头丧气的我,“说不定能让你的心情好一点儿。”我木木地接在手里,是小奶糕。
小奶糕是当时很常見的一种雪糕,没有脆皮、没有夹心,也没有特殊的造型,看起来朴实无华甚至有些寒碜,但奶香醇厚,口感和味道都很棒。小奶糕有三种味道:白色的是原味,紫色的是香芋味,棕色的是巧克力味。菲菲买的是紫色的。她知道我喜欢香芋味。
我第一次在初春时节吃雪糕,没吃出冷,只吃出了甜。夏天时,雪糕融化得很快,奶油很容易顺着雪糕棍流到手上。而在三月微冷的风里,我可以吃得从容不迫。舔一下,走一会儿神;咬一小口,不动声色地含在嘴里,慢慢咂摸着滋味。
雪糕缓缓融化,甜美的味道从舌尖淌进心底。吃完,我的心情似乎没那么糟了。
我上小学三年级时,每天放学很早,回到家,离妈妈下班还有两个小时。独自在家的时候,我多少会有些害怕。
走进楼门,我会神经质地环顾四周,确认没有被跟踪;用最快的速度跑上楼,迅速插入钥匙开门进屋,又总觉得屋里藏着什么人,甚至连厨房和阳台都不敢靠近;窝在卧室写作业,我的耳朵时刻像兔子耳朵一样支棱着,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客厅的窗户敞着,楼下有人穿着皮鞋走过的声音我都听得一清二楚,风吹动塑料袋的声音经常让我产生有人从窗户爬了进来的幻觉,吓得我汗毛直竖,不由自主地滑下凳子,在桌子下面缩成一团……
老这么一惊一乍好像也不是办法。无奈之下,原本性格内向的我,竟成了班里最“热情好客”的人——每天放学都邀请同学来我家玩,一直玩到妈妈下班。多数同学都要考虑一下,给家长打个电话,还要时刻留意时间,不能回家太晚。菲菲却从不犹豫,二话不说就跟我走,也不跟家长报备,想玩多久就玩多久。她去了哪儿,和谁一起玩,饭吃了没有,作业写了没有,这一切她家长都不闻不问。
菲菲偶尔也会拒绝我的邀请,倒不是因为家长不许或者有别的事情,而是因为不想来。对她来说,接不接受邀请的原则只有一个:看心情。有时玩一会儿倦了,她就早早地走了;有时她一口气玩到天黑还意犹未尽,就索性留下来吃完晚饭再接着玩;有时她会跟我去外婆家,一点儿也不认生,和我的表弟打成一团,甚至跟我的外婆都能聊上几句。
有一次放学,走到家门口我才发现忘了带钥匙。菲菲不仅没走,还陪我坐在楼梯上写作业。天色一点点暗下来,书上的字渐渐看不清了。楼道里的灯是感应灯,为了不让它灭,我们只好不停地发出声音,好像在监督打盹儿的人,它一打瞌睡,我们就毫不留情地把它叫醒。就这样你一声我一声、嘻嘻哈哈地叫着,作业也没心思写,一直在楼梯上坐到妈妈下班回来。
不知为何,这样的情景,我后来想起,总觉得温暖。
无论是身体的强壮、行动的自由还是零花钱的宽裕,菲菲的一切在我眼中一直都很酷。对幼年时的我来说,长大意味着拥有力量和自由,那个令我无比憧憬、遥不可及的大人世界,菲菲似乎已经踏进去一只脚了。最令我佩服的,不是她一口气吃七根雪糕,而是她能看穿别人在说谎。
有个周末,我们走在街上,她一边漫不经心地说话,一边练习把手里的硬币抛到半空再接住。反复练习几次,她就能接得精准无误。快到公交站的时候,一个看上去比我们小一两岁的女孩走过来怯怯地说:“姐姐,可以给我一块钱坐公交车吗?我妈妈送我来上辅导班,可我下课了,她也没来接我,我身上没钱,回不了家。”看她一脸无助的样子怪可怜,我给了她一枚硬币,她再三道谢后就走了。
我正陶醉在助人为乐的自豪感中,菲菲却冷着脸拽住我:“走,跟着她,看她是不是真的去坐公交车。”小女孩走了几步,似乎发现了我们跟在后面,频频回头。
“正好我们也要坐车,”走到公交站,菲菲对她说,“一起吧。你坐几路车?”小女孩紧张不安地左顾右盼。忽然,她把硬币往菲菲手里一塞,指着远方喊:“我妈妈来了!”然后飞一样地跑了。我们朝她指的方向望去,空旷的街上哪儿有什么“妈妈”,只有一位老爷爷牵着一条狗。
小女孩拐了个弯,消失在街角。菲菲轻蔑地“哼”了一声。“我就觉得她是在骗钱!其实刚才等红绿灯时我看见她跟另外几个女生一起有说有笑的,怎么可能扭头就哭唧唧回不了家了?”
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
我被这枚失而复得的硬币烫得不轻。内心有一种被摧毁的感觉——自以为坚固的东西轰隆一声塌成了碎渣,四周狼藉一片,我灰头土脸呆立其中,不知何去何从。
是的,世界远比我想象的复杂。在擅长观察、怀疑和思考的菲菲面前,天真单纯的我总显得有些幼稚。我容易轻信别人,习惯善意地理解别人,总是不假思索地帮助别人。世界是美好的,人是友好真诚的,这就是我大脑的“出厂设置”。被迫升级,被迫接受世界和人性的复杂,就是躲不掉的成长吧。
菲菲像冷而甜的雪糕一样,融化在了我的童年里。童年远去了,她也跟着远去了。我并没有因此感到遗憾或伤感,只是,后来吃雪糕,我很少会选香芋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