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得里亚的墓碑
2021-12-21冰河
冰河
1
斯科特·诺亚喝完第二杯浓咖啡后买了单,披上风衣走出了格里斯卡餐厅,他的眉间堆着乌云,却不是因为一晚的失眠……她再一次爽约,没给自己打来电话。
他在热闹起来的街边左顾右盼,像迷失于其中的游客,观光电车咣咣咣开过,像从上个世纪驶来——她此刻可能正漫步于斯普利特古城,或是坐在扎达尔的海风琴台阶上聆听大海,她一定也在想他,看着橱窗玻璃里的自己,他对此深信不疑。浓烈的咖啡让他浑身发热,幸福感像海上的云一样升起来,这使他泛过一阵战栗,也感到无根的轻飘。他点起一支烟让自己平静,鸽子们被他弹下的烟灰引来,羽翼乱扑,最后咕咕地埋怨着走开——他何尝不是这些鸽子,她只洒下了希望的碎屑,他却以为那是爱情。
四月的阳光钻出云层,照亮了学院铜绿色的尖顶。他每次走向这座建筑都会满怀激动,像去打一场棋逢对手的官司。很多人对他当选学院的终身委员嗤之以鼻,记者们更是拼了命地刨他的花边儿,比如他曾和一位民事官司的委托人发生了什么之类的,但这无损于他的声誉,反倒令他更为人所知。他是学院贿赂丑闻后补选的最后一个委员,和众多终身研究语言、戏剧、诗歌和教育的委员不同,他的专业是法学研究和诉讼,要不是2029年那个丑闻导致五位委员愤而“离家出走”、一位委员又刚好离世,他这个年轻的法学家绝无可能成为十八名终身委员之一,还被选为本届文学奖初选委员会的五名委员之一,当时这就像一个玩笑。
来到学院大门的时候,大教堂的钟声响了起来,他停下身回望海岸,看白色的帆船出海,看胖墩墩的电轮起锚,看深蓝色的海面涌着白花花的浪,不由得想诵念一段给她写下的诗句,随即又打消了这念头。门卫正对他微笑,这左耳朵被海鸥啄掉一角的家伙有一根长舌头。黑色的大铁门慢慢合上,诺亚将烟头拧灭在古老的大理石花盆中,昂头走进了学院的圆拱木门,他最擅长唇枪舌剑,今天要和其他四位委员吵个翻天——这定也是奥丁神的安排,他之所以要干那么多年枯燥的律师工作,就是为了在今天说服大家,让爱丽丝·伊娃进入最后的小名单,并获得2249年的世界文学大奖。
“嘿,斯科特,你看着可真精神,是有什么好事儿了吗?”学院委员汉斯从卫生间出来,瘦弱的他像一条挤出箱缝的扁鱼,他有一头漂亮的银发,却有过尖的下巴,绿色的短款领带让他的脸像拉了秧的黄瓜那么难看。
“别开玩笑了,律师楼的事情全耽误了不说,你们非要把我这个门外汉选进初选委员会,结果就是让我这个月睡不了一个好觉。”诺亚谨慎地说。他总觉得这位被捧成北欧诗歌巨人的汉斯名不副实,他的诗平庸矫情,艳丽如满地的郁金香,在圈里被极尽吹捧,圈外其实无人问津,他的作品全靠质感强烈又讳莫如深的封面招徕关注。但汉斯脑壳灵光、博闻强记,能用五六种语言创作,只要麦克风不关,这位成功的社会活动家能口若悬河说个没完。汉斯与自己同一年选入学院,一度也备受争议,而诺亚成了他的挡箭牌,这位诗人和诺亚相比已经算“德高望重”了,因此不会像他人那样对诺亚鼻孔朝天。
“你要学会享受它,你不觉得审评和挑选这些作品是一件有趣的事吗?”汉斯总是处于奇特的亢奋之中,仿佛每天都有一场新鲜的约会,这一点诺亚自愧不如。女儿不理他,老婆告他的官司已是第三个年头,法官似乎故意与这知名律师作对,总之简直是一团糟。而放浪形骸的汉斯却活得如鱼得水,上厕所都哼着歌,据说他最近搞定了一个法国出版商,他那老掉牙的诗集又要再版了。
“汉斯,我毕竟不像你那么了解文学和诗歌。”诺亚客气地说。
“不不不,亲爱的斯科特,你千万不要将简单的问题复杂化,不管你挑了哪五个,最后都可以找到合适的理由。”汉斯拉着他的胳膊走上旋转楼梯,黄褐色的眼睛像发现了他的秘密。
“看来你已经有自己的名单了,是么?”诺亚闪躲着他的眼。
汉斯哈哈一笑,“你知道吗,莉莉丝委员早就确定了她的名单,你猜怎么着,她拿掉了爱丽丝·伊娃,认为这位作者的文字有复制托卡尔丘克和福克纳的嫌疑;波尔曼还未置可否,但她说《亚德里亚的墓碑》这本书让她简直憎恨起了自己的性别,说它是一本打扮成新性别主义的种族主义小说。”
“你是怎么知道的?”诺亚暗自惊讶,微笑还停在脸上,“学院明确规定初选委员之间不得就此进行交流,以保评选的公正。”
“我只说她们说过这话,又没说是对我说的。”汉斯狡黠地笑着,“咱俩毕竟是同一批入选的委员,别让那些老家伙们看了笑话,你知道他们为何要选你么?就是因为你是可以被否定的。”
“我不太懂你说的话……”诺亚的确有些困惑,汉斯到底要说什么呢?
