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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暂的中止”与“双重国籍”
——希尼《山楂灯笼》的反讽之道

2021-12-21>>>

星星·散文诗 2021年29期
关键词:啄食幻象山楂

>>> 冯 强

山楂灯笼

[爱尔兰]谢默斯·希尼

那颗隆冬的山楂果不合时令地燃烧着,

棘刺树果,为小人物点的小灯盏,

不想再要他们别的什么,只要他们保持

不让那自尊的灯芯熄灭,

免得亮光招致他们失明。

但是有时候当你的呼吸在寒霜里腾气,

它会显出第欧根尼游荡的形状,

手上提着他的灯笼,寻找一个正人君子;

所以你最终会被他从他举到齐眉高的

细枝上那颗山楂果的背后察看,

而你退缩了,不敢去碰它那黏合的髓和核,

它那扎血的刺,尽管你希望它验证你的清白,

于是它那被啄过的成熟扫视你,然后移开。

(黄灿然 译)

关于《山楂灯笼》,在时隔二十年的两次访谈中,希尼都把诗中的山楂意象同石头关联在一起,“山楂对我来说永远有一种奇怪的吸引力。我喜欢它作为一种小东西,作为大地的一种小水果或小石头。”(《开垦地:诗选1966-1996》,黄灿然译,广西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后一次访谈中,希尼指出诗集本想以其中的《石头判决》作为题名,为了避免与同时期理查德·墨菲的《石头的价格》撞车而采用“山楂灯笼”,《石头判决》一个明确的典故是赫尔墨斯杀死阿尔戈斯后被带去接受诸神审判,诸神向他脚下扔表决的石头,于是一堆石头堆在他周围。“赫尔墨斯,作为旅行者和市场之类的保护神,与路口的石堆路标之类联系在一起。因为所有这一切,我开始把他和我父亲联系在一起,于是你就读到了《石头判决》。”(《踏脚石》)而“山楂是冬令之物,细小,经常被雨淋湿,因霜冻而变甜,一个有关生存的意象,它的自身之内包含自己小小的石头判定。我喜欢这些联想”。“山楂灯笼”是把冬天仍然挂在枝头的山楂果比作灯笼,“小小的石头”则比喻经历风吹日晒的山楂果核。

《山楂灯笼》共两节,第一句和最后一句可以合参,前者写寒冬中山楂树上残存的山楂意象,唯一的一颗山楂,在“燃烧”,后者pecked-at译为“啄食过的”,即这唯一的山楂也是不完整的,是被鸟儿啄食后仍残留在枝头的。季节和鸟儿留下了残损的山楂。burning引入灯笼意象,山楂变成山楂灯笼,scan呼应第二节开初引入第欧根尼幻象,这幻象来自冬日呼吸形成的雾气——普鲁斯特《追寻逝去的时光》曾形容英国山楂的花香“显得那么稠腻,就像是成了形,不再往远处飘散似的”——第欧根尼大白天提着灯笼在雅典街道上寻找一个君子。这里起关键作用的是山楂对应灯笼比喻,它使观看山楂的“我”转变为被第欧根尼观看的人——“它那被啄食过的成熟,审视你,又移步远去”,主体被去主体化了。

山楂幻化为第欧根尼的灯笼,灯笼后是第欧根尼幻象的回视:“你最终会被他从举到齐眉高的/细枝上那颗山楂果的背后察看”。“而你退缩了,不敢去触碰”,倒数第三行分别被译为“浑然一体的木髓和果核”(吴德安)“粘连的骨髓和果核”(张枣)和“黏合的心和核”(黄灿然)。三者都把“stone”理解为果核。鸟儿对山楂果肉的啄食,核心的果核裸露出来,“粘连”较为恰切,但径直将pith译为“骨髓”又似乎不妥,它可能是残缺山楂上的白色霜冻,也可能就是裸露出来风干的果肉,联系下一行“扎血的刺”,一种血肉粘连的感受,试着译为“而你退缩了,面对粘连的肉与石头般的核,/那扎血的刺,尽管希望它试炼你净化你”。也许过于意译,但目前的三个译本在此处的确有些含混。

