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范退化:关于当前两岸关系形势的一种讨论
2021-12-19王贞威
王贞威
(1.厦门大学台湾研究中心;2.厦门大学 台湾研究院,福建 厦门 361005)
毋庸置疑,当前两岸关系处于非常紧张的状态,并在台湾地区2020年“大选”后随着新冠疫情的蔓延而不断加剧。两岸关系由大开放、大交流进入冷和紧缩阶段,现在又极可能进入激烈冲突阶段,不能排除未来四年出现“极限爆炸”的可能。①刘国深:《未来四年两岸关系极限爆炸可能分析》,《中国评论》(香港)2020年第5期。当前的两岸关系正向发展面临空前挑战,两岸民意出现深度撕裂,台湾内部“拒统”和“反中仇中”情绪大爆发,反过来又进一步激化大陆民众对台湾社会的强烈反感和严重不信任。②李振广:《裂痕、博弈与近中期前景》,《中国评论》(香港)2020年第5期。台湾不少学者和媒体也直言“两岸关系回不去了”,“回不去的两岸关系不只是现在式,也是未来进行式”。还有媒体鼓吹台湾应在“中美争霸的地缘政治上明确选边站”。③《社评:两岸关系已经回不去了》,《上报》2020年4月13日,https://www.upmedia.mg/news_info.php?SerialNo=85174,最后访问时间:2020-08-10。种种迹象表明,两岸关系面临大幅倒退甚至剧烈冲突的风险越来越凸显。
一、问题的提出
本文尝试以建构主义思维分析两岸关系的退化问题,对当前两岸形势进行一定的理论探讨。两岸关系是中国境内两个竞争性政治行为体之间建构的复杂关系网络,建构主义的某些思维可以为观察两岸关系提供参考。规范演进的思维或许可以为我们观察新时期两岸关系形势提供新的研究思路。④笔者在Google学术、中国知网、台湾“国图”等检索暂未发现有学者使用“规范退化”分析两岸关系。本文以规范退化(norm regression)为视角来探究当前两岸关系总体趋势是否面临大幅倒退的可能,退化的机制和程度如何,与两岸关系长时序的发展进化有何逻辑关系等。
总的来说,本文必须回答三个问题:第一,两岸关系互动过程中有没有规范;第二,如果有,目前存在哪些比较普遍和显性的规范;第三,这些规范有没有退化的可能,是否已经退化,机制为何。显而易见,第一个问题答案是明确的,两岸间存在大量正式和非正式的规范。第二个问题规范是什么,两岸的认知有一定的差异,但基本面是一致的,本文将做进一步厘清。第三个问题则需要深入探讨。本文聚焦两岸关系互动中形成了哪些规范体系,有什么样的特点和作用,两岸关系中规范退化的基本机制,并探讨退化的性质以及退化与进化的整体关系等理论问题。对于前序的规范形成(进化)及其机制等问题将另文分析。①在逻辑上,退化是建立在规范形成的基础上,对于规范进化和形成问题,将另作文章分析。基于当前两岸关系退化恶化问题凸显,因此,本文借助建构主义规范退化研究理论成果,先行研究退化问题。
二、规范退化及其基本机制
(一)建构主义视角下的规范概念
建构主义的两个主要研究议题就是身份认同和规范演进,探讨二者与利益和行为的关系。规范研究特别是规范退化问题研究在近些年一度成为热门议题,但对规范的概念并无广泛共识,一般理解为“特定社会群体的共同行为模式,用以指导该社会群体成员在特定环境中的行为和预期”。②潘亚玲:《国际规范生成:理论反思与模型建构》,《欧洲研究》2019年第5期。建构主义理论代表性学者对规范有自己的差异化理解。卡赞斯坦(Peter J.Katzenstein)认为,规范是有着特定认同的行为者的适当行为的共同期望。他尤其强调制度化的规范是集体持有的,存在于行为者之外,是预期的现实。③卡赞斯坦:《文化规范与国家安全》,李小华译,北京:新华出版社,2002年,《中文版序言》第5页,正文第23页。芬尼莫尔(Martha Finnemore)把规范定义为“行为体共同持有的适当行为的共同预期”,具有主体间性。④芬尼莫尔:《国际社会中的国家利益》,袁正清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6页。