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随想录
2021-12-17北雁
北雁
1
我在眼前画了一个三角形。这几天从数学课上学到图形初步认识的女儿问我画的是什么,我说这是水在自然界里的循环过程,说着继续用手在空中比画一遍:一滴水,被太阳或风蒸干,变为汽,升到天空,化为云,又变成雨雪冰雹降落地面,汇而成河,奔流到海,蒸发、降落、流淌,周而复始,连续不断……
是的,一个三角形,就是一幅水在自然界循环的生动画面。但这么一个简单的三角形,一滴小小的水珠要经历多长的时间才能够完成这一循环?我还来不及给她讲印度洋的季风,以及寒热气流的相遇形成降水,水滴落地后流入大江大河,辗转几个国家方才注入太平洋,被蒸发为水蒸气升到天空,才又等着下一年季风的到来,一场急骤的大雨便降了下来,淋漓酣畅。
似乎每年的這个时候,我们都在焦急地等雨。去年秋后便无雨,我们在焦急中度过了一个干冬,接着是一个索然无味的春天,直到如今小满时令,这场期盼很久的雨水终于落了下来。乌黑的天幕垂得很低,隆隆的雷声,让我想起了孩童时在大脑留下的许多美好想象:是否又有一大堆巨石被雷公电母们在天宫里推来赶去?
直到今天,我都一直喜欢用一种美好的想象解读自然,这样不仅增添了故事的神秘感,还让我们对世之万象更多了一种心灵的敬畏。
一场急剧的雷雨浇得大地一片清新,空气变得非常湿润,但我们迫不及待地来到城市边角的一个湖边,却远远就看见裸露的湖岸结满黄苔,如同荒秋时节枯黄的山间茅草。可想夏日气温增高,水的富营养化危机也将变得最大。而今天这场望眼欲穿的大雨也没有给它补给多少水源,所以一湖水依旧还处在危机的边缘。
这样的情形常常让我忧心万状。有人说,水的故乡是大海。从离地蒸发升入空中的那一刻开始,它就无时无刻不在期盼最终的回归。在高空化而为云,接着降落成雨,汇入沟渠,纳入江河,便朝着故乡大海日夜不息地奔流而去。但沿途的蒸发、拦截和各种方式的利用,最终能有多少水可以顺利到达大海?或者即便小水滴历尽千辛到达大海,它的旅途又会有着怎样千疮百孔、日侵月蚀的惨痛记忆?
是的,被污染的水就好似病魔缠身,似乎只有死亡,否则噩梦永远挥之不去。这样的冥想,让我甚至希望每滴从天空降落的雨水,最好不要流淌,哪怕就是落在大山之巅的岩石上,树叶上,灌木间,草丛里,花蕊上,或者就是沾在小动物的皮毛上,便随着轻风或是温暖的阳光迅速蒸发,向往新生,永远重复短暂却圣洁无比的生命循环。
水是生命之源,它不只孕育了生命,催生万物,哺育万物,还清洁万物,滋养万物。无论何时何地,我们人类对水的需要都无比迫切。可我们对水的回报却总是那么残酷,当水被污染得不能喝的时候,我们是否想过水底还有一个依赖它的生态,一个有了它才得以生存和延续的链条?
2
连年干旱,所以这些年来,我常常像是神经质一般,一直都在关注这小小的水滴。有一天,来到一个被几座大山相夹的村落,我远远发现,村口的一个水塘就是一道美丽的风景。山融水色,波起云涌,充当司机的当地朋友小颖还兴致勃勃地给我讲起了关于这塘水的久远神话。我忍不住叫停了他,然而当我们下车走近一看,却看到水面泛起了蓝藻水华,轻风中夹杂着水的腥臭,令人作呕。连续几个月没有水源补充,使之一下子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臭水塘。
我登时感觉心尖一种莫名的疼痛。一张纸被污染了,我们总会毫不吝惜地将之撕去;但一条河、一塘水、一个湖被污染了呢,则可能就此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并在人们的美学词典中被彻底清除。
记得利奥波德曾在《沙乡年鉴》中说过:“假如我们不太了解某个事物,那么当这个事物消失的时候,我们也不会感到痛苦。我们之所以为某个事物感到悲哀,是因为我们对它知道得太多了,不忍心失去它。”然而对于我们周边的河流湖泊,甚至就是一小口井,我们岂止是知道,说得确切了就是衣钵之地,是襁褓,是母亲宽大的胸怀,我们岂能坐视她的消亡或远去?
