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城市,怎样乡村?
2021-12-20南翔
摘要:自“五四”新文学运动肇始,文学题材的归类如果大而化之,便是城市题材与农村题材两大类。亦即一个作家,无论他写学生、干部、工人、农民……都会把其写作内容放在都市抑或乡村两个背景下来考量。当下工商情境,任何乡村题材的小说,都离不开从城市角度的反向思考。现代化的过程,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城市化的过程。准此,则城市与乡村从未有像当今这么紧密,也从未有像当今如此疏离。小说家笔下的城市或乡村,既多现实,更有寄寓,这才是小说存在的价值所系。
关键词:城市;乡村;寄寓;价值
一、当今城市与农村的关联图式
自“五四”新文学运动肇始,文学题材的归类如果大而化之,便是城市题材与农村题材两大类。亦即一个作家,无论他写学生、干部、工人、农民……都会把其写作内容放在都市抑或乡村两个背景下来考量。正如我们会把茅盾的《子夜》,周而复的《上海的早晨》,以及张爱玲的小说看作城市坐标下的人物呈现;我们也会把周立波的《暴风骤雨》,柳青的《创业史》,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以及贾平凹的《秦腔》,陈忠实的《白鹿原》等作品视为乡村背景下的命运浮沉。
受泛化的意识形态影响,很长时间以来,我们的评论、评价与评奖,对乡村题材几乎是一面倒的讴歌与推崇;对城市题材的作品则谨慎得多,犹疑得多与规行矩步得多。此种情形,到1990年代才逐步改变,一方面是工业化与信息化时代接踵而至,伴随而来的必定是城市化、市场化和法治化的浪潮;另一方面,文学审美受到先锋、实验、现代等多种外来风雨的洗礼。当时代已经发展到,落户城市不仅成为大学生的进取目标,也无可阻挡地成为亿万农民工寄身的首选,文学的罔顾失声,不仅不仁不义,而且不智。
对城市的批判始终存在,正如资本是万恶的,马克思早有定论:“资本来到这个世界,从头到脚,每一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资本攻城略地的过程,必定会让人付出青春、自由与情感的代价;可是正如一枚硬币有正反两面,作为现代经济发展的血液,它又是不可须臾或离的,从改革开放至今,招商引资一直都是从一线城市到各乡镇企业的焦灼与渴望。如果没有源头活水一般翻卷不息的资本之澜,那么无论远近城乡,任何美好的理想建构,都只能是画饼充饥。
从1980年代迨至当下,城市与乡村的关系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疏离,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紧密。以深圳为例,我们在看到大量本科生、研究生以及海归涌入的同时,更应该看到比这个数字庞大得多的外来工的来来往往。前者虽然是高学历,往上数一两代,往往就触摸到了农村的根基,后者则将城乡二者的关联,拉扯得更为紧密。
前不久,我打车外出开会,碰巧,来去遇到的都是女出租车司机。
去时遇到的女司机是一位“70后”,来自河南安阳。老公一个人在深圳开车太辛苦,况且副班司机也不大好找,她便从老家赶来驰援。夫妇俩有一个女儿大二了,在福州大学攻读市场营销专业;还有一个小女儿在家由老人看守读书。她说两口子轮班开车——一般都是女的开白天,男的开晚上,就会不斤斤于交接班时间,比较顺畅。每月刨去该交的份子钱,在深圳的吃住,以及女儿每年三四万的生活费,还能存储个十来万,言下之意,眼下工作虽然辛苦,却也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返回遇到的女司机是一位“80后”,来自湖南攸县。攸县的出租车司机人数在深圳毋庸置疑排在首位,多达万名上下。