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奢靡到崇俭①
—— 近代无锡地方志婚、丧民俗演乐的探究
2021-12-18周甜歌江南大学人文学院江苏无锡214122
周甜歌(江南大学 人文学院,江苏 无锡 214122)
沈雷强(江南大学 人文学院,江苏 无锡 214122)
一、江南奢靡之风影响下的无锡民俗音乐
江南②本文所指江南为镇江以东的江苏南部及浙江北部地区,以太湖为中心的长江三角洲流域,具体指的是如今的南京、镇江、常州、无锡、苏州、上海、嘉兴、湖州和杭州九市。奢靡之风古来有之,这种风气形成的原因多样,明初江南风气尚为俭朴,从明中期开始得益于区域经济的快速发展,奢靡之风愈演愈烈。江南地势平坦,水脉众多,人口密度较高,优越地理位置孕育出发达的商品经济,明清时期南北大量贸易进行财物流通,原本重农抑商、重本抑末的经济管理政策出现转变,社会经济重心由农业转为商业,江南逐渐成为全国经济中心。随着往来贸易的繁盛,商人地位的逐渐崛起,崇尚奢侈风气改变儒家经济观念的影响,同时清末统治者好大喜功、奢靡浪费造成上行下效不良风气。江南远离京畿,清政府控制民间奢靡风气有心无力,即便制定律法也难以落实。③如禁止民间迎神赛活动,禁演滩簧戏曲等。江南一带出现诸多民俗音乐用于娱乐、节日庆典,演乐频繁、乐种繁多也就不足为奇。
无锡位于长江三角洲腹地,南临太湖,北近长江。据现代考古发现,无锡先民距今六千多年前在此劳动,繁育生息,创造出灿烂的太湖流域文明。作为江南文化圈的组成部分,无锡在地理位置上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即地势平坦、连通南北、商业发达。地方志记载“无锡为浙右名邑之冠,当南北之冲会:土地沃衍、商贾之繁,民生敏于习文,疏于用武,盖其性然耳凡风俗之可见者如此云。”[1];运河畅通、人丁兴旺,“无锡,古望县也,尝为州,今为畿县治。”④望县称谓以所在地位的轻重、辖境大小、人口多少和经济收入作为划分标准,各朝代标准不同,《通典•职官十五》:“大唐县有赤、畿、望、紧、上、中、下七等之差。”按照《文献通考•户口一》中衡量标准,“其馀三千户以上为望县”;《唐会要》中记载五千户为望县、其中其赤、畿、望、紧等县。不限户数,并为上。虽然不同时期标准不同,但无锡在历史时期地位、面积范围、经济赋税与人口数量等衡量标准中都可称为前列。[2];尤其是无锡经济富庶,商业发达,根据薛暮桥等学者、满铁调查部对无锡乡村的一系列研究报告数据,笔者认为无锡近代人均收入、房屋占有量相比同时期周边地区更为发达。[3]在这种环境下无锡奢靡风气不仅用乐次数多,并且规模较大,尤其在构成婚礼与丧礼的人生礼仪①冠礼作为人生礼仪之一,在无锡已“久不行”。[4]中,奢靡风气在这片土地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无锡民俗以及音乐审美、使用习惯经过长期发展,并在南北商业往来之间不断演变、发展,受到如长久以来重文轻武的文化风气、桑蚕养殖等生产劳作方式、清丽雅致的审美传统等诸多元素影响。
(一)婚嫁铺张攀比
江南一带奢靡用乐情况体现在各个方面,在婚丧习俗、节日庆典中尤为突出,几乎每个月都有层出不穷的庆祝活动,据无锡地方志中的记载,婚俗中音乐的使用占有相当重要的比例,租借使用或者逾制仪仗规格在婚嫁民俗中较为常见,“每借用衙仗鼓吹,助以军容,以相夸耀。”[5]无锡好奢靡的风气从使用音乐的场景、时间、花费可见一斑。“唯以彩舆鼓吹有爵者,牌扇旌盖,媒傧导行交拜合卺诸仪,得古礼大略而已……”[6]虽然乾隆年间知县蔡澍下令,大力倡导有爵位者才能使用相应的礼仪仪仗,但是显然在实际执行过程难以落实到位,婚礼、丧礼用乐违制情况广泛存在。“婚姻之家必量其贫富而后合”[7],无锡慈善家余治认为:“按世俗厚嫁成风,遂致不敢养女”,甚至导致溺女婴成风,“平民婚嫁相夸耀,竞尚张合鼓乐,舆从服饰竭蹶经营,如输公课及壻车方来积囊已匮,赔奁甫毕,索债盈门,俗敝至此。”[8]
