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的枪声
2021-12-21顾艳
顾艳
莉莉坐在河邊看书,身边放着她的午餐盒。她拿掉马尾辫的红色毛线圈,用手梳理了一下,重新扎好。树丛里,鸟儿们叽叽喳喳地叫着。不远处,有个男人在钓鱼。钓线甩出去,画出一个漂亮的弧形后,落入水里的一瞬间,勾起了莉莉的遐想。她想起小时候跟随父亲去河边钓鱼,小铁罐里装着她从泥地里掘出来的蚯蚓。如今她和父亲阴阳两隔,即使到了清明节,也无法去海那边给父亲献上一束鲜花。
莉莉在学校网站看到一则广告:免费住宿,只需每天黄昏把孩子从幼儿园接回家后管两小时。莉莉盘算了自己的时间,觉得这样的交换至少可以省下八百多美元的房租,还是值得。房东是他们大学计算机系的麦克老师,莉莉提交了邮件,表示愿意接受这份交换。然而麦克老师说:“我们已有三个候选人,需要面试。”
给她面试的是麦克老师夫人,一个十分精明能干的女人。她首先问莉莉:“你会开车吗?你带过孩子吗?”莉莉说:“会开车,没带过孩子。不过,我很喜欢孩子。”
“好吧!就你了。”夫人爽快地说。
这是一栋两千多平方英尺的两层楼别墅。莉莉的屋子,在楼下客厅旁边的那一间里。那里从前是麦克老师的书房,右侧墙边搭一张单人床,就是莉莉的住处了。别墅的后面有一片森林,莉莉听麦克老师说那里有多种动物:熊、小鹿、野猫、松鼠等,就像一个野生动物园。麦克老师再三叮嘱莉莉不要进森林,那里不但有动物,还有打猎的人。
自从搬到麦克老师家,莉莉晚上就睡不踏实,总是被同一个梦惊醒。她梦见她与小雷羽在后院玩耍,忽然大地摇晃,树叶在他们头顶飞舞,星星从天上掉落下来,像冰球一样在地面滚来滚去。柴房的屋顶剧烈震动,宛如一片巨大的金属树叶,飞上天空击碎了云朵。“快跑”,莉莉大声喊着,去拉小雷羽的手。小雷羽惊恐地朝她扑来,柴房坍塌了。她拼命喊,可是他没有回音。就这样她站在一堆废墟旁,看着小雷羽跌进黑暗里。
昨天子夜时分,莉莉第一次听见森林里熊在吼叫,不过叫两声就停了,也没觉得害怕。她起来如厕时,在卫生间里看月亮。月光如水般流淌在水池里,影子在晃荡,那是窗外摇曳的树枝,迈着鬼魅般的脚步。无论白天和黑夜,莉莉都在努力适应麦克老师家的环境。
那天莉莉把小雷羽从学校接回来,想好了带他去钓鱼。他们在后院的泥地里挖了些虫子,然后带上钓鱼工具来到湖边。小雷羽戴着一顶从迪士尼乐园买回来的米老鼠帽子,鼻子上的小雀斑已变成了紫褐色。他望着莉莉给鱼钩装上诱饵,然后将长长的鱼线扔到水里,等待鱼儿上钩。这时候莉莉看手机刷朋友圈,小雷羽神情专注地盯着湖面。他看见湖面有旋涡就嚷:“鱼、鱼来了。”莉莉倏地将钓竿拉起来,果然有一条小扁鱼。小雷羽很开心,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问:“小扁鱼是啥鱼?”莉莉说:“小扁鱼就是银鲳鱼。”
拿着战利品回到家里,麦克老师已经下班回来了。他将后院的落叶耙作一堆,点起了火,看着火苗劈劈啪啪地燃烧,听着杜鹃鸟在树篱中的叫声,一副心情很舒畅的样子。小雷羽大声嚷着奔向爸爸怀里:“看,我们钓到了银鲳鱼。”
“啊呀,真是不简单。”麦克老师拍拍儿子的头微笑着说。
“那当然。”儿子骄傲地昂着头。
这时高耸的云从树梢顶端滑过,远处一团团灰色的、阴沉的云朵,沿着峭壁跑得越来越快。云朵后面,夜晚已是漆黑一团。小雷羽童稚的声音从风中传来:“爸爸,什么时候我们去打靶场?”