温特(Alexander Wendt)并没有深入阐述规范的意涵,而是把规范与规则、制度、意识形态、组织等视为文化的具体形式,是观念层面的范畴。⑤温特:《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秦亚青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41页。把规范广义上分成限制性规范和构成性规范两大类,在建构主义内部有一定共识。限制性规范(regulatory norms)涉及确定合适行为的标准,进而塑造政治行为体的利益,协调他们的行为;而构成性规范(constitutive norms)表明了行为体的认同,也规定了行为体的利益。⑥卡赞斯坦:《文化规范与国家安全》,李小华译,《译者的话》第3页。因此,本文把规范界定为某一共同体内或不同互动主体间共同认可和期望的约束性规则、制度等,具体可区分为限制性和构成性规范两类。
对于规范的作用和影响,建构主义学者的论述有所差异,但基本上有共识。卡赞斯坦认为,规范既可间接对行为产生影响,也可通过界定产生社会认同的集体行为标准直接地发挥作用。⑦卡赞斯坦:《文化规范与国家安全》,李小华译,第21页。芬尼莫尔认为,规范可以指导和制约人们的行为;规范往往也限制了人们可以选择的行动范畴,因而约束了人们的行动。⑧参阅章前明:《英国学派和建构主义中的规范概念》,《世界经济与政治论坛》2009年第2期。温特对于规范的作用并没有直接阐述,而是将其视为文化的一部分,文化对身份和利益具有建构作用,那么相应的规范实际上也具有一定的身份和利益的建构作用。综合以上,本文把规范的作用简要概括为:规约实践行为、建构身份认同、形塑利益认知。
建构主义把规范研究聚焦在规范演进过程及其与行为的关系上,主要涉及两类研究领域:规范形成,即所谓进化;已经形成的规范受到挑战以致消失,即退化。规范退化是相较于规范形成而言,“探讨的是某一规范的反对者与修正者如何提出质疑和挑战,最终导致规范接受程度的倒退甚至规范消失。”①陈拯:《建构主义国际规范演进研究述评》,《国际政治研究》2015年第1期。关于规范退化的研究使得规范演进依循双向的而不再是单向度的线性发展逻辑。
(二)规范退化的基本机制
目前的规范研究已形成初步共识,对于进化和退化的路径也较为清晰,但具体机制仍存在模糊和争议。②潘亚玲:《国际规范生成:理论反思与模型建构》,《欧洲研究》2019年第5期。整体上,规范的进化或社会化基本机制是:无规范、规范提出、规范发展以及规范内化,到最终广泛确立规范。而退化的基本机制是:已内化的规范、对规范提出挑战、挑战规范的蔓延,最后是规范消亡。③柳思思:《从规范进化到规范退化》,《当代亚太》2010年第3期。也就是说,退化问题是建立在已有的规范之上,起点就是大量存在的规范体系。
在规范的演进过程中,主要涉及以下几个主体:规范倡导者、规范追随者、规范接受者以及规范反对者或挑战者。主流的规范理论研究赋予以上主体从高到低的道德等级,④潘亚玲:《国际规范生成:理论反思与模型建构》,《欧洲研究》2019年第5期。论述过程中有一定的情感色彩,比如美方把中俄等视为国际秩序的修正者、挑战者,⑤The White House,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December 2017,p.2,p.25.而试图维护自己的所谓国际规范的倡导者地位,美国的传统盟友则是典型的规范追随者,其他的一些中小国家则只能是规范的接受者。其中规范倡导者对规范的生成起到发端作用,当然对维护既有规范也有天然的动力。规范挑战者则是对现有规范的退化起到关键性作用,甚至有可能成为新的规范体系的倡导者。