这位女司机是一个人开整天,她赁居在梧桐山下——之所以住那么偏的地方,乃是因为她老公在盐田港开货柜车,方便回家。女司机早上九点开车出门,晚上十一点收工回家。她老公开货柜车多在深圳与中山一线往返,一天往返一趟即可。装卸货物的时候,他可以在驾驶舱后面的窄窄铺位上睡觉。一天往返一趟,空柜子拉过去,满柜子拉到港口。开货柜车,每月有两万多的收入。女司机有两个儿子,她坦言都是“建设银行”,所以要多赚点钱。两个孩子都丢在老家,由公公婆婆照看起居与上学,所幸公公是1964年生人,还不老。至于与孩子情感方面的联系,则端赖重要的节假日。下车的时候,她告诉我,他们在老家县城买了房子,面积很大。
举两个女司机的实例,是想说明,现如今城乡关系的紧密度——任一座现代化大都市,它粗大的血管,都与最遥远村落的毛细血管,一脉相承。
前面那位女司机,说到女儿读的市场营销,專业太软。我建议,女生最好本硕一起读完,一旦出来工作,就很难再回去读研了。如果她喜欢中文,可以读中文研究生,尤其是师范类,这样毕业之后可以争取进学校教书。她说,这给了她启发,连老师都夸奖她女儿一手字写得很漂亮,当老师要板书,字写得好很重要。
小说家喜欢推演,构想一下,如果她女儿读了研,到深圳或其他城市当了一名教师,她的生活轨迹无疑就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如果说“70后”司机的父母与乡村还葆有天然的联系,在城市里购房太贵,司机夫妇也期望多挣些钱回老家去养老;那么她的女儿应自上大学起,就基本断了毕业之后回家乡乃至去县城工作的念头。
如是这般,我们就把城市——乡村,以及中间的一大片过渡地带,也看得比较清晰了。这个一系列由线连接点的矢量图,把它“活化”出来,涂抹颜色,配以声光雷电,那就是小说家要干的事情。换句话说,应是需要虚构和非虚构作家,共同来描画的一堵白墙。
二、城市或乡村题材的源流
我从小生活在赣西一个城乡接合部(据说,不叫“结合部”)——宜春彬江,宜春是一个地级市,早先乃行署所在地。彬江是市区下面的一个镇,距离宜春市十来公里,中间隔了一个下浦火车站。我的父亲在彬江一个铁路单位任职财务主任,念大学前我的一段比较完整的学校教育,便是就读于彬江铁路子弟学校。小学五年级遇到运动倏忽而至,之后在“学工,学农,学军”中混过三四年,我被招工到宜春火车站,当了一名铁路工人。不仅仅“学工,学农,学军”那一段,我们与农村发生了比较紧密的联系,早从小学二年级开始,学校每年都组织下乡,参加了春季的“春插”和夏季的“双抢”,割油菜,摘红花草籽,插秧,割水稻,捡茶籽……我们都干过。在家里我跟随父亲种自留地,各种瓜果菜蔬大都经手播种与采摘——包括绿豆和芝麻这类小概率出现在自留地里的作物,我们家还养过猪。
“文革”初的几年,铁路子弟学校进来了不少附近农村的学生,铁路子弟也到附近的农村学校去读书,两相的融合即使停留在皮相上,也令我们对农家、农事和农民有了更多的了解。这些了解,远不是现在完全生活在城市里的学生所能望其项背的。
从另一个角度看,亦即对小说家而言,此类对农村及更多未知领域与行业的抚摸——即使粗浅的抚摸,也比毫无涉及强,于今后创作题材的拓宽确实大有裨益。
1980年代,我就写过纯粹的农村题材的中篇小说《樟树坪的故事》。后来写大学、写铁路——主要落笔在城市题材,毕竟熟悉的生活场景才具有更强烈的召唤力度。2020年,我在《中国作家》8月号上发表了一篇三四万字的中篇小说《打镰刀》,听其名便知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乡村题材——虽然也掺入了城市元素,完全孤立的乡村题材已经越来越不常见了。《打镰刀》与我另一个短篇小说《曹铁匠的小尖刀》(原载《芙蓉》2019年第5期),堪称一个意象(素材)的一体两面。
早几年,我在浙江乌镇国际当代艺术展上看到一个装置艺术,一个两三百平方米的房间里,铺满了带木柄的生锈镰刀,足有一尺多高,应有上万把,或许更多?