“等爸爸有空的时候吧!”
麦克老师和莉莉打招呼后,带着小雷羽上了二楼。莉莉松了口气,忙碌了近三小时,总算可以在小屋子里休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她觉得平时缺乏锻炼,陪小雷羽正好充当锻练时间。她想好了,明天接小雷羽回来后,带他去骑自行车。山脚下的广场上骑一圈,两小时就过去了。
莉莉的屋子里,放着占了整整一面墙壁的两个大书橱。麦克老师的书橱里,大部分是英文版的科技书籍,但也有文学类的英文书籍,以及中文版的文学书籍。她首先看到了《金瓶梅》,喜出望外地将它从书橱中拿了下来。竖排的繁体字读起来比较吃力,但莉莉这个文科博士生还是想下定决心读完它。
大约晚上十点左右,麦克老师的夫人才回来。她是一家保险公司的经理,麦克老师叫夫人杨经理,莉莉就跟着他叫杨经理。杨经理回来首先在厨房里弄吃的,莉莉听见微波炉转动的声音,然后感觉她端着碗筷上楼了。她走楼梯的声音很响,“嘣嘣嘣”蹬得楼梯吱吱叫。这说明她体力不错、精力旺盛吧!
夜晚很安静,木结构楼房基本不隔音。莉莉能够听见杨经理洗澡时,哗啦啦的流水声,还有电吹风的声音。她想杨经理真是一个事业型女人,做保险、拉业务,还管理着一个团队的同仁。这样风风火火的女人,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儿。莉莉也很想有这样的能力和状态,可她对社交总是心存恐惧。留学几年来,除了学校的老师和同学,她就没有别的朋友了。
有几次她在脸书上,看见加上好友的各种肤色的陌生人在留言里约她花前月下谈恋爱,还给她贴过来令人作呕的图片,惹得她恶心之极。身在海外的莉莉总是谨小慎微,那些枪杀案的消息传来,除了令她震惊,更多的还是提醒她不能与陌生人交朋友。
一天莉莉开车接小雷羽回家时,家门口的行车道上,有一辆陌生人的车占了她的停车位。她心里正恼火,却发现家里的大门半开着,“是谁来家里了?”莉莉有些惊讶,生怕是盗贼,她迟迟不敢进门。从衣兜里掏出手机,给麦克老师打电话,才知道是杨经理雇来的家庭清洁工。
清洁工是个墨西哥胖女人,她告诉莉莉每周二她会来麦克老师家打扫卫生:洗床单、吸尘、清理卫生间和厨房,但她不给莉莉的房间打扫卫生。墨西哥胖女人很直爽,告诉莉莉自己是在美国落黑的,就靠做清洁工过日子。她丈夫从墨西哥逃过来时,不慎被警察开枪打死了。现在她女儿十一岁,再等十年女儿就可以帮她办绿卡了。她的眉眼之间满是微笑,莉莉惊讶地望着她。她说:“没事,现在新总统上台,将特赦一大批非法移民。听说五年拿到绿卡,八年就可以申请入籍了。”
墨西哥胖女人说完,拿起吸尘机在客厅里“吱啦啦”吸地。莉莉却呆呆地站着,脑海里像放电影似的出现了一个男人倒在枪口下的情景。一会儿,墨西哥胖女人停下吸了一半的地毯,又说:“刚来美国时女儿才五岁,我们过着乞讨的生活。晚上我们就住在一个好心人送的帐蓬里,帐蓬是流动的,我们乞讨到哪里,帐蓬就安营扎寨在哪里。后来经人介绍,我干起了清洁工的营生,一直做到现在。”
虽然墨西哥胖女人的故事听起来有些心酸,但莉莉还是冲她微微一笑。然后,她带着小雷羽去柴房里拿儿童自行车。柴房就在森林口。这里是小鹿常常光临的地方。它们昂首阔步,遇见人不慌张,也不逃跑。一只眉清目秀的小鹿,挡住小雷羽的脚步,目光慈祥地站着,一动不动。小鹿也是通灵性的,它就像护着自己的孩子那样护着小雷羽,不让他独自离开。莉莉看到这一场景惊讶极了,赶紧用手机拍了下来。都说世上情为何物,这只小鹿身体力行地告诉了你们。