从理论上看,出现规范退化的原因是多重的,相关规范的退化或消亡也不可能是单一原因导致的。举例而言,规范本身的完整性和合理性随着时空环境的巨大变化而出现明显缺陷和不足,便会引发更多的挑战和质疑,比如以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和世界银行(WB)为基础的世界金融治理规范,随着中国、印度、巴西、南非等新兴市场国家的崛起,其决策代表性就受到很大的挑战,因而才出现亚投行(AIIB)、金砖国家新开发银行(NDB)等新的国际金融组织。此外,如果规范本身内化的程度不足、接受不够广泛的话,同样潜藏退化的风险。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在于缺乏对违规和挑战行为的必要制裁。换言之,规范退化不仅取决于规范挑战者,还取决于规范维护者的意愿、能力及策略。”⑥陈拯:《建构主义国际规范演进研究述评》,《国际政治研究》2015年第1期。因此,规范退化是规范本身以及相关参与主体间的复杂互动和博弈下产生的演进现象。
三、两岸关系中的既有规范体系
整体而言,本文认为两岸关系存在规范退化的现象,至少已初露端倪。这一判断的前提是两岸关系在过去七十余年特别是近四十年来在互动过程中实际上是形成了大量的规范。这些规范对两岸群际交往过程中的诸多主体形成一定的制约,影响身份认知的形成;也形成一套有形或无形的交往规范和行为准则,塑造着两岸关系的基本秩序,推动两岸关系的深入发展。
(一)现有规范体系的基本构成
两岸互动中的规范体系⑦规范体系并不是一个新的概念,而是指规范的集合。两岸关系发展进程中形成了大量的规范,本文称之为规范体系。虽“看不见摸不着”,却客观存在,属于社会实在(social reality)的范畴。自1980年代末台当局放弃“三不政策”,两岸开启直接互动以来,两岸间建立了一系列规范体系。目前两岸关系的一些重大互动规范,如以“九二共识”、和平发展、经贸关系自由化、人员往来便利化等为基础建构起来的规范体系,在两岸关系发展进程中发挥重大基础性作用,维护两岸交往秩序、规制两岸交往行为。具体而言,既有规范体系可以包括限制性和构成性两个层面的规范(见表1)。
表1 两岸关系中的规范体系
其中,最重要的限制性规范是“两岸同属一个中国”的法律体系和内在运行逻辑。无论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还是台湾地区的宪制性规定及其他相关规定,都明确两岸关系是一国内部之特殊政治关系(或敌对或合作的政权关系)的根本属性,且都以统一为最终指向,并以此为基础建立一系列处理两岸事务的机制和准则。如台湾地区的“两岸人民关系条例”的制定以及陆委会、海基会等机构的建立等。而在国际上,以联合国2758号决议以及相关国际法为基础确立的世界范围内的一个中国原则,对两岸诸多行为体参与国际活动都有限制性约束力,也确立台湾地区参与国际活动的准则和规范。
“九二共识”正是在“两岸同属一中”的法理规范基础上成为两岸共有规范。两岸现有的绝大部分规范的形成都与1992年两岸就一个中国原则达成各自口头表述这一共识有重大关系。在此之后,以“求同存异”的方式表述“两岸同属一中”逐步内化并被接受。2015年11月7日,习近平和马英九在新加坡举行会谈,以两岸领导人的身份确证了“九二共识”这一政治基础。①《“习马会”是对“九二共识”的再确认》,《人民日报》(海外版)2015年11月9日。以“九二共识”为基础,两岸官方授权的“两会”(海协会、海基会)开展平等协商,陆续达成数十项协议,尤其是2008年之后签署了23项协议。这些协议为两岸经贸、人员、资金、公权力往来奠定基础,确立实践规范。
此外,两岸在共同治理层面也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探索,确立了初步的制度规范,譬如自1992年就形成的“两会”互动机制和制度规范。在马英九执政期间两岸更是形成大量制度规范,一度出现共同治理机制雏形,如“经合会”、旅游“小两会”、司法互助机制、公共卫生突发事件通报机制、台湾国际参与协调机制等。两岸事务部门甚至建立“两岸热线”,就两岸互动中出现的重大紧急问题及时沟通。“习马会”的举行更成为两岸关系发展的高点,就两岸领导人会面的形式和内容进行了初步探索,为后续领导人会面确立了一定的规范。但民进党再次执政短短数年,特别是2019年这一年,两岸辛苦建立的各项规范遭遇重大挑战。