而且我们又可曾想过,不论太湖、滇池、淮河,或是其他被污染的江河湖海,又是谁给它们带去那么多灾难的?毫无疑问,都是我们人类自己。
3
朋友告诉我说,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前,村人们一直都吃这水塘里的水,日出而作,日暮而归。晚上田里回来,就光着背膀到水塘边洗去一身臭汗,再往塘心深处挑两桶水回来,照样洗菜做饭,煮汤泡菜。而且那时候,村里似乎从来就没听说过谁得结石,也从未听说过谁得什么怪病。但渐渐地,上游水源被许多厂家直接开发为矿泉水厂,接着又修上了电站,同时还有许多居民用水管道被接到家里,这么大一塘水就没有了水源,很快就成了一个臭水塘,直饮当然也就此成了历史。到了现在,人们对村里的各种结石疾病早已经见怪不怪了。
朋友还说,从前,村人们常常到水塘里捞水草饲养牲口,或是挖塘泥当作肥料直接施到田里,那庄稼好得真是不得了。可如今,村里的田地已经越种越少,谁都不再稀罕那些在水塘里疯长的水草了。
像是印证他的话一般,粗大的礁石横七竖八地散布在水塘边,顶上缀满一层厚厚的黄苔,若不是颜色有些令人担忧,这场景还真让人联想到了卡通画里的海底美少女。但如今却给人一种触目惊心的恐惧,而我担心的是,这些原本可以净化水质的水苔反而又成了污染的元凶。
似乎也是在印证我的猜测一般,我随之在岸上看到许多人工打捞出来的黄苔被垒成小堆,颜色早已变为黑色,足可仿那些礁石以假乱真。旁边还有焚烧过的痕迹。在以前它该是一种上好的沤肥材料,如今却只能随着时间风干,成为垃圾。现代文明的到来,让我们失去的似乎并不仅仅是传统的生活方式,还让许多宝物失去了它该有的效用。
可这样的例子,在我们身边似乎还有许多。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我们才能让环保与生态相得益彰,互利互惠?
4
我决定去探访一个湖中小岛,要去岛上必须坐一段时间的船。迎着上午的太阳和微微的轻风,粼粼波光辉映下的湖心岛,好似被镀上了一层金。我不禁想到这水的博大,无色无味,你给它什么颜色,它就回报你什么颜色,给它什么味道,当然也就回报你什么味道!倘若你只是将废水、垃圾、残渣、废料和各种污染物投入水中,那么它回报你的当然也只会是蓝藻和不能使用的劣性水质。
没有水,生命根本无法存在。我们依赖水,无论饮用、洗漱、养殖、灌溉,还是航运交通、工业生产,包括发电、清洁、降温,等等等等,无一不需要水,并且是清洁的水,可这一切近乎贪得无厌的索取,最终回报于水的几乎都是污染和浪费。
5
特殊的喀斯特地貌,导致岛上平地的稀缺,更重要的是水的奇缺。一位湖边行走的老奶奶告诉我,岛上的石岩洞里有水源,足够全体村民饮用。行走之中,我也注意到了房舍背后从岛山之上的树林和石岗中接下来的自来水管道,连通了所有的宅院。她同时告诉我,为了保护湖泊,岛上如今还建成了贯通全村的污水管网,集中收储后用船运到对岸的码头,再用车辆运送到污水处理厂。
后来在岛村中心的三星庙里,我还喝到了开水。看门的老大爷告诉我,这开水就是用岩洞里的水烧的。我在这时感叹起了造化的神奇,生就这样一个湖和这样一个湖中小岛,的确说得上是一种天造地设。可他却似有些忧心地告诉我,自来水三块钱一立方,电费却只三毛钱一度,于是有些村民贪心不足,在家里私自打井,电源一开水便源源不断,能把整个大湖抽干,特别是那些新造的客栈,用水量更是大得吓人,晓不得长此以往,是否会对湖内生态有所影响,岩洞里的水又是否会有枯竭的一天。
似乎只有世代生息于此的当地人,才会对家园有着如此深远的担忧。绿水青山,不仅自己拥有,同时也该想想要给我们的子孙后代留下些什么。
6
城市周围建起了许多湿地公园,找上个适宜的时间,我们也去游览。那是一个古村与商业小镇相夹着,一条平缓的清流包合的湿地,水清池净,芳草萋萋,数百亩的湿地公园早已变成一个绿树成荫、苇草连天、荷花争艳的消暑胜地,让我实在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在早年,这条河曾一度水质下降,臭不可闻,后来被换成了湿地,居然就变了模样。
手机百度里说:湿地与森林、海洋并称为地球的“三大生态系统”,享有“地球之肾”“生命摇篮”“特种基因库”等多种称谓,具有提供水源、补充地下水、保护堤岸、旅游休闲、保留营养物质、为野生动物提供栖息地、教育和科研等多种功能。