黄昏,麦克老师回家后,带着小雷羽上泰国餐馆吃饭去了。杨经理很忙,没时间每天都做饭。麦克老师带着小雷羽,经常吃东家走西家的。莉莉在厨房煮面条,也是个不高兴烧饭的主,有时面条、有时汤圆、粽子或水饺。此时,她刚将面条从锅里捞起,还来不及放上调料,门铃响起来了。她心里想谁来了?从猫眼睛里望出去,发现是个养着络腮胡须、身体粗壮的男人。莉莉不敢开门,踮着脚尖轻轻地回到厨房关掉了灯。那个男人一遍一遍按响的门铃,就像催命鬼一样。莉莉站在漆黑的厨房里屏住呼吸,一动不动。一会儿,悄无声息,估计那个男人终于走了。莉莉喘了口气,仿佛躲避了一场灾难。她重新点亮厨房的灯时,拉上了窗帘。
现在莉莉吃完面条,刷过碗,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她在窗口放了一张简易书桌,一只小书柜。这小小的一方天地,就是她的精神道场。她在这里做功课,写论文,吃东西,看书,有时还趴在桌上打盹。夜晚特别安静,莉莉通常到子夜时分才睡。有一天晚上,麦克老师敲门进来,在他的书橱里找一本书。他问莉莉:“这里还习惯吧?”然后又说:“书橱里的书,你想看的,随便拿,看完放回原处即可。”莉莉点点头。
麦克老师出门时,回过头来又说:“星期天下午,我们要带小雷羽去打靶场,你有没有兴趣一起去?”莉莉微微一笑,显得特别妩媚:“我害怕枪声,我也能去吗?”麦克老师说:“去几次就不怕了。”莉莉想想也是,习惯成自然,天下没有不能克服的障碍。
去打靶场的那天下午,麦克老师的夫人杨经理忽然有事不能去了,她关照麦克老师冰箱里有她煎的鱼,还有红烧牛肉,晚上回来热热再吃。然后她又叮嘱莉莉道:“到时提醒他们早点回家,别玩疯了。”莉莉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杨经理驾着她的宝马车走了。莉莉换上了牛仔裤,白色运动衫,穿一双耐克球鞋,看上去朝气蓬勃。
打靶场在高高的山上,麦克老师的车在山里转了好几道弯,才抵达目的地。山上有一座小木屋,麦克老师推门而入,一个中年白皮肤男人坐在里面擦枪,他就是小雷羽的教练。一会儿,他们进入打靶场,麦克老师让莉莉在打靶场外面观看等待。莉莉远远地看见小雷羽握着几乎比他个子还高的步枪,然后扣动扳机“砰”一声,一颗子弹飞出去了。莉莉双手蒙住了耳朵,不知道那子弹是真的还是假的?不过小雷羽一堂射击课下来,似乎让她也不再害怕枪声了。
这天晚上莉莉的梦境里全是枪声,有战争电影里激烈的枪战,也有打靶场上小雷羽射击的枪声,最奇怪的是她自己也拿起了一把手枪,心不跳、手不慌地打死了后院森林里的一头黑熊,还抱着已经被打死的黑熊合影。梦醒时分,莉莉突然感觉有了许多力量,仿佛自己已不再是一个弱女子,走路都昂首阔步,挺起了胸膛。
莉莉知道麦克老师家有好几把枪。那天麦克老师擦了四把枪。两把手枪,两把步枪。麦克老师家里还藏着真子弹,不过他藏得很好,藏在一只大铁箱里,还上了锁。平时不去打靶场,家里人不会碰铁箱子;但谁能保证绝对安全呢?有一回莉莉走过一个社区,路边站着一堆黑人,有的还拿着步枪,吓得她咬紧牙关匆匆而过。如果一个精神失常的人拿着枪,那将有多少条人命倒在枪口下。莉莉想想都可怕。美国政府为什么不禁枪?