(二)现有规范体系的主要特点
第一,以一个中国原则为基本框架,但对中国的具体内涵暂不讨论,即“求同存异”基础上建立互动规范。这是两岸之间最主要、最基础的限制性规范。可以说,两岸所有的互动规范都是建立在这一基础之上,一旦这一基础受到破坏,两岸的交往秩序和规范体系就会受到破坏和冲击。
第二,通过两岸官方授权的“两会”协商谈判建立增量交往规范和准则。有序创设两岸共有规范体系是两岸执政党在具备基本政治互信的基础上推动两岸关系发展、尊重彼此内部政治现实的共同意愿。在此基础上通过两岸事务部门或授权“两会”在彼此尊重的基础上进行平等协商。这也是两岸建立互动规范的基本方式。
第三,现有规范具有较大的接受度,但挑战者也一直存在,并试图挑战已有规范体系。换言之,现有规范并非普遍内化和社会化。自两岸开始交流互动起,不管确立什么样的制度规范,挑战者一直都存在,在台湾内部主要体现为绿营政治势力,即以民进党为主要代表的“台独”势力及其支持群体。
当然民进党的角色较为复杂,是挑战者还是接受者要区分是否执政。举例而言,2008年到2016年国民党执政期间两岸确立的规范体系,民进党几乎全都反对,如反对签署ECFA、否认“九二共识”,等等,但执政之后基本接受,如提出“维持现状”,呼吁两岸在“既有政治基础上”开展互动,不希望大陆因为政治因素暂停ECFA,①《陆委会:不希望陆方因政治因素中止ECFA》,台湾联合新闻网,2020-03-25,https://money.udn.com/money/story/5604/4443851,最后访问时间:2020-09-30。对两岸过去确立的事务性和经济性规范“概括承受”等。
(三)现有规范体系的基本作用
第一是规约群际互动中的实践行为。既有的规范体系是经过两岸公权力机构或者受权机构平等协商的结果,对双方都具有一定的强制力和约束力,对参与两岸交往互动的行为体都具有规约作用。比如两岸在经贸合作、食品安全、公共卫生、司法互助、投资保护等领域达成的协议一旦经过彼此内部程序确认之后,就具有强制力,相关领域主管单位和参与方都必须遵守相关的规范。
第二是建构两岸共有的身份认同。现有的规范是双方基于共同的信念和期望,即发展两岸关系符合双方的共同利益和中华民族根本利益,而不断协商确立产生的。在落实规范和接受规范的背景下,双方会形成共有的身份认知,特别是参与两岸交流的行为体更有可能产生“两岸一体”的认知,比如积极参与两岸交流的台商会认同“两岸同属中华民族经济”,跨两岸群体会接受两岸社会生活共同体等身份。
第三是形塑两岸共享的利益偏好。既有规范体系既符合双方共同利益,同时也会在接受和认可规范的过程中,塑造新的共享的利益偏好。比如两岸通过合作共同参与全球产业链获得经济利益,两岸通过履行各项协议维护两岸大规模交往的秩序和安全,通过共同治理机制协商解决两岸关系发展中的问题等,都有效地建构了两岸共享的利益偏好。其中,共享两岸关系和平发展红利是包括民进党在内的两岸各方最重要的共同利益。
四、两岸关系中的规范退化
笔者曾分析两岸关系文化结构进化的问题,把两岸关系发展图景视为动态的非纯然线性的进化体系,认为整体上是朝更为友善的关系结构发展,但不排除存在局部倒退和波动的可能,②王贞威:《文化结构:两岸关系新视角的引入》,《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4期。也就是说有一定的可逆性。笔者在系列论文里提出两岸关系的基本文化进化路径是从霍布斯文化(敌人)、洛克文化(对手)进化到康德文化(朋友),最终进化到家人文化。③王贞威:《家人:两岸关系新文化结构探析》,《台湾研究集刊》2014年第3期。从逻辑和理论上两岸关系会按照这样的基本路径演进,当然文化退化的问题也是存在的,如从洛克文化倒退到霍布斯文化。宽泛意义上,文化退化的主要内容就是规范退化,大量的规范退化一旦导致固有的身份认知结构发生改变,就会导致文化退化的产生。
