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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样的乡愁
——评查干牧仁《浅草集》

2021-12-21张立新

星星·散文诗 2021年32期
关键词:村庄故乡诗人

>>> 张立新

获首届“光中杯”悦来新诗力新诗人奖的蒙古族诗人查干牧仁,有着草原民族的精神面相,眼神里透着一股沉稳安静的力量,读了其获奖诗集《浅草集》后,方懂得这份沉静的内心力量的来源,查干牧仁是一个在精神上有故乡的人。故乡不仅仅是一个地名,一个生养过你的地方,故乡也是一个人成长的精神资源。人一旦离开了故乡,在“异地”这个参照系里,就犹如流淌在身体里的血液,故乡作为一个人的身心发育和精神成长资源,往往才真正被发现。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每个人都有家乡,却不是每个人都有故乡。刘亮程在谈到写作《一个人的村庄》的时候说,“假如我不离开这个村庄也许不会有这样一部书,这算是对一个村庄的回望。文学的意义就在于它获得了一次又一次对生活的回望,我们重新回顾生活的时候它才有了不一样的意义。”故乡也是永恒的文学母题,诗人的故乡是出走后的归来,是回望中的家园。《浅草集》可谓是查干牧仁的“一个人的村庄”,诗人以一个游子的视角,在村庄的过去与现在,在失忆与回忆之间,关于故土、岁月、情感和记忆,那些内心的光明与黑暗,诗人则是那个在院子里的白月光中险些滑倒的灵魂“饱含光芒”的人(《还乡曲》)。

查干牧仁的村庄,也是他的精神原乡,是天人合一,也是天我合一的,在诗人笔下,村庄是童话般的,日子是安详的。“羊群在草地上低头,走过的地方/阳光清冽。虫声,随即隐去/田垄并不直,排列出忧伤的弧度/黄瓢虫背上的星星是黑色的/黑瓢虫的星星是红色的/白日里,玻璃困住的一只/晚上,它把背上的七颗痣镶在天空里/我身上也有两颗,背得累了/就把它们卸下来,入睡/黑夜抱紧苍生,如此安详”(《一日谣》)。草地、羊群、阳光、虫鸣、瓢虫背上的星星,那是人类童年的村庄,村庄具有了精神上的象征意义。诗人的灵觉里,阳光是清冽而非单纯视觉上的明媚,具有一种凝神静听下深入骨髓的灵魂穿透力,万物清新,若隐若现的虫声,似有还无,有梦幻之感,田垄忧伤的弧度,那是诗人“爱与哀愁”的内心情愫涌动。黑夜抱紧苍生,一个抱字,而不是笼罩,是对生养过的土地以及土地上的生灵满满眷爱深情,汉语诗歌的情感性得到了充分彰显。“倚在相框里的祖母,和/风中晚归的麻雀/‘晚安’/夜空里的十万颗星/还有夜空外,八千里的故乡/我八千里的故乡,住在/祖父缀满繁星的额头/“晚安”/那是明日的蔚蓝”(《晚安》)。面对故土亲情,犹如“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祖父母,繁星,诗人内心慈柔,心中“蔚蓝”,那一声“晚安”里,是内心世界的安好宁和。

故乡是潜藏在时间深处的有关生活世界的原初记忆和情感源泉,能无数次地在诗人思绪中重生,获得某种有关生命本身的诗意表达的力量。在故乡的镜照里,时间也并不是钟表上的物理时间,生活也没有被时间格式化,相反,时间是浸润了个体生命体验的岁月,年岁越久,“锈蚀”的时光发条会被重启。“多年前,我告诉过你/岁月的门闩锈蚀,没法打开/许多话都哽在喉间/多年后我却想告诉你/一些古老的事物,并没有全部锈蚀/蹲在角落的老挂钟,拧一下发条/它仍会继续走动,咔嚓,咔嚓/一口口吐出从前的光阴”(《锈蚀》)。在迅速变化的世界里,那些附着在旧时光的物件中的情感记忆,凸显出了诗人内心那一份安详而又不安。“黑暗的角落,堆满旧库存/蒙灰尘照料,它们一直睡得安稳/现在,仓库要拆了/它们等待认领,可我不想/惊动这些曾经年轻的心/它们睡得多熟啊,溺在旧时光的梦里/多么不应该,在变新的生活里醒来/仓库外,机械的铁臂举起又落下/阳光浩大,压不住人间的尘土(《旧的,新的》)”。在快节奏的留不住情感和记忆的现代城市生活中,时间深处已经消逝或正在消逝的万事万物就成了一份不变的依恋。在记忆深处,时间又仿佛是凝固的。“只有千百年的时光,沉默其土”(《乡村素描》)。