第一节中有两种光,一个是山楂灯笼,“小人物点的小灯盏”,要呵护,不致使“自尊的灯芯熄灭”,另一个是亮光。冬日山楂如同小灯盏燃烧,“免得亮光招致他们失明”。为什么会有两种光?另一种光为什么会使“他们”失明?诗中还有一个分类,即第欧根尼寻找的君子以及幻视后的自我否认——“我”畏缩,“我”不是第欧根尼所要寻找的人。联想到山楂果还有另一个意思,嚯嚯,尤指嘲弄或轻蔑的笑声,可以说《山楂灯笼》也连接了古希腊苏格拉底的反讽传统:他是最有智慧的人,因为只有他知道的无知。

如果君子是完善之人,那么“我”只能算是一个摹仿或追求完善之人。希尼的诗歌遵循“再想一想”的否定辩证法,在关于《山楂灯笼》的一次访谈中,他希望自己“不要擅离岗位,要坚守在真理和美的交叉路口。”《测听奥登》中他将真理和美的“二重性”追溯至奥登,认为“每一首诗,确切地说每一个诗人都表达出了二者之间的一种对话。”(胡续冬译)“支撑我们的土地似乎只有当我们/在绝境中拥抱它时才是坚固的。/我相信那里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幻象。”这是同一本诗集中《消失的岛屿》的结尾,如果“支撑我们的土地”是世界的真理,则“幻象”就是美,当然这种美有一个前提,即我“在绝境中拥抱”世界。

1984年母亲去世,1986年父亲去世,20世纪80年代中期希尼陷入某种绝境。1987年出版的《山楂灯笼》最热切的愿望和最艰苦的努力之一就是创造一种敏锐的在场:诗人意识到父母的消失和缺席让看似牢固的生活世界坍塌,日益失去清晰的轮廓,一种需要重新调整真理与美关系的中年视域开启了。

希尼说,“诗歌的行动在其最高状态的情况下是视域性的行动”。美是从内往外看,从主体的立场出发看世界如何向他显现,真理是从外往内看,从世界出发看主体如何表象世界。我们提及山楂对应灯笼比喻所完成的关键翻转,主体被去主体化,“我”看到了残存于树上的山楂,这一经历严寒和鸟儿双重考验的冬日果实又反过来激发了“我”的第欧根尼幻象,继而“我”被第欧根尼审视,这种审视是真理的去主体化行动,但如同彻底的还原永远无法实现,去主体化总会残余一点主体性视域。普鲁斯特说,“物体自会保存注视过它的目光中的某些东西”,这就是人的自我反省,也是《山楂灯笼》的主题,“要求每个人作出严格的自我反省,不管他们是诗人、专家、牧师、政党政治怪兽,还是其他什么人。”希尼希望每个人都能拥有“双重国籍”,一方面是地域性的世俗国家,另一方面则是无所不在的“良知共和国”“一个寂静、孤独的地方,一个人在那里会发现难以避免意识到自我并自我反省”(《开垦地》)。

“君子”(“圣人”似乎更恰切)非常稀见,或者说只能作为理想和规范存在。自我反省是一个停顿,从对世界的观看回到对主体自身的观看。希尼经常提起《新约》中的另一个“石头判决”(《山楂灯笼》第二行棘刺让我想起耶稣受难时所戴的荆冠),“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写诗就像基督在沙地上写字作画,它创造了行动中的一个停顿,一个精神高度专注的凝聚时刻,一个焦点,在其中我们专注的力量返回到对我们自身的注视。”(《踏脚石》)《测听奥登》中希尼也谈及大多数诗歌会构成“一种短暂的中止”,犹如山楂灯笼体现了两种光、视与回视两种观看之间的否定性辩证。其视差之迷失恰恰构成了“真理和美的交叉路口”。诗人对注意力的停顿造成读者的迷失,造成“短暂的中止”和“行动中的一个停顿”,停顿与迷失让我们意识到自己的“双重国籍”。最后一行“被啄食的成熟”真乃于无声处听惊雷,被摧残之后依然迈向君子和圣人、保持自尊和反省的普通人,日日新的成熟主体,依然是这个世界最匮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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