每周二,只要墨西哥胖女人来打扫卫生,莉莉就带小雷羽去附近的克罗格尔超市。克罗格尔超市经常有免费品尝的食品,譬如:有切成片的苹果、有糕点、有奶糖,还有小纸杯里的酸辣汤。莉莉每一种都品尝一些,一圈逛下来肚子吃得饱饱的。克罗格尔超市旁边还有个鲜花店,各种花卉争奇斗艳。莉莉带着小雷羽看各种颜色的鲜花,除了玫瑰花,月季花,还有好多种叫不出名儿的鲜花。
莉莉买了一束红玫瑰花回到家里,在杂物间找来一只黄桃水果罐头的瓶子,撕掉褪色的商标,露出闪亮的银色。装上一些水,把火红的玫瑰花插进罐子里,莉莉的房间,顿时有了色彩和香气。这天麦克老师回家晚了半小时,他好几次向莉莉表示歉意,说以后补偿她。其实,不知什么时候起,麦克老师就像男神那样进入了莉莉的心里。
莉莉喜欢徜徉在麦克老师的书海里。她以一周一本的速度,阅读着麦克老师书橱里的那些文学书籍。有些书页上,麦克老师还画了红圈圈,写了几乎看不清楚的字。莉莉想一个计算机老师还那么喜欢文学,本来应该读文科才对,不过在美国文科难找工作也是众人皆知的。
这晚莉莉刚躺下,就听见麦克老师和杨经理在他们的卧室里吵架。莉莉几乎没听见杨经理回来的脚步声,也许是被刚才的音乐声淹没了。莉莉侧耳倾听,麦克老师夫妻俩越吵越凶了,此起彼伏的骂声像唱双簧一样。真是清官难断家务事,原来美国教授家里也和平常人家一样。莉莉再侧耳倾听时,没有声音了。她以为论战到此结束,却没想到更大的争吵开始了。只听得房间里“嚓啷啷”的碎玻璃声,还有扔东西的声音。莉莉吓坏了,天呐,千万不能去拿藏枪的铁箱子,性命交关的事啊,莉莉的心都绷紧了。
不知什么时候,安静了下來。夜越来越黑,越来越静,静得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莉莉终于可以放心地睡觉,不再害怕子弹飞出来了。奇怪得很,本来不太容易入睡的莉莉,这晚竟然一觉睡到大天亮。更奇怪的是,晚上吵架那么厉害的麦克老师夫妇,第二天早上起来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那样,在小雷羽面前秀恩爱。
现在麦克老师一家人都走了,留下莉莉一个人在家里。她今天没有课,也懒得去学校图书馆,就窝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做功课,看书,吃东西。前几天,她开车去中国超市买了水饺、汤圆、馒头,还有蜜饯和瓜子。她喜欢一边做功课,一边吃零食。因为学校图书馆不准吃东西,自己的小房间就是最理想的场所了。
然而,屁股还没有坐热,莉莉就听见有开门的声音。“谁?”她脱口而出。进来的竟然是打扫卫生的墨西哥胖女人。她说她和麦克老师打过电话,提前一天来干活儿了,明天她要带女儿去参加朋友的婚礼,正发愁没有出客的衣服,想去沃尔玛看看,据说那里常常打折,有时能买到两三美元的衣服,原价却要四五十美元。莉莉“噢”一声,说:“是啊,沃尔玛有便宜的,不过不是常常有,得碰机会。”
莉莉在厨房里煮了一杯咖啡。正要进屋时,墨西哥胖女人又说:“昨天晚上把我吓死了,黑暗里一个男人窜到我家后院,对着路口‘砰砰砰’开枪。后来听到警车声,才知道有位二十多岁的留学生被打死了,凶手已经落荒而逃。噢,我的天。”墨西哥胖女人接着又说:“我住的小区治安不好。麦克老师这里的小区,是有钱人的地方,不会有事的。”听着这样不好的信息,莉莉马上在手机上查网。果然是有一起凶杀案,死者是一个男性留学生,警方正在追查凶手。
