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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回荡在白雪茫茫中的童趣

2021-12-18王选

读者·原创版 2021年12期
关键词:麻子屁股教室

王选

一个是“溜滑”。天冷,下过几场雪,村里冻得严严实实的,清扫过的路面结有薄冰,走路打滑。屋檐上挂着一排冰锥,剑一般直刺地上。我们掰下一根,放嘴里当冰棍吃,但实在太冰,便隔着袖子握着,嘴皮冻得麻嗖嗖的。路上,人们裹着棉衣,勾着身子,小心翼翼,定是去邻居家串门子。鸡啊、鸭啊,会在草垛下的积雪里翻找麦粒;牛啊、驴啊,天冷,就不出圈了。远山,隐隐约约,树叶落了,枯草、树木都是灰黑色的,一片,一堆,雪落进去,有个白底,真像宣纸上的水墨画。

学校放了寒假,我的成绩勉强,也没有太多作业。把寒假作业填完后,再抄抄生字,写写作文。家务活呢,除了去涝坝饮牛,再无他事。于是,吃过10点的馓饭,饮毕牛,悄悄溜出门,去村口溜滑。

那是条细瘦的坡路,下过雪,走的人不多。我们把雪踩平,然后从上头往下溜。一开始雪涩,溜着溜着,雪面就结成冰,成一个硬壳,像一面镜子,光滑,甚至能看清人影。最后,越溜越滑,刹不住脚。我们找来葵花杆,折成两截儿,左右手各拿一截儿,一头朝下,一头朝上,蹲下去,从最高处滑下去,用葵花杆“刹车”和控制方向,防止摔倒。溜滑速度太快,只见两侧的同伴忽闪而过,耳畔风声呼啸。要是刹不住,会撞到坡下头的几棵洋槐树上,或者掉下土坡。也有人偷来瓦片,坐在上面,一溜而下。但偷瓦片会遭大人骂,加之速度太快,难以把握,所以大家还是只用葵花杆撑着。

伙伴们吃毕饭,陆续到来,二三十人,打闹着,尖叫着,欢笑着,一个接一个滑下去,走上来,再滑下去,如此循环反复。有时也几个人连成一串,唰地滑下去,若“火车头”把握不好摔倒,所有人都会倒下,滚得四分五裂。有人滑到中途,没控制好,摔倒在地,躺着溜了下去,惹得大家哄笑不止;也有人上坡时脚下太滑,摔倒在地,啃了一嘴雪和泥,也会惹来一片笑声。

那时家贫,鞋子要么是麻线拉的千层底,要么是橡胶底,要么是白塑料底。这几种鞋底,越磨越滑,冬天走路不小心就摔跤,但我们喜欢,因为好溜滑啊!溜不了多久,鞋底就磨薄了,再磨就透了,雪钻进鞋,化成水,一冻,脚趾全肿了,一到晚上,那个痒啊,恨不得一根根剁掉。当然还有裤子也容易磨破。破了,露出里面的棉花。棉花旧了,黄黄的,跟羊毛毡一般,一疙瘩,一疙瘩。常溜滑,屁股上容易粘雪,雪化,屁股上总是湿漉漉两坨子。回家去,屁股撅着,在厨房灶口的火跟前烤。当然,鞋磨穿了,裤子磨破了,总是少不了大人的数落,不过我们倒是无所谓。

冬季的每天,无论晴天还是雪天,我们都去溜滑。从上午10点溜到中午,回去吃点儿馍馍垫垫肚子。那时,老家一天吃两顿饭,上午10点一顿,下午5点一顿,中午没饭,随便凑合。到中午,出太阳,路面的冰化了,全是泥水,不能滑。下午饭后,6点一过,地上冻住,就去滑。天渐渐黑了,能看见凌乱的影子,滑下走上,不得消停。而欢笑声犹如水花,一朵接着一朵。水花溢出去,在山谷间回荡着。夜,更黑了,夜色也回荡着。

整个冬天,我们并没有太多可耍的,而作业呢,可以一直拖延到开学前几天再做。于是,溜滑就成了我们最主要的娱乐方式。白天滑高兴了,晚上太乏,睡得沉,不知不觉就把尿尿到炕上了。梦里,梦见自己从天上滑了下来,那个惊喜,那个害怕,又是笑,又是哭,真跟魔怔了一般。