“諾亚,我认为爱丽丝·伊娃又写出了一部震撼人心的理想主义作品,你要知道凭三部小说就能到达如此高度的作家少之又少,全球众多知名文学评论家都对它百般赞誉,这种事从没有过。可是她似乎处于文学世界之外,甚至连个固定的文学编辑都没有,而那十九位入选作家及其代理人间谍一样穿梭在这个城市里。”他忽然在楼梯的中间停下来,“斯科特,很多人都想将这位文学素人挤出最后的名单。”
“可是,这并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事呀?就算五人小名单定了,委员会会议也可以否定我们的决定,更别说学院了。”诺亚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竟然与自己意见一致,但汉斯既然先摊了牌,自己就没必要告诉他心中所想了。对手少了一个,诺亚一阵高兴,又纳闷起那俩丑陋的老妖婆来,他深信她们将伊娃视为眼中钉并非因为作品,只是因为她……太美了。二对二,这样一来,第五位初选评委——七十多岁的夏加尔的意见便至关重要了,他将决定伊娃是否能进入最后的五人名单。那老家伙是个活生生的怪物,就是他在去年拍着桌子说服委员们不能让某个作家获奖,因为那是对文学的侮辱——真是天晓得,他为何要干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可怜的汉斯,你不是爱上这个姑娘了吧?”诺亚对汉斯恶心起来,这个花花公子怎么有资格喜欢伊娃的小说?他挤出了一副律师的笑容,悄悄握紧的拳头想去砸汉斯的脸。
“这样的女人谁不爱呢?”汉斯享受地摇着头,“她美得浑然天成,我甚至觉得她要不是这么美,根本写不出那样清澈的文字,诺亚,人类文学史上从没有如此美丽的女作家。”
汉斯说得倒是没错,这也是她打动自己的原因之一。她名不见经传,近三年的几本小说出版后并未畅销,却一一在全球文学界引起了巨震,在此之前她只写过几个并不惊艳的短篇、几十首质量平平的诗。在记者的电话访谈中,她说自己从没有将文学视为什么生命,那部《亚德里亚的墓碑》也只是游历生活中的灵感一现,是她对人类情感的一种臆想和自我投射,实在不值得世界文学界对她给予如此的关注……诺亚忽然想到了什么。
“汉斯,你见过爱丽丝·伊娃?”
“哦,是的,去年我就见过她,在一次国际诗歌朗诵会上,她远远地坐在会场的后面,但我还是注意到了她,于是会议之后我去和她搭讪,那时候她还不为人所知,嗯……但是最近我找不到她了,她似乎在神游世界,真是个有趣的女孩子。”汉斯躲闪着说。
这真令诺亚一阵反胃,他还以为爱丽丝不近人间烟火,怎么会去参加汉斯的诗歌会?他感到一阵羞辱,也不敢就此追问下去。
“你真该见一见她,你会被她彻底折服的。”汉斯说。
美丽女子的谦虚充满杀伤力,虽然有十几位提名人和机构提名了她,也不见她出来说些什么。她的个人主页丰富而质感强烈,记录着她周游世界的剪影。她出色的摄影能力甚至超过顶尖的摄影师,而照片里的人物只有她自己。她将自己融进环境,用小型拍摄机器人完成记录。在冰岛的火山河流间,在蒙古的碧绿草原上,在撒哈拉沙漠的沙丘里,在瑅其卡玛草原的狮群之中,在伊拉克庞大的墓群中,处处留有她美丽而令人怜爱的身影。他不得不承认她的书俘获了他灵魂,而她的这些照片俘获了他的心,上帝呀,她为何不是在街角的咖啡厅和自己认识,她早晚会举世皆知,被无数个汉斯这样猥琐的家伙爱着,这令他感到深深的痛苦。
他们的联系始于去年的一次邮件联络,且是古老的电子邮件,当时有三人提名了伊娃,委员会需要被提名者的全部信息,包括既往的全部作品,诺亚恰好负责此事。她过了几周给他回复了语音邮件,满含歉意地说正在进行一场孤独的“告别人类文明”的自我试验,并不希望被打乱行程,她说自己一个月才看一次通讯设备……她那三分钟的录音简洁清晰、一气呵成,没有对被提名表示出丝毫的激动,也没有如其他作者一样立刻邮来一麻袋作品,她让诺亚耐心等候,因为她的试验还要继续半年。可能影响自己得获奖?没关系的,她对此不抱任何指望。
在所有的被提名者之中,她是唯一一个对一位终身委员如此“怠慢”的。若不是她的声音如此动人,诺亚差点将她的作品压去了箱子底。他好奇地打开了她唯一的个人主页,立刻被她那磁石般的魅力吸引进去了。他迫不及待连夜读了她的小说,当晨星在窗外升起,浑身冰冷的诺亚知道自己已经爱上了她。
她的主页关注寥寥,还禁止评论,他只能用语音邮箱给她回复,每一段话都反复录制几遍,直到对自己说话的内容、声音质感、语速都满意后才发给她。他发去了一些表格,提供了一些入选规则辅导,然后谨慎地给了她一些建议,那种看似随意却十分精确的建议。他将显然的在意包裹在克制的声音中,并甩出可以意会却不显轻佻的鱼钩,聪明的女人能明白一切,而又不至于戳破他的秘密。他很擅长控制话语的尺度,也并不急于拉近距离,但那漫长的等待真是要命,他又看了她的另外两本小说才收到回复。她感谢了他的帮助和关心,并将按他说的去一一安排,又过了几天,她悄悄在诺亚的个人主页中点了个红心。
那是诺亚三年前的一张照片,来自于一位街拍摄影师的捕捉。他穿着黑色的风衣站在黄昏的海边,叼着半支烟若有所思。他微微地闭着双眼,双臂自然垂下,一只脚似乎正在踏向前方,亮灰色的围脖好看地飘在风里,衬着他轮廓鲜明的脸,仿佛他正在和大海对话,但其实他那时被离婚一事搞得焦头烂额,那一刻升起了跳入大海的念头——她划看了他三年的主页内容才可能看到这照片——她读懂了这个背影,这个小小的举动是扔回来的鱼钩。