这小小的湿地公园,建成至今短短十年时间,已是鸥鸟翔集,芦草河滩之中,掩藏着无尽的生机。寒暑易节,更是许多珍稀鸟类越冬的温床,同时还是附近居民最好的休闲、游览之地。
在我身边的文化圈里,许多艺术家都钟情于自己固定的小天地,比如说摄影,就有许多人将这块湿地当作自己最重要的创作地标,我曾无数次看到他们镜头下这块湿地的诸多美景:江河落日、霞光万顷、百鸟齐飞、浅滩苇草、碧水蓝天、接天莲叶……春夏秋冬,四时易节,湿地景观不断在各种艺术圈里争金夺银,或是登上某种权威报刊。出入这湿地公园的还有许多画家和作家朋友,歌唱家们也会到林下吊吊嗓子,包括一些作曲家也常会到此寻找些素材和灵感。
高原之上,这样的湿地广为散布。但我想,它不单是虫鱼鸟兽的生息之地,更是左右居民的衣食父母。然而几十年间,有许多这样的湿地在不同时期被侵占,我们向湿地要粮食,要耕地,要鱼虾,结果许多不计后果的开发,便让许多河流湖泊都失去了最重要的生态屏障。
如今我们知道湿地的重要了,又出巨资来保护和恢复湿地。但为了发展经济,城市周边依旧还有许多大小湖泊或湿地被直接吞没,改建为度假区或高档酒店。让人搞不懂,既然湿地如此重要,那我们为什么还要一边吞没湿地一边又恢复湿地,上演一出出自相矛盾的闹剧?
7
云南多山,所以早年的农村向来都是农牧参半。养马养驴用于山地里的驮运,同时兼养牛用于农耕和挤奶,养鸡鸭五禽用以补充肉食。那时的农村,似乎所有六畜五禽都与这一方朴素的山水性格相符,不娇气,耐粗饲,收走庄稼,田地里残留的秸秆草糠就是它们的食粮,精细的农人将之收回来储着,却总要千方百计省着匀着,留到水冷草枯的冬天或出门不得的雨季方才使用。寻常时节,山间遍地横生的茅草、野蕨、苦蒿,以及田头地角的各种宽叶,到了秋后就变得更加坚韧肥实,被村人们人背马驮割回家来,再一层一层地垫到禽畜圈底,既可充作饲草,又可保持圈里的干燥,耐得住牲畜的踩踏,经得起粪水的浸泡,日积月累,待到来年收种时节已在圈底积了厚厚一层,在抢收完毕后施到地里,就显得肥力十足。
当时,化肥在乡人们眼里是个绝对的奢侈货,或者即便价格便宜,也并非农人们的首选。到了栽种季节,圈里亦早已无法容纳,只有尽快把一圈粪草施到田里,院子变得干净了,人的心底也才会变得踏实。
而这个清挖圈底的过程,就被我们称为“出粪”。针对饲养的牲畜不同,圈肥还可以分作羊粪、牛粪、马粪、鸡粪等等,千辛万苦拉到路边,还得一筐一筐背到田里给地施上。出糞拉粪背粪施粪,甚至还要出钱买粪,每每都要折腾好几天,又脏又累,末了还会带回一身臭味。但人们却乐此不疲,并且以为只有这样,稀薄的田地才可以重新补回肥力,栽上作物也才会觉得心底踏实。“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肥是农家宝,没肥庄稼长不好”“婴儿要靠奶来养,庄稼要靠肥料长”……千百年来,这些农谚是人们头脑深处代代相传的生态伦理。
几年前在外读书,但回家路上还常能遇上一辆辆农用拖拉机,装上一大车圈肥,垒成城墙一般在几个坝子来回奔走。那时老家乡下的村落养牛成风,乳牛成了农民增收的一大农副业,被称作是养老、看病、盖新房和供养大学生的“绿色存折”。可后来却说牛粪破坏水质,养牛被禁止了。再后来为改善农居生活环境,农村迅速刮起改厕改厩之风,更多的秸秆和饲草被荒弃在田头地角,或者动辄就被点一把火烧了。前些天,老家又因为大蒜禁种引起了事端,说大蒜种植施用化肥太多,造成严重的农业面源污染,影响了水质。因高额成本的投入,农民当然不干了,沸沸扬扬的风波频频见于各种媒体。此时有人想到了重施农家肥,提倡无公害种植,但如今我们的农村早就找不出那么多的圈肥了。
养牛和种蒜,归根到底就是一个环环相扣的生态链条,不论斩断了其中哪一环,都会引发一系列的连带反应。而所谓的生态农业,其实还是要让我们放慢节奏,寻求与生态环境之间的彼此适应,而不是粗暴地割断其中的某一环节。
8
读过作家梁衡的《树梢上的中国》,我始终记得他对古树的一些言论:“世间比人的寿命更长,又与人类长相厮守的活着的生命就只有树木了。它可以超出人十倍、二十倍地存活,它的年轮在默默地帮人类记录历史。就算它死去,埋于地下硅化为石为玉,仍然在用碳14等各种自然信息,为我们留存着那个时代的风云。”