后来,我们长大了,就不再溜滑了。再后来,进城去念书,冬天放寒假回来,也是看电视、玩手机,加之家长嫌我们把衣服弄脏,便不再溜滑了。

供我们溜滑的那条路越来越细瘦,越来越冷清。以后,或许人们就忘了那曾是一条路。那条路上,以前的孩子曾有铺天盖地的欢乐。

除了溜滑,还有“挤麻子”。

每年霜降一过,老家就开始冷了。白露为霜,枯叶凋零。学校的煤是学区里分下来的,煤没有到,教室便无火可烤。每次进教室,跟钻进地窖一般,冰桌冷椅,瑟瑟索索地坐下,牙齿打着寒战,身体团成一个疙瘩。几个人挨紧着坐,互相取暖。那时大家都穷,没有现在的保暖衣、羽绒服、棉鞋、手套、护耳。每到天寒,大人翻出往年做的棉袄、棉裤套在我们身上,外面罩一条裤子、一件上衣。棉袄、棉裤穿得太久,火气散尽,不保暖。棉袄上盘的都是布紐扣,系不紧实,风就从缝隙里灌了进去,仿佛光着屁股站在路口。条件好些的,会有深蓝色的旧线衣、线裤,贴身穿,能保些暖;条件不好的,外面的罩衣都补了几层,哪儿来的线衣、线裤。于是,天寒,我们学大人那样,两只手塞进袖洞里,虾着腰,鼻涕流下来,哧溜一吸,再流,再吸。吸不及,用袖口一擦。日子依旧,袖口糊满鼻涕,粘上泥土,结成垢痂板板,一敲,梆梆响,跟个河蚌壳一样。

接着,白霜就落成了雪。下雪,不太冷。洋洋洒洒,不用许久,地上便厚厚一层。晚上,雪还在下,醉酒一般,踉踉跄跄,从天而来。炕太烙,烫得后背、屁股疼;趴着睡,又烫得肚皮疼。一晚上,翻来覆去,跟摊煎饼一样。然而,脑瓜却是极冷的,冻得耳片、鼻尖疼,一摸,跟冰块一样,只得扯来衣裳,罩在头上。迷迷糊糊中,听见大雪压断树枝的声响,“咔嚓—唰—”

第二天,呀,天晴了。天空水洗过一般,透亮,瓦蓝。空气冰凉,透着丝甜。我们踩着雪,脚下咯吱咯吱响,走去学校。扫雪的事就留给大人了。天晴,反而更冷,零下十几摄氏度。据说,煤快来了。我们缩在教室上课,有人从家里带了小泥炉子,塞进抽屉烤手,烟从桌子里冒出来,辣眼睛。

一下课,我们像窝里憋久的鸭子,扑打着翅膀,拥出教室,来到墙根儿下。墙根儿面东,九十点的阳光刚好能洒在墙面上,黄黄的,有些微弱的光波在浮游。我们靠在墙上,站成两队。阳光正好落在我们脸上,有一丝余热,不过比冰窖一般的教室好多了。我们用两腿撑地,把背紧紧贴在墙上,重心放在屁股上,袖着手,开始往一起挤。站不稳的,被挤了出来,只得围观。最后看哪一队剩余的人多,人多者胜出,人少者,接受惩罚,比如刮一下鼻子,或往脖子塞点儿雪。有时也不比赛,就是往一起挤,被挤出去的,跑到边上,挨着又挤,如此循环。大家挤着挤着,就暖和了,挤着挤着,就把哗啦啦的笑声挤满了墙根儿。

我们把这叫“挤麻子”。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反正大家都这么叫。挤麻子是娱乐,更为取暖。大家以墙为靠山,往一起挤,挤到最后,用肩膀挑,用胯骨撞,鼻涕流出来,顾不上揩。最后挤得浑身发热,额头出汗。

刚挤暖了,当啷当啷,老师摇响了上课铃。10分钟的课间休息,就这样在挤麻子中结束了。我们满脸挂笑,嘻嘻哈哈,钻进了教室。

因为冷,因为没有玩具,因为有雪,挤麻子便是我们课间唯一的玩耍方式,也是最开心的时刻。我们男生玩,女生也玩。不过女生玩起来有点儿害羞,也不太用力。她们就是挤挤,暖和暖和,不像我们,使出浑身力气,跟蛮牛一般。

后来,煤来了,教室生起了炉子。老师带我们把煤渣掺入细红土,倒水搅拌,用模子弄成方块,待冻住了,搬到外面向阳处晾晒。等晒干,就又能当煤烧了。教室即便有了煤炉,但火力不大,加之老师在跟前烤,我们不敢凑上去,所以还是去挤麻子。起初,墙跟前的一排白杨树叶子黄了,落了满院。瘦棱棱的枝条戳向蓝天,只有几片叶子,风吹来,摆动着。不久,那叶子也落了。枝条上光秃秃的,偶尔会结出几只麻雀,唧唧叫着,似乎也被我们的笑声感染了。

多年以后,老家的村小学没有学生了。但学校还在,教室也在,墙根儿也在,只是荒废了。那几棵白杨树依然长着,愈发高大了,枝条伸得那么遥远,似乎再蹦跶一下,就能扯着云的衣襟了。那叶子,春来发芽,夏天浓密,秋天黄了,到冬天,也就纷纷扬扬,如雪花一样,落了满院。

墙根儿下,再也没有挤麻子的人了。挤麻子的人,如今已为人父母,为生活奔忙。

时间比流水都快。流水遇到阻力,还会打个转;而时间呢,没有任何事情可以阻止它。尚且记得的这些事,似乎就发生在前几天,但细想,已快30年了。

我想,以后老家的孩子是不会再有溜滑、挤麻子的生活了,那个年代犹如皇历上的一页,已经翻过。但在贫困的日子里,我曾拥有的纯净的欢乐,或许是后来的孩子难以体验的,也是他们仅仅从故事里听到的。我们的童年和快乐的边界是那么开阔,那么透明,和一场雪一样,纷纷扬扬,无边无际,落向了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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