无锡人家办喜事都有邀请“堂名”班的习惯,江南丝竹则经常运用在民间婚嫁习俗活动中。在婚俗中“音乐班”常演奏的江南丝竹曲目主要是与民俗活动相关的民间传统乐曲及曲牌,他们跟随娶亲队伍沿路行乐演奏,到婚礼宴享宾客时多为坐乐,演奏一些民歌小曲,如《三六》《四合》《欢乐歌》《行街》等江南丝竹八大曲中的传统乐曲,或一些昆曲、滩簧等戏曲曲牌。富贵人家蓄养丝竹家班乐队,相互攀比彰显风雅,此时演乐人群与用乐人群或许超出了狭义的民俗概念,在这种“上行下效”的风气以及音乐环境中,为丝竹乐发展以及生存空间带来更多可能。奢靡之风造成大量以音乐为职业谋生的人,而且多为家族性传承,父子、兄弟等同为音乐艺人,形成具有规模、影响的演乐队伍,如戏班、乐队等,还有僧道人士,他们演乐场合包括人生礼仪、庙会法会、节日庆典等,所演奏曲目最能体现当时民俗音乐审美潮流。
无锡婚嫁仪式中奢靡风气清晚期愈演愈烈,即便民生日艰,物价飞涨,奢侈用度也没有丝毫减损的趋势,以喜宴为例:“向以八簋八碟海参,席为上筵,今则愈趋于奢靡,非鱼翅整鸭不为恭……饮食衣服日用,各需价莫不倍徒,财力愈绌,用度日奢,正不知迁流何极也。[9]442-443无锡地方志中多次提及,风俗、民俗变化对民众的影响,如“邑中风俗关系人心……以小民有限制膏脂,供此伤风败俗之用,安得不日即于贫乎……”[10]地方志中对于奢靡用乐的风气的抨击多为以担心败坏无锡风气为由,清廷多次下令禁毁地方演戏等娱乐活动,从而达到避免奢靡风气对民众教化的不良影响,然而收效甚微。
(二)丧葬逾制奢靡
丧葬作为缅怀死者,为死者结束人生最后一段旅程的重要仪式,同时也是生者亲属们联系宗族、增强乡土凝聚力的一个社交场合,丧葬音乐同样构成人生礼仪中极为重要的一环。因此,虽然薄葬一直被历代政府所提倡,但并没有落实到乡间,死者亲属往往通过大肆演戏用乐等方式体现孝心并借此炫耀财力。
汉代对丧葬仪式中使用俳优演戏的行为就已经有所记载,而后愈加常见,“世人死者有作伎乐,名为乐丧。”[11]体面、有排场的葬礼成为孝子贤孙们追求的目标。地方志记载无锡丧葬习俗多有靡费“吾邑民风醇笃,于送终之事独兢兢焉……”[9]441据满铁调查,无锡一系列丧葬仪式中仅请乐手作乐就需花费十元,还仅是普通民众而非士绅。这笔花销对于普通民众来讲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丧礼上延请戏班等开销无法缩减,中人之家也只能勉力承担或者破产,“不师古而繁于俗礼,尤重僧道礼忏诵经七虞,内无虚日一殡之费或破中人数家之产,亲死久不葬,多为风水所惑。”[7]不仅无锡存在丧仪过于铺张,大肆演乐的情况,淮北一带同样如此,“淮北诸邑甚且演戏开筵,张皇数日,以此诎于资财,年久不能成葬。生者欲求美观,死者何殊暴骨。”[12]即便被批评“甚伤风教,实紊人伦”,甚至从乾隆年间下令禁止“出殡演剧,立即拿究”,却也无法阻挡丧葬俳优演戏,并由江南而向全国蔓延,后来甚至发展为惯例。
