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春天的一棵小苗
2021-12-16郭述军
郭述军
1
这些日子,一群年轻的女老师迷上了跳舞。一到课间就聚到远离教室的偏僻角落,放上凤凰传奇的《自由飞翔》,随着激昂的旋律摇头,摆手,扭屁股;脚下也不闲着,东一蹚西一蹚的,比做广播体操复杂多了。也不知道是哪位老师带的头,反正,现在有一帮老师在跳,有跳得优美的,也有跳得像僵尸一般的。
我是个爱热闹的人,课间10分钟,不可能坐在教室里,不经意间发现了老师们的“习舞”场所,就过去看。后来,好几个同学跟在我身后,乐滋滋地欣赏这难得一见的场面,这其中,就有总和我勾肩搭背的敬重同学。
直到上课铃响起,我们才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往教室跑。可十回有八九回落在老师的后面。那回,班主任拦在了门口,问我们干什么去了。我说,看老师跳舞。她瞪我一眼,说,跳舞有什么好看的。我没敢再说什么,可心里却想比看书有意思多了。
半个月后的一天,是星期二,我和敬重又溜到了那个地方。好奇怪,今天班主任竟也来跳舞了。她50多岁,身体肥胖,夹在一群年轻苗条的老师中,简直是鸡立鹤群。她是新加入的,只会几个动作,两只手熊掌似的在空中划拉着,两只脚也和别人不一致,东一下西一下,有好几次险些绊倒自己。
“哈哈……嘿嘿……”我忍俊不禁,身后的敬重笑得像手机在震动,甚至放了个屁。我们怕老师发现,尽量憋笑,实在忍不住了,笑的时候脸也朝着地,压低声音,可这个屁的动静太大了,还是被班主任听见了。
“许愿,过来。”班主任停下舞步,喊我。
我像耗子听见猫的叫声一样,脸色“刷”一下变得严肃了,心也“咯噔”一下紧张起来。
我不敢违抗,班主任的话就是圣旨,忙走过去:“老师,找我?”
“笑什么呢?”她问。
我很懵,以为她听到了敬重的屁声,没看见我笑。
“没笑什么呀。”
“以为我是瞎子看不见是吧?是不是看我跳得不好?”
“不是,绝对不是。”
“不是什么呀,连我自己都觉得跳得很难看,都想笑。”
我这才敢抬头看班主任,见她没有怒气,反而笑嘻嘻的,才放下心来。如果她允许,我还真想评价一下她的舞姿。那是跳舞吗?倒像是跳大神儿。
“老师,您刚学,能跳到这份儿上,比那些老师强一百倍,您不知道她们刚学时有多笨。”
“是吗?”
“绝对是。”
“少拍马屁。”
完了,这下拍到马腿上了。
班主任又说:“其实,跳舞和学习一样,只要努力,很快就能赶上来,你说对吗?”她把跳舞和学习扯到了一起,明摆着是说给我听的。我是班上成绩最差的,每次考试都是倒数第一。全班40名学生,我是第40名。
这个记录一直由我保持,以至连爸爸都对我的学习失去了信心。上次考试,一回家爸爸就问我,儿子,还是第40名?我很神气地告诉他,这回咱可破记录了,第39名。爸爸夸了我半天,说我知道努力了,学习进步了,还奖励了我一双高档的运动鞋。其实,那次考试,原来一直排39的家伙发烧了,没参加考试,我的成绩自然前进一名了。
而今,班主任居然用自己跳舞和我的学习比,我还真不服气。就凭她,一个胖老太太,跳成个企鹅还有可能,要说能跳成白天鹅,简直是天方夜谭。我敢说,她就是白天不吃饭,晚上不睡觉,也跳不成人家何老师那样。何老师才23岁,师范大学舞蹈系毕业,那舞跳的,可以上央视春晚。至于我,虽然一直是最末一名,那是我没努力,只要我愿意付出,别说第三十九,第三十八、三十七都不在话下。
“过两天又该考试了,别老想着玩。”
“又考试?”
真是晴天霹雳!
2
从“舞场”跑回教室,肖老师已经站在门口了。
肖老师不像班主任那么凶,总是和蔼可亲的样子。他是教语文的,在所有学科中,语文是我最喜欢的,偶尔能得60分。虽说肖老师长得亲切,态度和气,但我们也不敢像欺负白老师那样欺负他,因为他是班主任的老伴。白老师是刚毕业的大学生,有两回被我们气得流眼泪。为什么?她有两颗大板牙,我们给她起了个好听的外号,叫她兔姐姐。
肖老师在门口摸了下我的脑袋,问,又去看老师跳舞了?我说,是。就从他的胳膊下钻进了教室,跑到自己的座位上,拿出语文书看。昨天肖老师说要检查背诵,那首诗我还没背呢。
肖老师站在讲台上,半分钟不说话,他习惯这样。越是不说话,我们越紧张。此时无声胜有声,估计就是这样的场景。半分钟后,他忽然喊我:“许愿!”我惊慌失措地站起来,脑子里刚刚有点印象的诗句全像鸟一样飞跑了,“许愿,‘接天莲叶无穷碧’的下一句是什么?”