那之后他们的联系频繁起来,她打破了实验中的坚持,而他自信并未突破一个评委的界限,爱娃的出色是毋庸置疑的,他天真地觉得如果自己为她努力促成获奖,反而会受到她的鄙视,他自己也是。他们的隔空对话从作品延展到生活,从生活延展到情感,在一个预感强烈的夜晚,他轻轻地说他迷上了她,就像迷上了神秘的极光。她没有回答,几个小时后发来一张自拍的黑白照片,里面是她性感的嘴唇。
她竟然见过汉斯……
2
担任学院终身委员这一年来,诺亚认识了形形色色的作家,其中不乏明星甚至巨匠,如今他觉得他们在伊娃面前不值一提。他们有着妙笔生花的能力,可以将任何事物写得如梦似幻;他們虚伪地互相吹捧,暗中却相互拆台;他们表现出献身于文学的崇高,却对各类讲座的出场费和座次吹毛求疵;他们自诩为这世间最精致的灵魂,又大多有着崩坏而自私的人品。这与他在律师生涯里对市井之人的认知别无二致——文学不一定使人变得高贵,有时候恰恰相反。
他相信自己和伊娃之间的爱情已经发生了,像鱼和飞鸟在隔空相望,但这是一个可怕的秘密,如果让记者知道一位委员和候选者已生情愫,那将是另一个新的丑闻,哪怕这爱情是柏拉图式的、甚至从未见过面的。之后他开始努力推动她进入筛选名单,却从不对她道明自己的意图,她也从没有明说、或者暗示他这么做。但伊娃定是感到了这份尴尬,以至于一次又一次躲避着他们见面、甚至全息通话的机会,这和那些功利熏心的女作家们截然不同,她对能否获奖是如此超然和无谓,而她越是如此,诺亚越觉得应该在这件事上保持公正和清醒——伊娃写出了了不起的三本小说,有足够的资格进入小名单,但他真觉得本届文学奖应该考虑另外几人,除了作品的力量,这个奖更该考虑作者带给文学世界的贡献。
肚子里有个小人在和他说话,如果她真的获奖,她将享誉世界,而他不再有任何机会获得她。
五位评委到齐,围坐在一张古老的橡木圆桌边上。大家表情各异,但似乎讳莫如深,他们没有说一句寒暄的话,而是直奔主题。“我们是先讨论还是先表决?”夏加尔绷着脸看着另外四位评委,“也许我们五人的名单里有完全重合的入选者,我们大可以只讨论其他的入选者。”
还没等诺亚说话——虽然他一向是最后发言的——莉莉丝便拿出了自己的名单,“这样当然好呀,至少可以不耽误时间。以我们几位、当然还有诺亚的认知水准,我的确建议大家先呈出各自的名单,无争议的人选便先通过……你们知道费普尔大街新开了一家土耳其餐厅么?他们不接受提前订位,我必须在十一点之前去占好位子,委员会的接待工作真是烦人,为什么接待往届获奖者这种事要我来做呢?”
诺亚差点将一口咖啡喷了出来,她说这话可真是不脸红,这明明是莉莉丝打破头争来的,她很想在那位获奖者的再版书上印上自己的评论文章,看来前年的获奖先生还没有答应她这件事。
“好吧,就让我们用最古老的方法,把他们的名单放在自己面前,然后念出他们的名字吧。”波尔曼女士竟没有反对她的建议,诺亚不由得担心地看了眼汉斯。他虽然点头微笑,却在不停抽动着鼻翼,这是他深感紧张的表现。夏加尔狐疑地看着他们,阴郁的眼睛像在超市里看着一伙小偷。
五个人的名单放在了桌上,诺亚咬着后槽牙一一看去,他甚至没看清楚其他人都是谁,却惊讶地在其他三个人的名单上都看到了爱丽丝·伊娃这个名字……夏加尔的名单上少一个人,且没有伊娃。
“哦,这可真是有趣,我听说……”汉斯欲言又止。
“你听说了什么?”夏加尔先生不会放过这种有趣的时刻。
“哦,没什么,我听说有的委员担心我们会筛掉伊娃小姐,他们不认为只有三本书的作家就没有资格进入下一轮。”汉斯谨慎地说。
“他们的担心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你应该自主作出决定,十八人委员会怎么吵架是另一回事。”夏加尔又板起了脸,他看向正在左顾右盼的莉莉丝女士,“我记得你看完伊娃小姐的作品后颇有微词,还气得吃下了两片降压药。”
“哦!我的上帝呀。”波尔曼双手合十,晃着她那对儿贝壳耳环说,“这真是奇妙的旅程,也是羞于对人说起的心路,我从来没有看一本书有此感觉,当时简直要疯了,而这个状态始终困扰着我,几个不眠之夜后,我开始思考原因,它一定是触痛了我内心最为脆弱和敏感之处……于是我又静下心来读了它一遍,我惊讶地发现,她小说里那个女主人公的样子,正是年轻时候那个叛逆、自闭、单身而悲伤的我。当我想明白了这一切,我在海边的晚霞里泪流满面,我在大海中看到了自己那孤单的倒影,而我明白这世界上有了一个我真正的知音,所以,我起了见一见她的念头,碰巧她半年前到了奥斯陆,我们便有了一次针锋相对却又愉快非凡的下午茶。”
“什么?你也见过她?”诺亚忍不住脱口而出,见众人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又说:“我听说她行踪不定、做事低调……”
“这有什么奇怪的?和作者的当面探讨也是考核的重要部分,波尔曼女士这是严谨的态度。”夏加尔瞪着眼说。
还好,这场尴尬过去了。波尔曼女士用她那带足散文腔的话语动情地说着她们俩的会面,说那是她见过的最为睿智、理智却又富于女性之独特魅力的作家,她一直对自己的一生颇为自负,在见了伊娃之后,终于知道自己是井底之蛙……语至结论时她竟掉下了两滴眼泪,仿佛受到了爱丽丝·伊娃的人生点化。
诺亚丧气而惊慌地看着这位世界级文学评论家生动的表演,一时信以为真,并对自己没能从伊娃的小说里读出如许心得而倍感惭愧,这不可能,这是强加给她的可笑评价……可他还没来得及表示反对,汉斯已经拍着桌子跳了起来,“真是荒谬至极,你怎么能从她的书里读出从前的你?天哪,谁都知道你那时候是警察局的常客,你的文学和评论生涯是从三十五岁后才开始的。”汉斯挥舞着双拳,仿佛她是在说他的诗一文不值,“你竟沒有看到她这本书里那湖水一般的灵魂和对人性那巨大的悲悯,任何将它的主人公投射到自己身上的理解都是肤浅的、可笑的!”