表2 两岸规范演进中的主要参与者
(一)既有规范的主要挑战
当前两岸关系既有规范遇到的主要挑战者或者修正者有两类:一是大陆内部不断崛起和强化的“和平发展无用论”以及“武统论”,主要来自网络舆论和民间社会,也有一部分知识分子;二是台湾社会内部的“脱钩论”和“反中抗中论”,主要是绿营政治势力及其支持者。这两类声音虽存在已久,但近几年对两岸现有规范秩序的挑战愈加强烈。
“武统论”的前提是现有的和平统一思路以及在此基础上产生的两岸规范和现有秩序并不能更好地实现两岸最终统一,反倒是给台湾提供缓冲空间,看不到台湾社会对中国人以及国家统一的认同提高的希望。“武统论”并不是反对和平统一,而是认为作为手段的和平统一目前的实践效果有限,甚至看不到统一希望,在经济上主要表现为对惠台政策消极以待或者不支持,希望进一步采取制裁措施,如提出终止ECFA等。
至于台湾社会的“脱钩论”以及“反中抗中论”实际上是希望摆脱对中国大陆的依赖,减弱大陆对台湾各领域的影响。政治上,借助香港、中美贸易战、新冠疫情等议题强力“抗中”,强化台美关系,对内持续打击所谓“亲中”力量;经济上表现为试图摆脱对单一市场的依赖,反对签署两岸服贸协议,推动“新南向”政策等;在社会上,试图借助新冠疫情疏远两岸人心,通过“反渗透法”等为两岸人员往来制造障碍。
目前的挑战已经对现有规范体系造成非常大的冲击,大致处于“挑战规范的蔓延”阶段,似乎有脱序之风险。从当前形势看,这种挑战仍在蔓延,尤其是两岸民间对抗和反感的情绪仍在上升。
(二)规范挑战的基本方式
一是以公权力和政治资源直接挑战既有规范。民进党于在野期间虽然也极力反对台湾各领域“两岸化”进程,反对两岸加速融合,但毕竟没有掌握公权力,在民意机构的席次也不足以阻止执政党的政策,因此,对两岸规范生成及确立的影响有限。2016年,民进党首次全面执政后,几乎完全控制行政、立法乃至司法,民进党及其当局利用公权力和公共资源一步步蚕食两岸既有规范体系,特别是借助网军渲染“恐中反中”气氛,谋取政治利益,拉抬两岸对抗态势,以所谓“国安五法”和“反渗透法”为抓手,推进两岸疏离和脱钩的政策。
二是以公共影响力间接影响既有规范。这主要表现为学术精英以及公共人物利用公共影响力发挥舆论扩散乃至引领作用,借助公共媒体对既有规范进行质疑和挑战,希望修正乃至改变公权力部门政策。比如“网络大V”利用社交媒体的影响力对相关议题发声、推转,扩大舆论影响,挑战既有规范,进一步扩散民间的群体情绪。不管是台湾还是大陆,都有公众人物以越来越强硬的言论攻击对方,满足彼此内部的情绪发泄需求。
三是以互联网为中介的公共舆论挑战既有规范。这些舆论主要是社会大众利用网络,比如台湾“批踢踢(PTT)”、脸书以及大陆今日头条、微博、微信公号等发起。台湾当局陆委会的“小明事件”就是典型。①《小明的故事源头不是她,陆委会:该“立委”没有致电关切》,新头壳(台湾),2020-02-13,https://newtalk.tw/news/view/2020-02-13/366363,最后访问时间:2020-06-25;《当小明遇上大民粹》,2020-02-19,https://www.ctwant.com/article/37449,最后访问时间:2020-06-25。2020年2月份在新冠疫情背景下,两岸人员交流往来受到极大影响,有不少台胞包括陆配及其子女滞留大陆。台湾方面陆委会基于人道考量拟有条件开放陆配子女返台,但引发“反中网络民粹”强烈反弹,“裁掉陆委会”“垃圾陆委会”等言论充斥台湾网络,②台湾趋势民调大数据舆情分析显示,“小明的故事”网络发酵极快,批踢踢八卦版讨论度最高,网络声量单日高达7000笔。参见:《趋势民调大数据:陆配子女入境之小明爆红的故事》,新浪台湾,https://news.sina.com.tw/article/20200214/34233984.html,最后访问时间:2020-06-20。对民进党当局造成巨大压力,即使政策“一日四变”、一再收紧条件,仍无法平息网络舆论,最终不得不作罢。