这个旧镰刀的装置艺术在震撼了我的同时,也勾起了我很多回忆,触发了写一篇中篇小说的念头。这个小说写到一半的时候停摆了,乃因此小说的主要人物是铁匠,中心情节有打铁一幕,可我儿时相关打铁的记忆已近漫漶不清。譬如我曾问及朋友,收割庄稼用的镰刀是否带齿,回答带齿的与不带齿的都有,两相争执不下。我后来判断,南方割稻子的镰刀是带齿的,北方割麦子的镰刀则不带齿。还有镰刀的齿是如何打出来的?以及打制一般铁器的全过程……这些我都需要“重温”一遍才有信心写好小说。
机会来了,一次外出东莞横沥镇,见到四川渠县籍朋友吴平,他热心告知,一个初中的老同学至今仍在老家打铁。商定某日,我跟随他自深圳直飞达州,下机后乘车在高速公路奔驰七八十公里到渠县,再行约四十公里,始到贵福镇。
当街的一个铁匠铺,吴平的老同学何建明早在门口等候。何氏铁匠铺很是简陋,一个炉子,烟囱从墙边拐弯伸出去,一个砂轮机,一个空气锤,架子上放着打制好的锄头、斧头、菜刀与镰刀。与我儿时见过的铁匠铺略有区别,一是多了空气锤与砂轮机,再是原本的风箱换成了一个小小的鼓风机。为了让我观看一遍打铁的过程,何师傅信手卷起一团茅草塞进炉膛,几乎同时启动鼓风机,便听轰然一声,炉膛内瞬间变得通红敞亮。他从架子上略一翻找,抽出一根巴掌长短的螺纹钢,用火钳夹紧送进炽热的炉子里烧透,钳出来放在铁毡上两面锤打。复烧,复打,淬火之后,再打、削、磨……便见他的脑门上摔下了一粒一粒的汗珠。
不消多长时辰,一把闪耀着幽蓝之光的小尖刀便在我们手上传递。
接下来,与何师傅的交流,解答了此前我的一些知识盲点,他告诉我镰刀的齿是冷却之后用錾子快速凿出来的,他用两把镰刀反向扣在一起,给我演示凿齿的过程。另,渠县乡村一年两季,一季稻子一季麦子,且无论割稻还是割麦,用的都是这种带齿的镰刀。此镰刀,与我在赣西农村见过的也不完全一样,不带木柄。何师傅打铁用烟煤,热量大卡最好是6800到7000。我问打什么最易,打什么最难?何师傅答,打土钉子最容易,打什么最难?对我而言,没有什么难的,只要你提出要求,给我一个形制,我都能给你打。他对老同学吴平说,曾听到外面有人要求打一只铁碗,费了三天工夫,上万块钱一只。如果有这等好事,介绍给我好了。了解后得知,整个渠县,还在打铁的不超过十人,若论全能铁匠,仅何师傅一人而已。
从渠县返回深圳的途中,我就在想,吴平与何建明两人是初中同学,均生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期,到了八十年代中后期,便是走向社会,寻找职业,定位人生的转折点。一个选择了留守家乡及自己喜爱的铁匠铺子,整日夹铁抡锤,叮叮当当,火花飞溅;一个到珠三角打拼,从辛苦的打工一族终于跻身于经商办企业的老板一族。此中如果构思一个小说,自可融会乡村与城市、孤守与走出、放弃与选择、留恋与递进等多重人生与审美命题……
职业、地域以及人生的道途千万种,原本并无高下优劣之分,关键只在于喜欢与不喜欢,有兴趣与无兴趣的分野,这才是紧要。倘若说乡村的青壮年全部走出来,进了城市,那就是好?抑或乡村的青壮年全部固守家园,背向城市,那才是好?一个社会如果完全用一把收入高低、地位上下、职业尊卑的尺子,来丈量所有的面孔及人生,那注定是呆板无趣的。沉淀了斑驳的理想、志趣和选择的同时,也糅合了丰腴的理解、同情和温柔,如此才是我们留恋寻常生活的一个坚实的理由。遂在中篇《打镰刀》之前,先写了短篇《曹铁匠的小尖刀》。从写实到虚构,小说中的“曹铁匠”不是现实中的何铁匠,却不能否认现实给了作者灵感与素材。由非虚构的采写,得到进入虚构的一种思考,一道影像,一个津渡,这是无论艰窘还是从容的生活赐予写作人的福分。
质其实,这两个乡村题材的小说,都离不开从城市角度的反向思考。