于是我的每一次出行,都常常会关注那些古树。记得有一次来到一个偏僻的湖边村落,两棵大青树如同大伞一般撑在村子正中,遮天蔽日,只有仰起头来,我才能看得清这两株大树的全貌。但面对这两株时光弥久的古树,我情愿保持这种充满敬畏的仰视之态。树干粗壮,春枝新发,叶团如簇,因四围开阔,无遮无掩,假使不是亲见,你肯定想象不到它的粗壮和威严——被两个很大的石台阶包围,远远看去给人一种神圣的感觉,而其中几段老枝尤为显眼。
我料定两树的树龄肯定相当久远,可绕树一周,却看到树上的标识牌注明:180年。我有些失望,但我又很快明白,大青树属于榕树类,长势极快。也就是说,无须两个世纪,我们就可以为子孙后代留下如此一笔厚重的绿色遗产。这村子并不大,我很快就能把村子走一个来回,所以不难发现,村子最大的财富莫过于这两株大树。村街两侧,有许多客栈和小食店都打着古树的招牌,它不仅为村子和店面营造了一种特殊的清凉意味,还记录了一重历史的古深,便有许多游客在此争相拍照,流连忘返。
在历史的长流中,我们拥有了太多祖先留下的遗产,包括这样记录深厚历史的古树,如今甚至还成为我们开展乡村旅游的最大资本。可我们却似乎习惯了这样毫无节制地索取,把祖宗和自然的福荫、恩赐和馈赠都当作是一种天经地义和应理该当,但我们又可曾想过,是否也该给子孙后代留下些福祉呢?比如,就地种上两棵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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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一次出行的途中看到一棵红桉树,就在一个村子的村口。它枝繁叶茂,树影婆娑,引得我们赶紧下车来到树下驻足观看。
作为一种外来树种,桉树在整个云南的种植史也不过百年之久,所以我相信它的树龄不会太长。让我惊诧的是它的粗壮与高大。前不久我曾在《中国绿色时报》上读过一篇关于桉树的文章,称其是“全球最高的树、存活最长的树”。在澳大利亚,它同时还是一种重要的景观树、绿化树,“如果没有桉树守护,沙漠可能比现在要大得多,考拉、袋鼠、鸸鹋等动物也许不复存在”。所以在该国,桉树甚至被视作“国树”和“诗人之树”,成为这个国家的精神和文化象征。
文章同时指出,当下的中国,“木材是居于芯片、石油之后的第三位大宗进口物品”,中国是“全球第二大木材消耗国和第一大木材进口国”。桉树成长速度较快的特点,使其成为解决我国巨大木材缺口最主要的替代林,“南方一公顷桉树林的立木生长量,大致相当于北方的十公顷普通森林,或大致相当于一百公顷大兴安岭的天然林”。桉树因此“改变了中国林业进程,改变了中国木材供应格局,改变了中国南方农村经济结构……”
但长久以来,桉树却一直不被待见,就比如我眼前的这株桉树,即便高大挺秀、树形美观,却并不像前文所说的大青树那样,被村人当作一棵景观树,包上厚实的石头镶边,制上保护标牌等等。甚至还有很多人认为桉树有毒,是造成水源枯竭、水土流失严重和引发森林病虫害的罪魁禍首。然而直至今日,大量的研究成果依旧没能给出桉树有毒的科学依据。时下的国人,绝不会因为木材的紧缺就在装修的时候不铺木质地板条,也不会因为一栋老房子使用年限未到而推迟拆毁的时间,更不会因为南水北调工程耗费太大而少喝水,少用水。可眼前的这棵古桉,在岁月的长流中早已经长成了一道独特景观,甚至还将成为这个村落的象征,远行游子心中的乡愁。
我由此想到,任何一种事物,其实都有它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关键是我们如何化弊为利。比如针对桉树种植耗水量大、破坏土壤肥力等一些生长特性,我们可以如文章所述那样,“适地适树适效”地进行种植。而其中“地”不仅指土壤,还指位置;“树”不仅指良种,还指径级;“效”不仅指效率,还指效果,以此最大限度地物尽其用,却又不至于过量和泛滥,化弊为利。
由此类推,任何人、事、物必将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从而真正实现其价值。我们赖以生存的生态环境,或许也将慢慢变得和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