(三)既有规范退化的进展阶段
如前文所述,当前的两岸关系大致处于“挑战规范的蔓延”阶段,挑战蔓延的强度和广度见仁见智,尚无法量化,不过从一些指标可见端倪。
一是大陆内部“武统”声音的提高。以头条号网民态度为例,高达77%网民支持两岸统一,但对两岸统一的方式持不同态度(见图1),①研究团队曾技术性采集遴选2018年12月1日至2019年2月28日期间,25位代表性头条号实名认证人士的“微头条”涉台贴文及网民跟帖54万余条。以此为基础,通过大数据分析方法对数据池进行降噪、排重、分层、归类,进而分析网民舆论态势。23.14%的网民认为和平统一已提出多年但并没有收到实质效果,目前两岸局势和台湾民意已让和平统一选项渐行渐远,因此只有武力统一才是最好选项;14%的头条号网民支持两岸和平统一;另外有近40%的人并未清晰表达自己的看法,这可能与网民不轻易表达或者没想清楚更偏好哪种统一方式有关。这一认知分布基本上与先前的舆论态势一致,即“武统”的声音高于“和统”的声音,但本研究的结果时间是2018年底至2019年初,未能体现台湾地区2020年“大选”可能对舆论造成的影响。
图1 头条号网民的大数据分析
“大选”后,“武统”的网络讨论声量急剧上升。从当时的网络监测来看,投票结果出来后一周内关于“武统”的讨论急剧上升,单纯大陆内部的网络舆论与选前10天相比,据不完全数据分析反映,最高讨论量就上升了10倍以上(图2)。②笔者利用“慧科新闻”以“武统”为关键词对2020年1月10日到2月10日的声量进行大数据分析,图2为大数据分析的趋势图。如果加上台湾社会对武力统一的讨论量,总量更大。社交媒体和主流媒体人的相关言论加剧了“武统”声量。微博、今日头条、强国论坛等社交媒体提供了舆论释放平台,整体上选后对于武力统一的讨论量和支持度是大幅提升的。此外,如环球时报和有关网络舆论领袖的相关回应进一步提高了相关问题的讨论热度。③一些媒体人如胡锡进等并未一味呼应“武统”,而是客观分析,认为不能轻易选择“武统”;环球时报提出“武统”要考虑风险和挑战。但一些公众人物和媒体加入讨论,助推了讨论声量。国台办发言人也对“武统”声音进行了回应。具体请参:http://3g.k.sohu.com/t/n418952637,https://www.guancha.cn/politics/2020_01_15_531676.shtml?s=fwckhfbt?s=fwckhffhxw,等等。公众人物的声音整体上较为理性,如国防大学乔良教授提出虽然“文统”无望,但“武统台湾”也不可轻率躁进,目前不是武力收复台湾的时候。④《解放军将领:文统台湾无望武统不可轻率躁进》,台湾联合新闻网,2020-05-08,https://www.cna.com.tw/news/firstnews/202005050115.aspx,最后访问时间:2020-12-01;《中国军事评论员乔良:现在不是以武力收复台湾的时候》,《联合早报》(新加坡)2020年5月5日,https://www.zaobao.com/realtime/china/story20200505-1050858,最后访问时间:2020-12-01。
图2 关于“武统”的讨论声量趋势图
二是台湾对大陆强硬声音进一步提升。对于台湾方面,可以从2020年“大选”的结果一窥端倪,蔡英文获得历史上最高的817万票,囊括了大多数年轻人的选票,正是操弄了所谓“恐惧大陆”情绪的结果。从台湾政治大学最新公布的认同数据来看,2019年“台湾人”单一认同一改自2015年以来的下降趋势再次反弹,达到58.5%,恢复到2016年的水平,“既是台湾人也是中国人”的双重认同也下降到2016年的水平。①《台湾民众台湾人/中国人认同分布趋势(1992-2019)》,台湾政治大学选举研究中心,2020-02-14,https://esc.nccu.edu.tw/course/news.php?Sn=166,最后访问时间:2020-07-08。2019年以来,两岸关系持续恶化,蔡英文在内政无能的情况下,操弄“一国两制”议题,拉抬两岸对立态势。蔡英文当局以香港反修例风波操弄两岸对立制造“亡国感”,先后制定或修订相关规定,完成所谓“国安五法”拼图。2019年12月31日,强力通过定义模糊、操作空间大的“反渗透法”,制造岛内“绿色恐怖”氛围。新冠疫情发生后,台湾当局先是禁止口罩出口,后又不按照世界卫生组织规范而坚持使用歧视性的“武汉肺炎”一词,并推动“以疫谋独”,进一步加剧两岸对立态势。在此背景下,国民党内调整“九二共识”,对大陆强硬的声音也不断提高。②王贞威:《变局与调整:2020年台湾选举探析》,《台海研究》2020年第1期。