也许听多了枪杀案,莉莉的神经麻木了,不再像初来美国时那么紧张。回到书桌,她该干嘛就干嘛。这是不是变冷酷了?莉莉不知道。下午,她去学校接小雷羽时,气氛一片祥和,大家欢声笑语的,莉莉老早就把墨西哥胖女人带来的坏消息,忘到九霄云外了。她带小雷羽去爬山,山上茂林修竹,一群鸟儿欢快地飞来飞去。零零散散地有几个人从他们身边走过,也有拿着枪的人来山上打猎。“砰”一声,一只鸟儿被打中了。它坠落的身姿,凄美地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小雷羽说:“这是死的飞翔。”
“对啊,死的飛翔。”莉莉应和着。
从山上下来时,镇子里照过来一抹橘黄色的灯光。某个窗户里,正在播放一首流行歌手吉姆·里夫斯的唱片。虽然唱机里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听起来很深情。前边路口,一只小鹿款款散步。云层慢慢堆积起来,变厚变黑,莉莉带着小雷羽绕开布满苔藓的小道,回到了家里。今天,杨经理意外地回来得很早,她正在厨房里做饭,而麦克老师在客厅里看电视。夫妻俩见儿子回来了,不约而同地说:“儿子,你回来啦!”杨经理还对儿子说:“看,我今天做了你最喜欢吃的红烧肉。”俗话说:“打是爱,骂是亲。”莉莉觉得这话也同样体现在麦克老师夫妻之间的生活里。
莉莉今天的晚餐,点的是外卖泰国餐。泰国柠檬虾、烤鱼饼、椰浆咖喱蟹是她最喜欢吃的。可是泰国餐价钱贵,每次只能买一种解解馋。此时,她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大快朵颐。只要麦克老师他们在厨房或客厅,她就不出去。只有他们不在了,她才去厨房烧点东西,煮杯咖啡。她有时想这样的生活也是寄人篱下,好多方面都不自由。譬如:楼下没有洗澡间,每天她必须上楼洗澡。有时穿着睡裤、睡衣走在二楼走廊里,碰到麦克老师时,觉得既羞涩又尴尬。毕竟莉莉还是个黄花闺女,甚至都没有男友,而脸书这种社交媒体上的,她看不上眼,也根本不敢和他们交朋友。因此,莉莉的父母总为她的人生大事操心发愁。
其实,莉莉老早就有了自己的准备,绝不会为了嫁人而嫁人。她很反感父母拿着她的照片和简历去代她相亲,好像她是卖不出去的货。不过,最近莉莉学聪明了,每次父母提到这个话题,她就说有男朋友了。这样省掉了很多啰嗦和麻烦,父母也为之心情大好。只是她的男朋友在哪里?这样的自欺欺人,她觉得很郁闷。
万圣节前,杨经理开着她的宝马车,载着小雷羽和莉莉到沃尔玛买万圣节装饰品。在蔬菜部,他们买了三只金黄的、大小不一的老南瓜;在服装部,他们买了一套儿童鬼怪衣服。后来,他们还买了一些灯具、一叠厚厚的白纸和披着白沙的妖怪。傍晚时分,麦克老师把灯具插在家门口。一排插六盏灯,插了两排。杨经理把披着白沙的妖怪,挂到家门口的大树上,风一吹,妖怪就像长翅膀一样飞起来了。