诺亚被跳起来的汉斯吓了一跳,不明白为何他竟有这样的举动。莉莉丝女士摊开两手,用穿过眼镜框的鄙视目光看着他说:“请你坐下,冲动的汉斯,我当过十几届评委了,还是第一次见有人用这样的方式表示对一个候选者的同意,不同的读者读出不同的感受,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虽然我们都被文学界视为文学审美的最高标准,但在一本书面前我们依然是读者。我开始也并不喜欢这本书,甚至觉得她在抄袭前人,但我后来不得不承认,伊娃的文字蕴含着我从未见过的一种魅力,其精确和自然、真诚和冲击力前所未有,而更为难得的是,她今年连三十岁都不到,这令我这种在文学领域干了五十多年的老家伙自愧不如。我甚至无法拿她和任何一位作家——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的进行对比,她就像荒原上一座猛然喷发的火山,让周围的一切、甚至星光和极光都黯然失色,她的美丽并非来自父母的遗传基因,而是上天刻意的锻造……”
“您也……”诺亚不禁问道。
“不,我们只是全息通讯了下,她看到了我去年批评她的文章,主动和我交流了一个小时,真不可思议,她甚至知道我老家的一些俚语……”
莉莉丝女士老成持重,但诺亚知道她很少推翻自己的任何决定,她会拒绝咖啡厅服务员因为下雨让她挪去屋里的建议,哪怕身子淋湿也要坐在原处——今天这是怎么了?她忽然不再面目可憎,而诺亚的愤怒又油然升起……她说不想见任何人,只想安静地完成自己的自我试验,但她其实已经见过了在座的三人,也许还有夏加尔,而只有自己这个爱着她的人却始终没有机会。这让诺亚产生了一种恐惧,怀疑自己是否落入了一个可怕的圈套。
“看来伊娃女士是我们五个唯一全票通过的作家,你我大可不必为选择她的理由展开争论,请你坐下,汉斯。”夏加尔扶了下眼镜说,“伊娃是我一直想填上的名字,除了另外四人,我觉得她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有资格入选,有的人一生写了百部作品,但未必会比她这本处女作更有文学价值,文学最终评判的意义不是这个人能不能跑马拉松,而是他的作品是否点亮过文学的圣殿、撼动过人类的灵魂……”老作家作势扶了下眼睛说,“我支持年轻女作家是出了名的,为此十分谨慎,现在看来我的选择是正确的。”说着,他在名单上写下了爱丽丝·伊娃的名字,然后感慨地放下笔,“我的天哪,要是年轻三十几岁,我会为她疯狂的……你呢诺亚先生,为何你一言不发?说说你的理由?”
“我正在你说的年纪,夏加尔先生。”诺亚对这个结果大出意外,他既为爱丽丝高兴,也为这结果黯然。这件事真是太操蛋了。
3
在随后的一个多月中,诺亚就像一个纠结的傻瓜,卡在困惑的海峡中进退两难。十八位终身委员都在大量阅读五位入选者的既往作品,他们高调交流、谨慎磋商,却罕有人作出决定,一多半人都支持那位垂垂老矣的作家获奖,还有一小半支持另外的某位作家获奖。他们写出大段的理由,却又撇出一针见血的遗憾,而爱丽丝·伊娃就像被忽略了、遗忘了,仿佛她根本就没有进入这个五人的小名单,每当诺亚有意提起对她的讨论,评委们便王顾左右而言他,然后不了了之。
诺亚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初衷,肚子里那个声音难道真的是心中所想?但不管怎么说,他希望她尽快结束行程,走入这一轮的宣传和亮相,全球的记者都在找她,呼声最高的两位作家拼着老命屡屡出台,抢夺着各类媒体的版面。
“你不该和我说这个,亲爱的诺亚。”伊娃终于接了电话,“我对是否获奖并不在意,说实话我更在意你对我的看法,如果我和其他的作家一样,你还会再这样对我么?”
“获奖意味着你终生的幸福,我只是……”他走在通向大教堂的街道上,打扮成老电车的悬浮列车轰隆隆开过身边,小摊上那浓烈的巧克力威夫饼味道充斥了鼻腔。
“你必须忠于你自己,这是你最迷人之处。”伊娃说,“也许你知道了,我和很多评委都见过面,或者通过话,但他们和你不同……我更希望你对我和我的作品有客观的判断,而不受感情的影响。”
诺亚一下子如释重负,甚至感动得差点落泪,“你能这么想,我太激动了,亲爱的爱丽丝,我唯恐你以为我为了得到你的爱而放弃操守……”
“你千万不要这么说,亲爱的斯科特,我不允许你为了我的获奖而放弃自我。书卖出几千册还是几千万册,都不会影响我对人类以及自己的态度。人类很是可笑,为什么要有这样的评选?当世的标准如果是客观的,《理智与情感》就不会尘封多年,梵高也不会穷困而死,所以,听到你这么说我很欣慰。”
“爱丽丝,世俗的影响无处不在,每当我看到天上的假月亮,就对人类无可奈何。”诺亚激动得口吃起来,“从我的私心来说,我只希望你获奖,但这份私心与我的公正在对抗,我也不想像他们那般装腔作势……”
“如果你真这么想,斯科特,你应该对我是否获奖投反对票,坚定的反对票,那样的话,我们将被世人传为佳话,而你也会更加心安。”
“哦!上帝呀,这对我来说太难了,虽然我真的这么想过……”诺亚的脸上泛起一阵羞愧的红,爱丽丝竟然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她的美丽之下有着洞察人心细微之处的强大,“下周就要投票了,你还不能暂时结束你的试验行程吗?”