五、关于当前两岸关系形势的讨论
(一)两岸规范退化的性质判定
国际关系学者研究规范退化,不强调退化的性质问题,仅强调规范被接受的程度,而无关价值层面的好坏、进步或倒退。③陈拯:《建构主义国际规范演进研究述评》,《国际政治研究》2015年第1期。本文试图进行客观描述和探讨,尽量避免所谓价值性论述,而力图展现规范演进的客观样态。但不可否认,涉及两岸关系的进化和退化表述暗含一定的价值指向,两岸关系发展所追求的是共同的美好生活,进化是朝向一个更为良善的关系阶段发展,并最终迈向统一。规范退化是局部性的波动,并非两岸关系的常态,更不是历史趋势。整体上看,两岸关系过去四十余年取得了巨大进步,无论是经贸总量、人员往来还是融合程度等都取得长足进展。
(二)规范挑战的蔓延能否遏制
这需要从大陆内部和台湾社会两方面来看,主要有以下三个方面发挥影响:其一,双方执政当局的民意引导力和理性能力;其二,具有影响力的学术精英或媒体工作者实际上发挥着民意引领的重要作用;其三,社会大众对现有规范的认可和理解程度发挥着基础性作用。规范挑战会不会持续蔓延,能否被遏制,这三方面共同发挥着重大作用。其中,民进党执政当局是关键,如果其实质推动“法理台独”,两岸关系大幅倒退难以避免。诚如国台办发言人马晓光对“武统”声音的回应:“武统”声音是被民进党当局及“台独”势力“倒行逆施逼出来的”,“他们应该认真思考,到底要把台湾和两岸关系带向何方”。①《大陆网络“武统”声音迅速升高 国台办:被“台独”的倒行逆施逼出来的》,观察者网,2020-01-15,https://www.guancha.cn/politics/2020_01_15_531676.shtml?s=fwckhfbt?s=fwckhffhxw,最后访问时间:2020-08-10。
(三)两岸关系会否结构性退化
结构性退化即两岸关系发生质变,前提应是两岸关系有大量的规范退化,譬如以“两岸一国”为基础的规范体系和法理现实遭到大规模破坏,以“九二共识”为基础的两岸交往秩序全面停摆,陷入全面敌对状态,进入霍布斯文化的关系结构,则此时两岸关系会发生结构性退化。本文研判,目前尚不存在结构性退化,即两岸关系文化结构发生质变的大环境,②这一判断主要基于以下三方面:美方并不希望两岸发生军事冲突,拜登执政后的台美关系发展会更为理性;大陆仍是以和平统一为基本政策,并未发生任何变化,从十四五规划以及2035远景目标来看,仍以和平发展、融合发展为主要目标;台当局一些表态有所软化,包括2020年蔡英文“双十讲话”、吴钊燮公开表示不寻求台美“全面邦交”关系等,也调整了两岸以及安全事务团队。两岸仍处于所谓洛克文化阶段。即使陈水扁执政八年中,台当局寻求“激进台独”,两岸激烈对抗,一度处于战争边缘,但尚未突破两岸及地区既有格局。
(四)如何避免两岸规范退化
整体而言,避免规范退化有两个可行的路径:一是持续推进既有规范的社会化和扩散程度,提升既有规范的论述合理性和道义性,一旦规范上升到结构层面,其稳定性就足够强大;二是适时对挑战者进行惩罚,对追随者、接受者进行奖励,避免挑战进一步蔓延。就两岸而言,应强化两岸现有规范,特别是“九二共识”和“和平发展”的道义性和说服力,提升其结构稳定性和社会内化程度;对民进党当局的“台独”举动保持战略威慑并适时实施惩罚,对大陆社会内部“非理性武统”声音进行安抚和沟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