诗人笔下的时间也是被沐浴了日月光的天地万物充盈了的光阴,是天地节律之间的“悟”,是在与天地万物对话中的精神成长。微小的一株植物,“生长比闪电更快,比时间更慢”,“身体发出微微的光”(《植物》)。在诗人的心灵镜照下,万物有灵,大地上一切都充满生机,“山坡上杂草汹涌,即将产崽的母马/停止了咀嚼,望着村庄的方向/山坡下庄稼茂盛,头顶的云阵/被巨大的推手拢在一起”(《搭档》)杂草“汹涌”,乡村呈现出野性的生机。时间的生命性,也体现在季节的变换上。诗人在日常生活中对每一个节气都很在意,夏至、大暑、立秋、霜降,都牵动着诗人敏感的神经,时间的仪式感在这些节气中被生命的诗意灌注。杂草,秋风,落叶,在诗人笔下也是最多的自然景象,“夜晚,吹远的风又吹回来/一切向大地附着/群星聚集如沸/风铃有金属的寂寞/屋檐是木质的孤独”(《秋风吹着吹着就散了》)。“金属的寂寞”,“木质的孤独”,在诗人的情感投射下,物被生命灌注,人和万事万物都是相通相知的。“北山梁下。落叶砸肩/虫眼处穿过山风,漏下天光/我从这里望到秋天的美德/该黄的变黄,不肯黄的仍旧泛青”(《并非荒凉》。诗人在语词的掂量上拿捏有度,落叶自身很轻,然而一个“砸”字,却是有“重量”的,轻与重也是人生的精神考量,诗的语言由此获得了生命的质感。秋天也是经历过时间淘洗和沉淀的人生季节,“不多惶恐,警惕犹存/有过爱情,翻飞着滚到地上,又甩到空中/秋天到了,它落单了,生命中充满意外/栖在旧枝上,不作一声/秋风,偶尔掀起它的一截逆羽/和枯叶的颤动/我们之间的距离保持着友好/它歪头,我抬头,确认过眼神/看出彼此窘迫的中年之境”。从秋天里落单的小小麻雀身上,也能映射出中年之境的诸多只可眼神意会却再难以言说的人生况味。

对时间的体悟,也是对存在的思考。“时光轻晃,我也是漂浮的/像灰尘坠落的样子/反反复复地被阳光拾起”(《落尘》)。在时间的熔炉里,在天地人的交流沟通中,诗人透过日常事物去领悟大自然的生存法则,人的生命本质、活着的意义。蚂蚁们“小小的落叶,就能遮蔽他们的旅程”(《光阴谣》),然而,他们却一直在路上,他们卑微的旅程,却浩大庄严,“踏出整齐的脚步声,风大一些/就变成了哒哒的蹄音/我还是小瞧了这些家伙,它们的身体里/有千万个小尺寸的战鼓,正擂得大地颤动”,“仿佛剔除了我体内一截多余的黑暗”(《风里望》)。蚂蚁搬家的队伍,大地上的一粒尘埃,都是生存的启示。“老书桌是硬榆木做的,弃置多年/嶙峋的往事深深地嵌入瘦骨/夜色肃穆,折叠在寂静的边角/月光的涟漪,顺着桌面上的纹理/扩散,恍若与前朝的书生相遇/后来,它断了一条腿/仍不肯屈膝,独自在时光中端坐/不肯屈膝的读书人/低头,弯腰/叹息着走进更多的人群”(《倔犟》)。被时间缓慢雕刻的老书桌倔犟的不屈身姿,也是诗人在迷乱的现实世界中想要去追寻守候的一种乡村精神人格的象征。还有那些村庄里的老中医、风水先生、老木匠、屠夫,那些旧时光里守着土地生存的老人物,他们和村庄融为了一体,成为村庄里的老灵魂,他们懂得生存的全部艰辛,也懂得生命最终的归宿。“凭叫声,老方能分辨出多种鸟类/说到喜欢的一种时/他做了一个飞翔的姿势/一张开双臂,远山就近了一些”(《回音》)。学鸟飞翔的姿势,也体现了人和土地一辈子厮守,身心和自然天然亲近。

