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10年才解锁了它的隐藏菜单
2021-12-18一团麻
一团麻
2007年1月,我转学到上海。开学当天,室友桶子在学校附近大桥下的一家饭馆请客吃饭,为庆祝她的生日,也顺便为我接风洗尘。
1月的傍晚,河风吹得放肆,我们几乎是一路小跑冲到饭馆门口。打开店门,迎面而来的热气瞬间模糊了眼镜,只能靠鼻子一嗅究竟。还未等仔细分辨,老板娘已经吆喝:“牛腩锅已经帮你们摆好了哦,其他菜再等等。”她全程只抬头瞟了我们一眼,就忙着张罗其他桌的饭菜去了。
这是一家极其低调的饭馆,门头被大桥的石栏杆遮住,店外也没有任何招牌,好像怕生意做大、食客太多似的,一张塑封的A4纸就当菜单了,正面小炒,背面盖浇饭。店面小而窄,装修极为朴素,绿白相间的地砖,白墙上空调和电视相对而挂。前厅中间是一张大方桌,周围局促地摆着几套快餐店里的同款桌椅。人多的时候,临近两桌的食客只能背靠背坐着吃饭,老板娘上菜也得踮一踮脚、收一收腹才能从人缝里挤过去。
“老板娘家”是食客给这家夫妻饭馆起的名字。因为饭馆前厅的工作由精明能干的老板娘全权负责,摆台、上菜、结账、拉家常,一条龙服务,毫不含糊、拖拉。老板只在后厨的烟雾中若隐若现,操弄着几口锅叮叮咣咣,适时喊老板娘取菜。
我们一帮十五六岁的男孩女孩正是能吃的时候,找到一块吸满汤汁的牛肉块就得赶紧塞进嘴里。第一轮牛肉,第二轮土豆,没多久就只剩几根香菜和辣椒在锅里翻腾了。
老板娘好像看不惯锅里空着,探着身子把一大盘乌冬面倒了进去,边倒还边问:“老板手艺还可以吧?寿星和新来的小姑娘多吃点儿哦。”
“老板娘,我们没点面。”
“过生日,阿姨送你们的。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儿。”
“谢谢老板娘。”
老板娘拥有令我们这群学生羡慕的记忆力,除了能迅速从一群人中发现第一次来吃饭的客人外,结账时,她只要看看桌上的空盘,就能把饭钱算得清清楚楚。甚至,连一些常客的生日都记在心里。
老板娘精明,但她又有数不尽的“慷慨”,让温暖直抵我们心窝。
记得一次期中考试后,全寝室的同学都考得不理想。晚饭前,大家都红着眼睛,在寝室轮番接受父母的批评,靠门床位的林文更是收到下半学期要退宿的噩耗。在父母眼里,我们与成绩好的同学唯一区别就在于住校—住校就是成绩下滑的罪魁祸首。无论我们怎么解释,都是狡辩。
我们下午6點才在“老板娘家”等到空位,大家索性逃了晚自修,点了一桌子菜,边吃边聊,一直到晚上8点。老板难得闲下来,在前厅吃着花生米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们聊着。
老板娘看老板聊得兴致很高,端出一碟刚捞出坛的泡菜,酸辣的气味儿让有些迷糊的我们精神一振。白萝卜、胡萝卜、花菜茎、白菜帮子都没逃过老板娘的泡菜坛。最抢眼的就是白萝卜,长长一根萝卜身上布满了整齐的刀花,夹起一头提起来,就变成了一根“弹簧”。老板娘说这是“蓑衣萝卜”,这种切法泡出的萝卜最为入味、爽口。我们直接用手撕了一节送进嘴里,爽脆的声音、酸辣的味道让我们欲罢不能,恨不得把碟子底的一点儿泡菜卤子都喝进肚里。
老板娘见我们喜欢,又帮我们加了一碟:“泡菜吃多也不好,搭搭嘴就可以了。”然后她靠在老板的专属椅子上,看花生米少了再加上一把,偶尔插几句嘴:“有一个你们2004届的学长,平时考试都不灵的,最后‘一模’成绩出来,人家直接报了复旦,真考上了。”
“不要看一时。在我这里吃过饭的学生这么多,我看过了,你们肯定都不会差的。”
忙碌之后的夫妻俩少了生意人的精明干练,多了长辈对晚辈的心疼与关照,他们絮絮叨叨地和我们说了很多。安慰的话我们听过不少,但老板和老板娘说的,我们就特别愿意相信。
2007年9月刚开学,接连有住校生反映房间有老鼠。没过两周,又有同学在教学楼里发现了老鼠的踪迹。这个问题很快就引起校领导的重视。追根溯源后,校领导认为,是学校没吃完的外卖太多而引来了老鼠,于是,一纸规定贴在公示栏:即日起,学生必须在食堂用午餐。
我们认为,这项新规定会让“老板娘家”的午市生意受到重大影响。可老板和老板娘听到这个消息时,倒是很淡定:“来我们这儿吃饭的不光有你们学校的老师和学生,还有附近上班的白领嘛。”但熟悉周围环境的我们都知道,周围都是老旧小区,最近的写字楼也在两公里以外,哪个白领愿意跑这么远来吃中午饭?