因为同是中国人,杨经理很喜欢莉莉这个中国妹子。她们聊国内的新闻,聊各自的父母、朋友和亲戚。当然,莉莉多半是给杨经理当听众。在杨经理面前,她总是谨小慎微的。那些天杨经理出差去了,麦克老师几天都没有去学校,说是休假一周,实际上是想多一些时间和莉莉在一起。莉莉这一周里,也是尽量逃课。这之后,他们经常找机会在一起。杨经理根本没察觉到什么,只觉得丈夫越来越通情达理,不和她斤斤计较了。家里一切风调雨顺,仿佛每一个人都得到了心理平衡。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了。圣诞节放假期间,麦克老师夫妇带着小雷羽去了一趟洛杉矶迪士尼乐园。莉莉留守在家里,却像影子一样地在麦克老师眼前晃荡。而莉莉呢,在家里给麦克老师用英语写情信。她每天写一封,写好后留在自己的电脑里。生怕被杨经理发现,她是断断不敢发给麦克老师的。有个傍晚,她正在电脑上写情信,忽然有人按响了门铃。若是从前她肯定不敢开门,可现在她老练多了。她淡定从容地打开了门,原来是住在对面的邻居女人。她刚从巴黎出差回来,送过来一盒礼物。
邻居女人是日耳曼血统的白人,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却嫁给了一个粗壮的黑人。他们的四个儿子,清一色的黑皮肤。莉莉刚来时,看见她的四个儿子站在门口,吓得大气不敢喘一口。莉莉不清楚邻居女人家的具体情况,只知道她的老公开一辆货车,有时几天都不回家的那种,可能是跑长途的司机。而她的四个儿子都已成人,只一个大儿子是早出晚归的上班族,其他三个均窝在家里啃老,还时不时地干坏事。莉莉有时想,这母亲为什么不管教一下自己的儿子?
邻居女人走后,莉莉收到了麦克老师发来的一条手机短信。尽管莉莉心里热乎乎的,但她不能回短信,也决不可以回短信。她只能把情感宣泄在信中,以平衡自己的心理。这会儿,莉莉想起了与麦克老师在一起的某些细节,会心一笑。说实在的,莉莉最喜欢麦克老师的,不是他的书生气,而是他在打靶场上那一股冷酷的气质。他穿黑色衬衣,配上牛仔裤,拿着步枪,潇洒地走在山岗上时,很有男人气,简直帅极了。莉莉喜欢具有冷酷气质的男人,喜欢理性多于感性的男人。
麦克老师和杨经理,带着他们的儿子回来了。杨经理还给莉莉买了一份礼物:一条意大利印花连衣裙。杨经理让莉莉试穿一下,莉莉穿上后麦克老师夸讲杨经理买得好。杨经理得意地说:“那当然,我的眼光是一流的。”莉莉的心情十分复杂,一方面感谢杨经理,另一方面也有对杨经理的罪孽感;但她现在又放不下麦克老师。她想,也许过一阵就好了。从内心说,她不想伤害杨经理。
那天中午,莉莉从学校回家,麦克老师也从学校回来了。他们聊了一会,麦克老师便开车回学校了。莉莉下午有课,在厨房煮了水饺后,也去了学校。她出门上车时,邻居的三个儿子拿着枪,在他们家后院森林里打猎。他们的枪法不太准,连一只鸟也没见他们打下来。莉莉刚来时,看他们举着枪非常害怕,如今已习以为常了。莉莉想,她也要随着小雷羽一起,跟麦克老师练练枪法。
也许,莉莉非常有射击天分。那天在打靶场上,莉莉以卧姿射击靶子十次,取得了命中靶子六次的好成绩,让麦克老师高兴得眉飞色舞。当然小雷羽也不差,十次命中靶子五次,小小孩的确是相当有天分了。麦克老师说手枪比步枪命中率低,也就是说手枪更难瞄准靶子。莉莉跃跃欲试,她喜欢做有挑战性的事情。
那天从打靶场回来,莉莉就想买把枪。如果说买手枪需要手枪证,那么买步枪除了社安卡,别的要求都容易做到。在这里,枪,是一种防身的武器。莉莉这才知道在美国拥有枪非常重要,起码能震慑住坏人,必要的时候还可以自卫还击。此时,莉莉对美国民众持枪观念的转变,令她自己都感到吃驚。