时间对万事万物的雕塑,也体现出了乡村的生存哲学,“看风水的老先生,在山中念念有词/我怀疑,他并非看破了天机/只是对自然说出了人类的原罪”(《搭档》)。诗人眼里,好的风水就是人与自然的和谐圆融,天道亦是人道。“刀刃,破裂的杯口,斩痕遍布的砧板/生活锋利/今早,开膛破肚的腥热扑面/他一阵眩晕,慢慢的/心又冷下来/宰割起生活,又麻利又痛快”(《访屠夫》)。在生存的“锋利”面前,生活的坚硬与柔软,都是生活本身,心的“冷”和“热”之间迅速转换。“老中医须发皆白,闭目/手指按在病人腕上/颔首,又摇头/病人抽手归袖,跟着穿堂的清风走了/他的手指依旧空搭在脉枕上,敲动/空气中名利浮动,人间脉象大乱/案几上的昙花抖了一下/想必,今晚是要开了”(《一瞥》)。老中医诊断的是名利浮动的人间乱象,乡村并非就是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被卖为人妻的少女,“从父母的蒂蔓上被丢落下来/一颗小桃子,又掉进了她的身体/肚皮上泛起了桃花般的妊娠纹/坐在空空的生活,每一天如此漫长/老男人买来了她爱吃的桃子/被催熟的桃肉并不甜,桃核仍是生的(《春桃》)”。乡村的诗意与苦难并存,诗人笔下的村庄,也由此跳出了单纯的“田园牧歌”图景,而具有了存在意义上的内涵。

作为一个与现实相对立的情感空间,故乡承载着诗人自我主体建构的积极意义,踏寻故乡的踪迹,还是以“城市”为参照,故乡成了现实的“别处”,是现实病痛的精神救赎。“城市太深了/自从走进去后/直到今天才走出来/思念成疾,让他乡的月缺/一直无法痊愈(《还乡曲》)”。从故乡这个原点出发,通过回望这个动作来重构自身的起源地,从而反思乡村与城市,自我与世界,诗歌与现实。在关于寺庙、医院等社会世相、人生百态的观察,对时代,人生瞬息万变的感悟中,生命的疼痛与欢欣,依然是和故乡牵系在一起。“努力地撑起笑容/和每一个陌生的病友打招呼/好像如此,疼痛就被分担了一些/第一次来这么大的城市,住这样的床/一切如此洁净,白得让人生畏/使她谈起家乡的白云和棉花/还有一场漫天的大雪,说得让人心生柔软/大雪中走失了那么多人,用不了多久/她也会和他们一一相遇(《医院行记》”。

现实世界日益消失的村庄,在诗人的精神世界中,却在浓墨重彩地重建一个村庄的记忆,老人与粮食酿造的酒,秋风与云阵,田野与星群,在诗人的情感和记忆之中,村庄还如此饱满丰盈,而“并非荒凉”。然而,故乡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回不去的故乡就此永恒成了滋养诗人内心世界的绵绵不断的乡愁,在时间的发酵中,乡愁甜柔静谧。回望乡土,诗人凝神静听万物的动静,在过去与现在的精神往返中,在故乡这个容器里打捞生命的印记,从而寻找似水流年中那些人生坚实靠得住的东西,掂量那些日子的成色,精神的重量。轻与重,柔软与坚硬,有时轻轻碰触,有时掷地有声。《浅草集》如静水流深,需要安静地品读,诗人的精神人格、情感力量,化成诗里别样的乡愁,似淡还浓。

附:查干牧仁的诗两首

访友不遇

1

琴弓躺在琴箱上

五线谱睡熟了,主人不在

声音藏了起来

门外已是初秋,万物仍是茂盛

一个低音从树上掉下来

盘旋了好久

2

一件件右衽的蒙古袍垂立

红是鲜红,绿乃草青

我想起家乡的远野上

草原的袍边无风而荡,牧羊人

把手指向天边血红的落日

那细致的纹理,像草海的涟漪

向远,又像内心深处

一圈圈扣了回来

3

纸张沉默,它们有成卷的清白

书柜宽大,笔筒从容

才能抱住那么多锋利的尖毫

行楷是这一支,疾草是另一支

那么多遗落的笔划和文字

就要从我身上冲出来了

像远古惊日月的铁蹄,又似

动风雷的弯刀,旁边

简淡的绿植,圆润的石子

让滚烫的心,一下子吐出了至深的寂静

浮生半日

老挂钟停摆多年

发条之匙找不到了,那个

手握钥匙的人,被时间送走好远

我把它又挂在墙上

时针指向里屋的母亲,阳光在沉睡

老花猫蹑手蹑脚走过去,在窗边伏下

看着尘世的眼神,透亮透亮的

分针指向窗外,窗外有新风涌入

旧云飞出,树上的叶子将黄未黄

离掉落,尚有一段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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