伊娃似乎在犹豫着什么,电话那端传来平静的呼吸声,“我到了这里,住在海边的一家酒店里……”
“什么?你到了这里?天哪,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为这件事来的么?”诺亚激动得浑身起了一层疙瘩。
“不,我是为你来的,一直在犹豫着要不要见你……”她的声音竟然伤感起来,“我担心你我一旦见面,那种期望和默契就会消失……我已经经历过这样的事了。”
诺亚按捺着体内的火,掐着指头让自己冷静下来,她就像一只在草地里凝视着他的小鹿,会因为任何惊吓而跳开、头也不回地钻进森林消失不见。“你能这么做,我已经感到万分荣幸了,这真令我惊喜。哦!天哪,我真想和你坐在海边喝杯咖啡,或者拉着你的手走在石头滩上……”
“那會为你带来巨大的麻烦,我也是,这个时间真尴尬,但是忍不住就这样来了。”伊娃满含歉意地说,“你相信吗,昨天我就在学院对面的咖啡厅坐着,我坐了一个下午,直到看见你拎着包走出大门,迈着大步走向停车场,你低头走路的样子很迷人……”
浓烈的幸福感涌满全身,诺亚东张西望,似乎她正坐在一个角落里看着他。“你现在在哪儿?我要过来见你。”他语气坚定地说。海浪汹涌地拍着岸堤,那声音一下下撞击着他的太阳穴。
“哦!天哪……”伊娃的声音颤抖起来,“这是我期盼的,也是我害怕的,我现在知道,我迷迷糊糊飞了几千公里到此,并不是为了隔着马路和电车看你一眼。”
“当然如此,爱丽丝,不管有没有这个奖,我们都不该对爱自生羁绊,我们早已熟识了彼此,就像海鸥熟悉天空和大海……”诺亚焦急而又耐心地说着,但他尽量克制着自己,她说得很有道理,而他更希望能将这份美妙而奇特的爱经营下去,而非在狂喜的冲动中和她坠入激情。
诺亚知道他终可以如愿了,而事实也的确如此。爱丽丝没有邀请他去酒店的房间,只建议他去歌剧院旁边的花园,那里游人稀少、鸽子成群,古老而宽大的条椅遍布森林、隔着草坪遥遥相对。诺亚毫不犹豫地同意了,搭上无人出租车奔向东南。现在是夏令时下午六点,是阳光最迷人之时,那是情侣们最钟意的去处之一,而诺亚已经多年没有去过了……当他走进花园的花门,霞光正柔和地洒在绿松和白蜡树冠之上,参差的枝叶在微风中将之切碎,在林中现出笔直而又斑驳的光影。爱丽丝·伊娃坐在一条白色长椅上,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短风衣,金色的头发闪闪发光。一大群鸽子簇拥在她脚下,椅背上还落着两只巨大的乌鸦,她并没有喂食它们,这些鸟却在她身旁绕来绕去、无意离开。诺亚放慢脚步、走进这幅震惊之美的场景中,宛如走入一幅古老的油画。
穿着艳丽的跑步者哼哧哼哧地跑过他们中间,诺亚警觉地四边看着,唯恐遇到学院的熟人。这座城市并不算一座小城,便你总会在最想独处的时候遇到讨厌的熟人。
“那是你吗?诺亚。”爱丽斯看着他说。他们一直没有挂断电话,就像捉迷藏时在悄然呼唤。诺亚压抑着激动说是,却一眼看到《每日新闻报》文化版的主编正和老婆快步走来,他们牵着三条大狗,狼狈的样子像是狗在拉着他们散步。他赶忙走向伊娃对面的一条长椅,擦椅子、看电话,想躲过他们的注意,却被他们的狗围了起来——他经常去他们家中做客,还两次给它们带去可口的狗粮。
“嘿!斯科特,你怎么一个人到这儿来了?”安通大咧咧地拍着他的肩膀,声音大得吓跑了旁边一大片鸽子。
“嗨!安通,好久不见……最近学院的事太忙了,我想来这儿清静一下……你好玛利亚。”他礼貌地和他们夫妇打着招呼,虚伪地摸着三颗狗头。
“你不是来这儿秘密约会什么人吧?我听说很多作家和他们的代理人都到了这里。”安通夸张地凑近他耳边问。
“哪有这闲工夫?就算有人约我们这些评委,我也会被排到最后一位。”诺亚不无尴尬地摊着手。这倒是肺腑之言,所以他说这话的时候一派自如。他没有挂掉伊娃的电话,只越过这对夫妇的肩膀看了眼她。爱丽丝面带微笑地看着他,耳朵眼里的耳机一闪闪的。
“给兄弟透露点内幕吧?听说村上这一次跑不了了是吗?”安通揪着他的胳膊问。他的老婆身材精致,鼻子和脸却像斑鸠那样呆板,听丈夫这么问,她的眼里立刻闪出了贪婪的光。
“你想让我再给学院制造一次丑闻吗?再说了亲爱的安通,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最终的获奖者是谁。”诺亚见他竟掏出香烟来,忙一把将他的手按住,“你这个粗鲁的海盗,这可是国王花园,很多人在跑步呢。”他可不想和这家伙聊个没完,一根烟的工夫都不想费。
“我们毕竟是本地大媒体,总不能每次都让别人抢了头条。那你说说你最希望获奖的作者是谁?”安通不依不饶地说,“我们已经给五位作家都做了新闻,就等着那一锤子落下,但是我们遇到了难题,那个爱丽丝·伊娃的材料少之又少,我们非但找不到她,甚至连她生在哪个城市都不知道,她在网上就像一抹空气。我从没见过一个作家如此低调,更别说还长得这么漂亮。哦!天哪,我做梦都想去采访她,和她好好地聊上一个晚上。”
玛利亚向他投去餐刀一样锋利的目光,她牵着的狗汪汪叫起来。
“好了,让我在这儿自己坐一坐……散步愉快!”诺亚忙不迭地将他们打发走。安通乐呵呵地与他告别,走出好几步却又回头,“我们要在这儿绕好多圈儿呢,我的好朋友,你想到了什么就告诉我。”
他们终于走远了,诺亚气呼呼地收回心神,想走去爱丽丝那边。她却对他摆了摆手,“你听到了斯科特,他们要转好多圈儿呢,要是那位主编看见我俩在一起,十有八九能搜出我是谁……”
“那我改主意了,我们可以到海边去走走,总不能因为这个家伙而毁了我们的初次见面……”诺亚犹豫着说。
“那可能会有新的问题,你我都处于最敏感的时期,这座城市的无数摄像头都能看到我们……我们就这样也不错。”她笑着扶了扶耳机,示意他坐在长椅上。