江南民众多信鬼神,有赖于无锡的信仰文化中,佛、道占有较大比例,在宗教信仰影响下的丧仪家家户户以请僧道做法事为惯例,“丧礼用音乐尚浮屠举殡”[6]“丧礼不如古者,不能不作佛事,不能不用鼓乐”[13],也就催生出大量的佛、道从事丧葬仪式音乐活动,“丧家作佛事,张筵宴……甚至鼓乐歌唱,醉饱而散。”[14]佛教葬礼多用鼓乐,而鼓吹乃军乐,原本用于唐以前的军中鼓吹,即便是官宦非天子恩赐也不敢用,但是从明清开始“不论贵贱,一概溷用”,也就是说,这种违制现象广泛存在。道士与僧侣构成了无锡丧葬婚嫁活动中的重要角色,同时作为一个游离在世俗与宗教之间的身份,官方对于这个集体并不认同,认为他们假借神鬼之事,诓骗民财,“道又有伙居者,平素以织为业,娶妻生子,无异常人,遇坊中有丧,或设坊建醮,则道衣道冠,俨然身与其事矣”。还有各种不端行为“女尼间有守规矩勤诵者,而少年败坏清规者亦复不少,更有所谓坐期场作佛会于寺宇宽广之所,不分男女”[15]。然而,江南之地本就好淫祀,民众颇信鬼神之说,非但未见有遏止之势,反而传播愈快,流布更广。
无锡乃至江南一带的崇尚奢侈风气与优越的区域位置所发展而来的经济条件,以及劳动人民因此创造出来的丰富的民俗活动与相关音乐,三者之间并非是绝对顺序的因果关系,而是互相依存的时空层面与空间层面上的等同互换,即无锡民俗音乐的繁荣绝非偶然而成,而是合乎区域音乐在历史发展上的共同规律性。
二、崇俭风气下无锡民俗音乐的转变
(一)内容与形式的缩减
太平天国占领期间的无锡婚丧用乐出现较大改变,总体来看形式与内容的缩减也是一个被迫的选择。太平天国所宣扬的生死观与传统丧葬习俗有较大差异,为无锡带来新的丧葬规制。太平天国宣传人死后进入神国,永享安乐的教义,因此,“丧葬升天是头等好事,宜欢不宜哭。”洪秀全所创拜上帝教对其他宗教视为异端,尤其反对佛、道法会等出现在丧葬仪式中,咸丰十年(1860)至同治二年(1863)的三年时间内,无锡佛寺、道观、地方神信仰庙宇俱被大量毁灭,“站在崇安寺,可以看到四周的城墙”[16]。在此期间内,无锡以往丧葬习俗中演戏、宣卷等用乐受到较大影响,取而代之的是死者亲属通过牲礼、茶饮祭告上帝。
战乱、封建统治压迫、自然灾害的频发造成清末长时期全国范围内的民生凋敝,江苏虽比其他省形势稍好,但也出现过吃人惨事。“以风俗浇漓日浮竞民生凋敝、宵小潜滋,其不至每况愈下也,岁希江苏情形虽盛于他省,而横流牵率相去似属无多福”[17],太平天国运动对昏聩垂暮的清政府统治致命一击,但同时也不可避免地对江南人民造成深重苦痛,无锡、宜兴一带,太平天国战乱期间的民众因物质紧缺争相吃人[18]①《躁动的亡魂》第四章:骨与肉,较为详细地记载了无锡乃至江南一带在太平天国期间的吃人现象。,无锡等地“人相食”[19],乃至战乱结束后,无锡物价飞涨,吃人现象依旧存在。“现今无锡、宜兴及太湖边一带,饥民载道,野草树皮,均充粮食……只身不敢出行,犹恐被人充食,即偶赴邻村,亦必偕数人方妥”[20]。在食物短缺到吃人的年景下的无锡,对于民俗演乐的力不从心、削减也是必然的选择。
“婚丧诸礼或踵事增华或因陋就简隆杀之,节不无异”“婚礼纳彩纳吉,俗为定亲,有大小之分,礼亦因之丰俭,发逆乱后②指太平天国运动。,凡事从简小定者多,但迎娶时仍补行大定礼。”[9]440江南大大小小天灾③如1856年无锡蝗灾,1934年江南发生严重旱情。,进一步造成人口锐减,江南经济转颓,产粮情况大不如前,婚丧活动规模也随之缩减,因此,在江南十室九空的情况下,“迎娶时花轿、官轿,惟人所欲。有乐人,有炮手,而无仪仗”[21],婚礼形式与内容的缩减也是一个被迫的选择。“……又女家多索聘金,婿家无力迎娶,有抢亲者均背古礼,皆陋习之,所当革也,抢孀之事发乱后迭见,自孝钦显皇后懿旨严禁,其风稍息。”[9]441民众已经不能支撑以往高额聘礼以及奢靡婚嫁排场,无锡甚至出现强抢孀居妇女的现象,这不仅意味着江南人民在战争中经济、人口损失严重,并且原本用于约束乡里的礼俗开始分崩离析,传统民俗音乐在这种情况下被迫出现改变。