暑假快到了,莉莉读的文科博士已到了写论文阶段。她每天去学校,其实就是泡图书馆。她要查资料,找文献,只有做好了案头准备工作,才能进入论文写作。因此,她总觉得时间不够用。有时在图书馆刚找到一个材料,就要去学校接小雷羽了。况且,孩子接回来还要管他两小时,天长日久莉莉觉得有些烦。因此,自从进入论文写作,莉莉就让麦克老师自己去接孩子了。
这样的小日子,风平浪静地过去了几个月。若不是小雷羽说漏了嘴,起码可以维持到莉莉论文写完。然而天真无邪的小雷羽,妈妈怎么问,他就怎么说。他告诉妈妈:“现在都是爸爸接我回家的。爸爸还让我回家做数学。”妈妈问:“莉莉阿姨在干啥呢?”小雷羽说:“她在自己房间里。”
也许,女人天生就有敏感的直觉,杨经理也不例外。那天傍晚,杨经理在厨房做晚餐时,与麦克老师争吵了起来。莉莉在房间里写论文。只要写东西,她都会用耳塞把耳朵塞住。因此,麦克老师和杨经理吵什么,她完全没听见。然而不管有没有听见,反正杨经理对她改变了态度,不再像从前那样友好,甚至心怀忌恨。莉莉也是个十分敏感的女人。她知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无论麦克老师对她真心还是假爱,她都要赶快搬离这个鬼地方。
那天莉莉虚掩着门,在网上找出租房。麦克老师忽然推门而入,说:“亲爱的,没事,你别多心,她就是那脾气。”莉莉没有作声,麦克老师又轻轻地说:“你知道吧,你对我有多么重要,我不能没有你。”
这段日子,杨经理回家越来越早。她似乎在监视着莉莉,一旦发现可以找茬的,就责备她几句。莉莉的论文写不下去了,她尽量躲在房间里不出去。可是杨经理在客厅开着电视机、放着流行音乐;莉莉只能晚餐后,到学校图书馆去写论文了。
那天晚上,莉莉回家已经子夜时分。麦克老师与杨经理又在吵架了,而且吵得很凶。杨经理用中文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麦克老师中文口语不太好,他只能用英文反击。莉莉听见杨经理说:“你们干什么,我很清楚。我迟早会把她赶走的。”接着,杨经理又骂了一通脏话。莉莉吓了一跳,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她觉得无论如何,早点搬出去才是重要的。
下午,莉莉接小雷羽回家后,并不知道麦克老师已在后院森林里打猎了。麦克老师提着步枪在森林里转来转去,“啪”一声,打下一只鸟。麦克老师有了战利品,兴致越来越高,几乎忘了莉莉和他的约会。而此时,莉莉趁着小雷羽在餐厅吃东西、看绘本的当儿来到了后院。她与麦克老师约定在这里谈谈的,但她听见枪声就情不自禁地朝着枪响的方向跑去了。“啪、啪”一连响了几枪,她想看看是谁在打枪时,一颗子弹飞进了她的右臂。尖叫声响彻小森林,她倒下了。
麦克老师听见尖叫声,从树林里跑过来时,杨经理带着小雷羽刚刚来到后院森林。三个人顿时惊吓得脸色苍白。一会儿,杨经理才镇定下来,从衣兜里掏出手机打911;而麦克老师还在惊慌中不知所措。半晌,他才双手颤抖地脱掉自己的衣服给莉莉止血。
警车“呼啦啦”开到后院,邻居们七嘴八舌地从家里出来围观。对面邻居女人的三个黑人儿子,也过来凑热闹。他们帮着麦克老师对警察说:“那是误伤,这季节不能随便进森林。”莉莉被抬上担架后,麦克老师哆哆嗦嗦地带着小雷羽上洗手间去了。这时杨经理就成了护送莉莉去医院的唯一“家属”。她觉得家庭有难,匹妇有责。她绝对不想让自己美好的家庭,断送在莉莉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