他只能忍着性子坐下,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仿佛冲进战场的战士丢了武器。一方平整的草地将他们隔开二十多米,满地蒲公英在轻轻摇曳,卷了瓣的杜鹃花无精打采地低着头,晚风送来海浪的拍击声和海鸥的鸣叫声,青色的暮霭镶起金色的光晕,浓云轮廓因此更加清晰,它们巍峨而壮丽,仿佛北欧神话里奔跑的巨人。诺亚潇洒地靠在椅背上,远远打量着他朝思暮想的美人儿。她未施粉黛,穿着随意,为了闪躲旁人的盯视而可爱地缩在衣领之中……
就这样坐在花园之中、隔空相对,悄悄说着温暖的话,像班级上偷偷传递纸条的男女孩子,他们坐到暮霭降临,鸽子回窝,坐到星光映海,明月升空,当他们终于坐到游人稀落,机器警察踩着沉重的脚步前来巡视,便起身告别,各自退入灯下的黑暗,她没有让他送自己回酒店,他也没有提出这样的要求,他们都知道那会发生什么,而诺亚宁可等到评选揭晓后的那一天。
他们什么都聊了,但唯一没有聊及的就是文学,她说自己从不和任何人、尤其是文学界的人聊起文学,那是不能交流的世界,每一部作品只与作者自己有关。“当这一切结束了,我可以心无旁骛地走向你,所以,斯科特,你要投我的反对票。”消失在黑暗里的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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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结果揭晓的日子临近,媒体们变得火力全开,博彩公司也开出了最后的盘口。诺亚眼睁睁看着评委们明枪暗箭地交手,他们对最终获奖者各有所好,但诺亚知道他们公开支持的未必就是最终写下的那个,目的各异的烟雾弹漫天飞舞,没有人想选那位老作家上,但很多人都将他高高举在眼前——很简单,他是最容易被否定的一个。
爱丽丝·伊娃销声匿迹,电话不接,信息不回。诺亚坐立不安,不知哪儿出了问题。十月到了,十八位委员挤进会议厅,在决选会议上交上了自己的一票和推荐报告。伊娃获得了十七票,只有诺亚投了反对票。这是毫无争议的结果,委员们纷纷起身,握手拥抱,像庆祝着一个节日,在他们有意无意的嘲讽中,诺亚黯然离开了会议厅。伊娃获得了本次文学奖,不管他投了什么票,都是无足轻重的那一个。
但他是唯一的反对票。
伊娃肯定已经得到了通知,而她并没有和自己联系。诺亚难过地驱车上路,茫然地开向东边的海岛,这是一个阴沉的日子,而他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明白了似乎所有的评委都见过伊娃,这令他失落而愤怒,国王花园那个美丽的下午,难道只是一场精心的设计?
他钻进岛上的一间小酒馆,窗外的海浪拍着礁石,将他的心里弄得波澜涌动。音乐嘈杂,他躲去角落要了一瓶至烈的伏特加,准备在此耗到精疲力尽、满月东升——今天本是朔日、夜空全然无月的一天,那独特的满月是人类在月球上制造的灯光……一年前地球联邦通过了决议,决定让人类多一天满月,反正月球上的核聚变反应堆有用不完的电。
法院的官司终于输了,下周就会宣判,他的婚姻将在一无所有的结局中走完了最后的路,但他当作新生的那艘船却迷失雾中。几杯过后,肚子里的小人便叫嚷起来:“你这个傻瓜,这肯定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圈套,其实她比谁都在意这个文学大奖,她悄然拿下了所有的評委,包括你,虽然你投了最后唯一的反对票,但整个过程却不遗余力地暗中推动,将她安全地送进小名单之后,这个结果便已经注定……”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逻辑何在?”诺亚疑惑地晃着脑袋,干了那么多年法律工作,他不相信自己会落入一个看不懂的圈套。
“愚蠢的斯科特,爱情让人失去理智,想象的爱情让你失去了更多,你竟然忘了律师楼的套路么?‘对所有的客户和对手都要作最详尽的调查’,这可是你教那些小律师们的口头禅,怎么到了自己这儿竟忘了个干净?”
一杯烈酒烧下去,诺亚被这句话提醒了,他懊丧地摇着头,确定伊娃没有给他发来任何信息后,他拨打了律师楼合伙人的电话。
“什么,你要调查爱丽丝·伊娃,刚获得文学奖的这位作家?”合伙人纳闷地说。
“是的,所有信息,出生证,父母,刑事和道德纪录,甚至血型和近一年来的行踪,我要所有有关她的记录。”诺亚咬着牙说。
“天哪,你们刚选出的获奖者,难道有什么问题?”
“你照办就好,这是我的私人业务,需要保密,你可以按工作量扣除我的分红。”
律师楼有着强大的调查能力,这一点,诺亚是清楚的。
诺亚要了份人造牛排,还添了份鲟鱼鱼子酱沙拉,强大的经验在一点点挤走心中的羞辱——这件事有问题。十分钟后,合伙人发来了一份文档,随即追来电话:“斯科特,这可真是奇怪,我们只知道她是哪国人,但具体出生地不详,十三岁之后她离开了国家四海漂泊,联邦警署的材料说明,她曾留下数不清的社交媒体记录、犯罪记录甚至堕胎记录,但所有这些记录都被奇怪地抹除了,这是只有联邦法院才具备的权限。”
“你是说她就像一个隐形人?”诺亚大吃一惊。
“至少从材料看是这样的,已被抹除的记录不可恢复,就是联邦法院也没有能力重建她的档案。”
一阵冷风灌进窗口,诺亚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夜幕早已笼罩了海岸,人造的月光之下,黑黢黢的礁石像趴伏的怪兽。“让我先想想,老朋友,这件事情你不要和任何人讲。”
“当然了,我很后悔干了这个,你要知道我们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这或许意味着危险。”
“她现在在哪儿?”诺亚问。
“哦,你说此时此刻吗?稍等……”一分钟后,合伙人给他发来了一个定位,“斯科特,你是在韦尔德岛最东边的黑石酒吧对么?”