除战乱外,“文明结婚”的形式婚礼的出现以及与之相伴的西方文化影响使得传统婚礼发生进一步改变。“仿形欧式白书迎娶,不负拘拘与昏暮”[9]440,从原有的婚礼举办时间“古制近今或泥定吉时”“昏暮”变成“不拘昏暮”。同时发生改变的还有迎娶方式的缩减,“今皆于新妇入门后当夜行之,不待明日,皆所从俭”。[9]440原有奢靡风气中形成的婚丧用乐受战乱、灾荒、工业化、西方文化等影响出现简化、缩减、背弃的现象,也是大时代背景下无奈的选择。
(二)转变原因
笔者认为,无锡婚丧用乐从奢靡到崇俭的改变,主要由三方面影响而成。首先,1840后的百年时间里,中国社会受到多方面冲击与影响,如社会形态(封建到半封建)、多重意识形态(共和主义、社会主义等)、思潮(进化论、实证主义、科学主义等)渗透进民众思想之中,进而对民俗用乐产生影响。其次,无锡在太平天国占领期间受到基督教音乐影响,“太平天国运动的兴起,改变了基督教在中国传播的这种尴尬局面……基督教音乐客观上改变了天国民众对西方音乐的态度……强烈地冲击着中国的传统音乐,为中国近代音乐在太平天国曾统治地区的兴起,奠定了坚实的民间基础”[22]。同时,太平天国制定的一系列用乐规格以及创作出的音乐,如编排戏曲用于军中以及战时宣传、搜寻俳优用于宴会享乐等也对无锡乃至江南一带用乐影响颇深。再次,西方风俗习惯在一定程度上对无锡民俗用乐有所影响。然而,这种改变并非只有无锡一地,在全国范围内都有婚礼简约发展的趋势“赁逆旅,延傧相,陈军乐,备证书,不一时而礼毕矣”[23]。而据雍正时期江苏县志记载:“婚姻大率以华瞻相高,质素为耻”[24]。从“质素为耻”到“不一时而礼毕”,可以说,在清中期到晚期的一段时间内,江南一带婚礼仍以攀比奢华为主。而晚期至民国期间,崇尚简约的风气开始流行后,更多婚礼选择了削减仪式内容。在这种趋势下,婚礼所伴生的婚俗用乐情况也会进一步得到缩减,所使用的器乐、曲目都会发生变化,甚至出现了宜兴偶有使用西洋音乐的风尚。
三、结论
无锡民俗音乐的近代发展既是本土受到西方音乐在历史进程中影响而自身嬗变的结果,也是19世纪以来我国音乐史上一个子空间的体现。《金匮县志•风俗》开篇写道:“其君子读书好礼,其小人畏罪重法,沿流讨源厥风懋焉,迨至风俗与世移……”[7]在对近代无锡地方志研究中,笔者认为可以从风气、场景、种类三个层面进行总结说明:用乐风气展现出奢靡到崇俭的演变过程,与之伴随影响的还有婚丧用乐规模与频次的缩减。在用乐场景上,由于太平天国拜上帝教影响以及对无锡部分信仰场所的焚毁,导致由演乐空间缺失,仪式音乐递减的现象。从用乐种类上,无锡婚丧民俗用乐出现多元化趋势,即滩簧等地方音乐与基督教音乐(以及其他西方音乐)交织,逐渐形成以中国传统音乐为主,中西夹杂、互相影响的局面。而音乐的改变,实际上指向的是人们对音乐审美以及功能的观念转变,即民俗音乐本质上反映的是一种普遍的审美意识,而这种意识具体又体现在用乐中。所以,无锡民俗音乐的转变,也就是在历史背景下人们对音乐内容的潜意识中的删选。这种反应基于长时间的实用主义的影响。
纵观近代无锡地方志民俗音乐演变历程,江南好奢靡到崇俭之风的转变主要基于时局动荡、经济萎靡、民不聊生的生存状况,可以说是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选择,从事专业音乐活动的民间艺人出现失业、转行;战争造成的动乱使得部分乐器、乐曲的失佚;流民等迁徙而来的人口与江南民俗音乐的交融;丧葬仪式的缩减以及转变等。这些因素不断交织、形成了无锡近代百年来新的民俗音乐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