十五六岁的我们总有一种莫名的使命感和责任感—要保住这家小小的饭馆。我们给老板娘出主意:“阿姨,你们也可以做外卖嘛,小电驴一骑,很快的。”
老板作为主厨,有自己的坚持,一口拒绝:“外卖不透气,送到以后味道就不好了呀。”
国庆假期的最后一个晚上,我们这些提前返校的住校生照例在“老板娘家”吃饭。老板娘主动迎上来跟我们聊天:“你们说说看,送外卖是点菜好还是套餐好?”
她虽然没明说,但是我们都知道,学校的新规定还是对饭馆的生意有了不小的冲击。
大家都是热心肠,出主意、列菜单,很快给老板娘做好了计划。在团学联工作的小姑娘把“老板娘家”的饭菜推荐给几家小公司做团餐,隔壁班的小伙子把自己闲置在学校的小电驴也贡献了出来,说是要共渡难关。
没过几天,“老板娘家”的外卖风风火火地开始了,很快就在附近的写字楼做出了名气。
“老板娘家”的生意日渐好转,而我们,用老板娘的话说就是“得寸进尺”。日积月累,我们学会了如何撒娇讨好,让老板和老板娘满足我们的“无理”要求。
差不多过了一学年,学校的禁令解除了,我们又可以外食了。2008年6月底的一天,气温直奔32℃,我们打电话给老板娘说要点一个小火锅。老板娘没听我们说完就拒绝了:“寝室不能有明火,而且一个屋子里都是火锅味儿,你们热昏头了?”尖锐的嗓音通过话筒直击耳膜,说完就把电话挂了。我们在电话这头儿笑作一团,我们知道老板娘还是会给我们送来好吃的,只不过不知道会是什么,我们充满期待。
接近晚上7点的时候,老板娘来电话了:“找两个男生来拿东西,边门。”
十几分钟后,两个男生拿着大包小包回到寝室楼的阅读室,从袋子里拿出几份干拌的麻辣烫,还有一砂锅冰镇绿豆汤。
“这麻辣烫绝了。”有几个男生边往嘴里塞午餐肉边说。因为汤汤水水的送起来不方便,老板就把每份麻辣烫的汤底滤掉了,将一份用麻酱、沙茶、腐乳做成的拌酱浇在菜上,撒上一些芝麻和花生碎,淋了几滴香油,那香味在嘴里久久不能散去。
我最馋的还是绿豆汤,揭开锅盖,散碎的绿豆皮和一些冰块浮在汤面。用勺子搅一搅,沉底的绿豆沙浮起来。还没入口,已经感觉到阵阵凉意,真是解暑哪。
2009年,我们毕业了,在“老板娘家”吃完散伙饭后就再也没聚齐过。只有林文大学毕业后回到高中教书,时不时会去“老板娘家”吃饭,偶尔也把老板和老板娘的问候带给我们。
之后一段时间里,林文承担起一项“重要工作”—重游学校及其周围,并做好照片或者视频记录,定期发在我们的微信群里。老板和老板娘知道这事儿后,积极支持林文开展工作,经常邀请她去店里进行拍摄,沸腾的锅仔、鲜嫩的三黄鸡、浓油赤酱的鳝丝轮番登场,馋得我们在屏幕另一端捶桌子。
有一次,老板和老板娘出了镜,在满桌子的美食旁边对着镜头招了招手,用上海话说了一句:“工作再忙也要先吃饭哦”。背景是林文还有一些学生的笑聲。
短短50多秒的视频,不少在外地工作的同学看得热泪盈眶,相约一定要回“老板娘家”再聚一次。
可是一晃多年,一直没有成行。
2016年,偶得一次去上海出差的机会,我转三四趟地铁赶去“老板娘家”吃饭。当我再次推开那扇玻璃门,欢迎我的还是扑鼻而来的油烟味儿和《足球之夜》的动情解说。虽然换了新发型,穿着打扮也与高中时大不相同,但老板娘还是一眼认出了我,家长里短地关心了我好久,最关心的还是我有没有谈朋友。这样的问候让我恍惚,仿佛上个礼拜我才去吃过饭,中间的这些年从未存在过。
“阿姨,我要辣子鸡块、草头,再来一碗米饭。”聊天间隙,我抓紧点菜。阿姨给我舀了一杯不在菜单上的杨梅酒:“尝尝阿姨酿的酒。”说完就到后厨给老板报菜去了,我这才有时间仔细地再看看这家饭馆。相同的摆设,日渐泛黄的墙壁,还有逐渐蔓延开来的油渍。最让人动心的,还是来这里吃饭的学生青春的脸庞和嬉笑打闹。
轨交环绕、高楼林立,城市的更新昭示着充满朝气的未来,但也难免以抹去属于城市的独特魅力作为代价,欢喜或是不舍,谁都无法抵抗。
2020年,听林文说,“老板娘家”所在的大桥下的一整排店铺因为是违章建筑都不许再经营了。老师和学生都劝老板和老板娘在边上找一个正经门店重新营业,但都被拒绝了:“这就是缘分吧。陪了你们这么多年,也该回去陪陪孩子了。”
直到现在,我们这些当年一起住校的同学也没能聚齐,也没能再点一次隐藏菜单上的菜,没能正式跟老板和老板娘道别。
最近,我跟男朋友在外吃饭,总是不由自主地对他提起:“以前我们学校边上有家饭馆,他们家的……”
“那下次带我去吃啊。”他说。
“嗯……它无限期歇业
了。” (来自网易人间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