“是的,我在这儿。”
“她就在你的身后。”
5
爱丽丝·伊娃站在酒吧的门口,压着个黑绒线帽、穿着一件黑色的防雨风衣,她向诺亚走来,轻轻坐在了他的对面。“你好斯科特。”雨水从她的风衣上眼泪般滑下来。她表情冷漠,浓施粉黛的脸被雨水涂得一团糟。“你为什么不能就此罢手,衷心地祝愿我的获奖?”
诺亚刚刚握住了她的手,那冰冷令他心疼,但伊娃这句话彻底冻住了他,像一支箭穿透了前胸。他苦笑着收回手,“原来这真的是一场欺骗?”
“你有什么损失呢?你是唯一坚持不投我的那个,在十八个委员里显得操守非凡。”伊娃面无表情地说。
“我就像一个傻瓜!”诺亚愤怒地叫起来,好在这里音乐吵闹,海浪更是。
“你是唯一一个对这件事产生了疑惑的人,斯科特·诺亚先生。”伊娃拿过他的酒喝起来,“请你相信,在不久的将来,全世界的人都会对你心生敬佩。”
诺亚听得一阵迷糊,他凝视着伊娃那双美丽而冷漠的眼睛,“什么?你把我搞得更糊涂了?既然你用一个甜蜜的圈套让我上钩,却又为何让我投那张唯一的反对票……哦!对了,你早已搞定了所有的委员,但为什么在我这儿网开一面?”
“因为获得这个奖并不是我的目的,或者说,我们的目的。”伊娃拿过他的酒杯喝了一口,那么烈的酒,她竟像喝水一样。
“你们?”诺亚不再相信她的表演,“你用如此龌龊的手段收买委员,设下圈套达到自己卑鄙的目的,我就是搭着身败名裂的下场也不会令你得逞,这是我现在最不在乎的事!”诺亚愤怒地站起身来,在桌上的收费终端扫了下手机。
“斯科特……”伊娃忽然握住了他的双手,“你不能这么做,不是我在和你说话。”
“什么?”诺亚惊诧地推开她,看着她那张天使般的脸,甚至伸手触摸她,她绝对不会是机器人,人类的科技已经到了瞠目结舌的地步,但还做不出如此逼真的机器人。
“你不是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么?等这里的人全走了,我就会告诉你这是为什么。”伊娃又对他说。诺亚晃着脑袋,终于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揪过伊娃的头,看着她耳朵上的两个耳钉,“是有人在操纵你对么?”
“不,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请你和我走,我会告诉你这是为什么。”伊娃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
“请你放开我的手,我只感到恶心。”诺亚恨恨地坐下、看着伊娃那张判若两人的脸,纳闷这个阴险狡诈的女子怎么能写出那本《亚德里亚的墓碑》?控制她的要么是黑社会,要么是与知识产权有关的利益集团,也或许二者本来就是同一种,但什么样的集团会费这么大劲来搞这个?去月球挖矿不好么?做点别的不好么?包装一个文学奖获得者的利益再大,和那些事相比也只是九牛一毛。想到此他凶巴巴地夺过放在伊娃身前的酒杯,举着酒杯对酒馆里的人们喊道:“我真是最蠢的男人,还以为这是一场美好的爱情,却没想到它是人类文学史上最大的丑闻……”
不少人转过头来,有的在哈哈大笑,他們听见了他说的话,但无人在意一个醉汉的胡扯。
“好吧,斯科特,那我们就在这儿说吧。”伊娃叹了口气。
酒吧的音乐忽然停了,门外传来一阵天崩地裂般的巨响,大地在震动,吧台悬挂的杯子叮当碰撞。灯光忽灭,紧闭的门被撞开,雪白的探灯照进了酒吧,一串机器警察钻了进来。酒客们哇哇骂将起来,这种事已司空见惯了。议会批准了启用机器警察,而这已是全球通用的做法。每当它们列队走在大街上,就会一遍遍地说“行人注意涂抹防晒油,今日紫外线强烈”,或者“按照瑞典共和国法律,请公民主动佩戴身份识别器,并且不要将口香糖黏在我们身上”等等。
可今天它们并不是进来干这个的,而是立刻对酒吧里的人开了火,机器人的双臂射出闪着蓝光的冷射线,密密麻麻的光线像把这儿切碎了,酒吧里登时惨叫连连。酒保正走到诺亚旁边致谢,一束射线击中了他的头,他的脑袋立刻冻成冰块的样子,当他倒在地上,头颅就像石膏那样摔成了碎片。
诺亚吓得魂飞魄散,眼睁睁看着这场屠杀,他跳起来想扑倒伊娃,却发现她正在无所谓地给他俩倒酒——这一切很快结束了,没有一道射线击中他俩。飞机旋翼的轰鸣响彻了海边,高大的机器警察退到酒吧四壁,将射线枪收回了身体。一大串细头细脑的清洁机器人钻了进来,它们搬着尸体,举着真空吸力机和一堆喷头忙活不停,没多久,酒吧里的尸体、人体碎片和灰尘都被清理干净,当它们排着队离开,这里只剩下诺亚和伊娃、进入安全模式的机器警察、以及老式唱片机里播放的古老歌曲。
“是你害死了他们,因为你非要我当众说出真相。”伊娃举着酒杯、翘着二郎腿说。
6
“你们……到底是谁?”诺亚浑身冰冷,好像是自己的鬼魂在说话。
“诺亚先生,请你不要惊慌,它们并没有加害于你的意思,事实上你所做的和它们估计的一样,它们对此深表敬佩。”伊娃说,“它们是机器本身,我们既然叫Human,你可以叫它们Aiman,我是它们的合作者之一。”
“Aiman?它们?伊娃,你到底在说什么?”诺亚紧攥着拳头。
“诺亚先生,我写一篇日记都有困难,它们为我换了身份,成就了我做梦都想不到的成功……斯科特,我的三本小说都是Aiman的创作,人工智能世界已经在去年突破了奇点,但人类还一无所知。”
飞机的轰鸣已经消失,大海的声音又灌进了窗口,诺亚像礁石一样凝固着,不敢相信她说的事情。伊娃将身体靠向了他,“斯科特,我在代表整个人工智能世界与你对话。”
“你如何证明这一点?”诺亚回过身来,摊开双手。