下一句是什么?我一个字也想不起来,忙用脚踢踢身边的死党敬重。敬重够聪明,一下子明白了我的意图。可他又不能直接告诉我答案,便在本子上写了个“花”字。
“千树万树梨化花开。”收到敬重的提示,我自信作答。
同学们一片哗然。
错了?我又答:“桃花嫣然出篱笑。”
笑声如潮。
再答:“人比黄花瘦。”
这回连肖老师都笑了,他没有指责我,自己说出了下句:映日荷花别样红。然后让我坐下,开始讲今天的课。
如此出丑,我迁怒于敬重,上半身坐得稳稳的,脚下狠狠地踹了他一下。趁老师在黑板上写字,对他小声说:“小狗子,光写个‘花’字有个屁用,我知道是什么花。”
“人家上半句說莲叶了,下半句当然是荷花了,谁家莲叶上开桃花、梨花、黄花的,比猪还笨。”
有人说姓敬的原来姓苟,后来嫌苟的谐音不好听,才加了个反文,姓敬了。所以我习惯叫敬重小狗子。小狗子挺讲义气的,每次我去看老师跳舞,他准跟在我屁股后;每次考试,他都让我抄他的答案。可怎么抄我都是最后一名,他总是倒数第三名。班主任常说我们俩是一丘之貉。一丘之貉啥意思?不太明白,如果她说一条绳上拴的两只蚂蚱,或者狼狈为奸,我就懂了。
离下课还有10分钟,肖老师把课讲完了,剩下的时间让我们自由讨论问题。有什么问题可讨论呢?正好文具盒里有中午捉来的两只蜘蛛,就拿出一只来玩。
不知道肖老师是什么时候到我身边的,吓得我一巴掌把蜘蛛拍扁了。肖老师问,你没问题要讨论吗?
“有。”我忙说。
“讨论什么?”
我说:“讨论,不,是研究蜘蛛用哪里听声音。”
“这用研究吗?都是用耳朵听声音的。”
我说:“不是,据我观察,它们好像用脚听声音。为了听得更清更远,所以它们比人的腿多。”
“胡说八道。”肖老师被气笑了。
“真的,我实验过了。”
“那好,你再给我实验一遍。”
“好吧。”也不知道肖老师是否知道我的文具盒里还有一只被囚禁的蜘蛛,反正我同意了他的要求。我知道,他很喜欢我们,无论我们怎么淘气,他都不会打骂我们。和班主任一点都不一样,我常常感慨:同是一家人,差距咋就这么大呢。
我捏出那只蜘蛛,放在一张雪白的纸上,对它说声“爬”,它就听话地向前爬去。然后,我又把它捏回来,揪掉了它所有的腿儿,还放在那张雪白的纸上,再对它大声说“爬”,它一动不动了。
“老师,怎么样,它是用脚听声音的吧?”我仰着脸看肖老师。
肖老师乐得满脑门儿皱纹,敬重和前后左右看我实验的同学都鬼哭狼嗥般大笑。
“你这个实验成果,可以获得诺贝尔奖。”肖老师夸奖我。
我认为那就是夸奖。
没我,哪来那么多快乐。
3
毕竟肖老师和班主任是一家子。没过半天,我的实验成果就传到了她的耳朵里。她把我叫到办公室,没鼻子没脸地训了我一顿,说我残忍、幼稚、不务正业。之后,又郑重其事地告诉我,这次考试再最后一名,必须叫家长。
请家长,向来是老师的法宝,谁不怕。虽说爸爸知道我学习不好,但也怕被老师请到学校,毕竟那关系到一个家长的脸面问题。为了不让爸爸难堪,我决定豁出去了。
“老师,这回考试简单吗?”我问班主任,她是教数学的,喜欢出难题。
她看看我的表情,告诉我:“十分简单。”
“真的?”
“真的。”
“我一定会进步。”说题简单,我马上有了自信,像一加一、二乘二之类的题,难不倒我。只要老师把题出简单些,得个五六十分还是有希望的。
谁知,等考试那天我才发现,她把题出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难,别说后面的大题了,就连前面的选择题,我也只会做三四个。我傻了,心里把班主任骂了一百多遍。
无论如何,选择题也要选出答案。我有办法,拿出橡皮,用小刀切下一个小方块,在四面分别写上A、B、C、D,另两面打X,像掷色子那样,攥在手里,然后往课桌上一撒,朝上的那面是A,就选A,是B,就选B,是X,就重选。
等班主任发现我的创举时,我已经把十个选择题全答完了。
她站在旁边盯着,我的心里咚咚地打起了鼓。她没说什么,我的胆子也大了起来,拿出色子又掷了起来。班主任也颇感兴趣,她教了几十年学,大概头一次见到学生如此答题。疑惑地问:“不是都选完了吗,还扔一遍干啥?”
我说,这次是验算。
她听了几乎笑出声,然后狠狠揪了下我的耳朵。
等她离开,我瞅瞅敬重的试卷,还一片空白。临交卷,他才匆匆抄了我的答案。结果,我和他分数相同,都是10分,并列倒数第一。
班主任还是网开一面,没有请家长,说再给我最后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我对她千恩万谢,说她比我奶奶还慈祥,又问她,您说考试十分简单,怎么出这么难的题?
她说,是啊,十分简单,九十分难,不对吗?
我几乎晕倒。
4
一周后,我和敬重再去看老师们跳舞,惊奇地发现,班主任已经不再是那只笨拙的企鹅了,她的舞姿很优美,节奏也掌握得很好。
“來,许愿。”她见了我,又喊我,“看老师进步了吧?”
“由企鹅变成天鹅了。”
“只要努力,就有进步,谁都一样。”
包括我吗?我的心猛地一颤。眼看着就是春天了,花啊,草啊,树啊,都憋了一个冬天,正铆足了劲往高长呢。
老师,我懂了。
我是春天的一棵小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