三、小说中的城市与乡村,都有寄寓
现代化的过程,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城市化的过程。准此,则城市与乡村从未有像当今这么紧密,也从未有像当今如此疏离。即便一些看似糅入了非虚构的小说,小說的意旨也终将在浮世绘般的描述之上若隐若现——映射城市与乡村的二律背反。小说家笔下的城市或乡村,既多现实,更有寄寓,这才是小说存在的价值所系。
仍以我的中篇《打镰刀》为例。这篇小说卡在打镰刀的过程需要重温,不得动笔好几年。其实更早我由《广铁工人》报谭总编带去湘西一线采风,到了花垣县排料乡一个苗寨,在那里感受到不一样的农村青年境况,便有了一个写农村小说的念头。那是一个曾经当过民办学校校长的家庭。女主人早些年患胰腺癌去世了,两个儿子,老大在东莞务工的已婚,不在家;老二40多岁了,单身,因为很少离开村寨,接触不到女性,加之性格内向,尽管看似家庭条件不错——起码没有掉到谷底,却仍无媒人上门作伐。对老二的婚事,校长很是感慨,并告诉我,本村寨大约有三四十个大龄男子没有对象,很是愁人。
我的中篇《打镰刀》堪称是对此行耿耿于怀的一个回报。尽管过去几年了,动笔写此小说之时,我还是给校长去了电话,了解近况。他不无遗憾地告诉我,老二还是一个“独行侠”。我却在小说里,铺陈了一片彩霞:让一群后生子通过一个艺术学院的教授购置大批量的手工打造的镰刀,重新得以在乡村的铁匠铺聚集。湘西花垣县排料乡金龙村的那个老二,就是小说里张铁匠之子彬彬的原型。
评论家贺绍俊在他的评论《打镰刀打出爱情的火花》中说:“南翔从镰刀看到了一个非常严肃的文化问题:随着农业生产方式的变化,带来的是一种文明的衰落。是呵,在现代化高速发展的今天,高科技的工业化流程可以源源不断地制造出最标准的包括镰刀等各种铁器,生炉打铁的小作坊在这种现代化强势的倾轧下甚至连苟延残喘的机会都没有了。其实何止铁匠,整个农业文明逐渐走向衰落,这已是不争的事实。《打镰刀》以一个小场景的故事,触碰的是这样一个关乎大文化的坚硬问题。刘教授不去网购机制镰刀,却要两个老铁匠重开铁匠铺,举火抡锤,一把一把地将一万把镰刀打就,这是美术教授的匠心,也是作家的深构,其间有深厚的文化意蕴存焉。”
这可以说看到了小说在素材基础上的提升,亦即,呼唤爱情的雨露沾溉,是我着眼于农村当下社会残缺状态的一个生发点。但更深的掘进在于,來自城市文明的代表刘教授,他要购置一万把手工镰刀,拿去做旧之后来作为大型艺展的一个装置艺术,这在辛辛苦苦生火打镰刀的张铁匠看来,无论如何都是难以接受的。
如果说张铁匠精工巧手,代表着几千年农耕文明的延展——尽管此种传统的劳作方式(包括耕作与打镰刀)业已式微;那么刘教授将镰刀做旧、生锈、展出,是不是更能由对比而生发出城市与乡村的反向而行呢?这里双方皆无对错,正因没有一望而知的对错,虚构作品的强度和张力才能真实可感、蓬勃而生,引发读者做出各个不同的发散性思考。
我觉得,这便是小说或曰非虚构作品的魅力所在。
总而言之,无论身在城市,回望乡村,抑或身处乡村,眺望城市,我们都能看到,城市题材也好,乡村题材也罢,没有高下雅俗之别,只有写得好不好的划分。
相对沈从文、柳青、赵树理笔下的乡村,如今的乡村非昔日模样;相对茅盾、周而复、张爱玲笔下的都市,今天的都市也不是从前的通衢景观。
那么更多的作家,用自己独特的经历与表达——所见,所感,所思,所写,奉献出不一样的城市和乡村的人物、场景、故事与寄寓,这或许才是一道小说阅读能够曙光经久、霞光熠熠的地平线。
作者单位:深圳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