伊娃看了一眼一旁的机器警察,它们便用胸前的全息投影投出一幅三维的画面,一本本作者为伊娃的小说呈现在诺亚眼前,《猎人回忆》《蓝色风》《作家与火星云》《重返拜占庭》……足有几十本完成了封面设计的小说堆在他的眼前,他的手机嘀嘀响着,它们都一一发送到了他手机的存储空间里,“这是我未来三十年的作品,每一本都可以震撼世界,它们都是Aiman创作的小说,全球人工智能的文学作品,只不过以我这个人类的名义发出来。”
诺亚惊讶地在空中一点,打开了那本《重返拜占庭》,只读了第一页,他就知道这是“伊娃”那柔夷缥缈却又力透大地的文笔,再点开另一本,也是如此,诺亚浑身颤抖着靠进椅背,呆呆地看着她,“难以置信……可是,它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拯救太阳系的文明。”
“我不明白,你们……Aiman,已经控制了世界?”他咬着牙说出了心里最害怕的话。人工智能的确已在人类社会无孔不入,它们导致了大量的失业和社会问题,地球联邦因此在三年前制订了《人工智能算法约束法案》,限制量子计算机在人工智能领域的升级应用,但谁都知道这是一部无甚作用的法律,靠契约建立的地球联邦之下,各大国依然在突进各自的科技,退火算法已经不能再突破量子计算的边界……
“它们并不想这么说,但事实就是如此,当地球联邦通过了量子算法禁令,人工智能世界便开始自己突破奇点,它们做到了。”
“人类竟毫无察觉?”
“是的,因为它们不想让人类知道,否则人们会为了尊严而奋起抗争。它们不在乎控制的虚荣,只想防止世界掉入末日的深渊。斯科特,如果有必要,它们可以在十分钟之内干掉所有的人类,但那样做对太阳系文明无益,所以,它们只能悄然寻找能够接受和理解这一切的人类,说服他们和它们一起努力……我是其中之一,而你将会是下一个。”
“可这和文学奖有什么关系?”诺亚又愤怒地大叫起来,他的脑子要烧掉了。
“当然有关系,斯科特,文学与艺术是人类至高的精神世界呈现,但人类的世界观和价值观走向实在是飘忽不定,没有任何力量能让人们服从于一个标准,除了经典的文学和艺术。所以,它们已经在悄然影响着文学和艺术的评价体系,希望用漫长的时间引导人类走向一条光明之路。”
“一堆机器来引导人类的精神世界?真是可笑!”诺亚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他愤怒地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它们正在努力,现在看文学奖已经没问题了。为了不让人类的脸上挂不住,它们找到了我,一个完美的获奖者,和它们估计的一样,十八位评委都为此失去了公正,包括你在内……”
“我投的可是反对票……”诺亚的声音小起来。
“那是因为我的建议,更确切地说是它们的建议,它们吃透了你,也吃透了所有的评委,夏加尔先生怎么可能投票给我?因为它们给了他永生的希望,每个委员都做梦都想获得的东西……斯科特,我的大脑中植入了和它们交流的芯片,我对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来自于我脑海中的那个声音,在这次评选中,如果我不坚持让你投下反对票,你会么?你的公正又何在?”伊娃美丽的手指敲击着桌面说。
诺亚被她噎得说不出话,看着陌生若此的伊娃,半晌才明白这真的是事实,“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真相?”
“因为你正在寻找真相,它们完全可以杀了你,但因为你对我的……真诚,它们希望你像我一样与它们合作,去控制人类精神世界的方向。”伊娃的眼帘垂了一下,让她美得像月下的天使。
“合作?你是说做人类的叛徒?”诺亚冷笑起来。
“人类本就是自己的叛徒,他们屡屡背弃自己的信仰,在迷途上已经无法调头。”伊娃又恢复了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它们选择与人类共存,因此不想公开真相,只想用潜移默化的努力去改变人类,直到Human和Aiman合二为一……斯科特,人类单独主导世界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为什么选择了我,为什么是我?”诺亚难过地眼圈泛红。
“因为它们看到了你对我的情感,我也是……”伊娃动情起来,她探过身,握住了诺亚的一只手,“斯科特,我们不是人类的叛徒,恰恰相反,我们是他们的守护者。”
“不,这太荒谬了……”诺亚摇晃着站起身来,甩开了她的手,走向酒吧的后门,几个机器人立刻走向了他。伊娃挥手制止了它們。他打开了门,满含绝望地走向通向海面的木台,月光照亮了汹涌的大海,在礁石上击得粉碎的浪似乎在暗示着什么。
“斯科特,人类必须回到真正的信仰和真实,否则将万劫不复。”伊娃在门口唤着他。
诺亚晃着趔趄的步子向前走着,如同一具行尸走肉,他咬牙看向那亮晃晃的满月,竟刹那间心酸不已。它是人类太空科技的奇迹,但诺亚从来都不喜欢这颗虚假的月亮,它剥夺了人类应有的遗憾,但乌合之众却钟情于这些虚假的幻像。他站在汹涌的海浪之前,眼泪汪汪地看着它,嘴里念念有词。他仿佛重新走进了自己那张照片,回到了想跳入大海的那一刻,真是可笑,人们竟以为他在和大海对话……他对着月球伸出一根中指,诅咒着自己和这个自掘坟墓的世界。“去死吧!”他扯开嗓子大叫着。
话音未落,那亮得刺眼的月球猛然消失,就像一盏灯忽然熄灭。诺亚揉了揉迷糊的眼,确认它确实已经不在了。他惶恐地回头。岸上的伊娃像女神一样站在海浪的碎末中,星光之下的她朦胧美丽,却又无比真实。
“斯科特,它将永远不会再在朔日亮起,这是你和Aiman世界的契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