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酸甜甜柠檬片
2021-12-16古傲林
古傲林
舍友的母亲经常会给他邮寄柠檬片,黄澄澄的柠檬被整齐地切成半寸薄的小片,烈日的暴晒迫使它们不情愿地皱缩成不及原来一半大小的干片,颇有日薄西山却又洗尽铅华的美感。每次收到莫名的快递,他轻轻一摇便知那又是母亲寄来的柠檬片。柠檬片干瘪的褶皱摩擦起来窸窸窣窣,像是有满腹母亲的关心,着急一涌而出……
可他却极不喜欢吃柠檬,更不愿沾任何带酸味的食物。“对酸溜溜的东西我有心理阴影,你们是怎么受得了这味儿的?”他拿到快递时总会这样说——对于我们都知道的原因,他从不藏着掖着。然后,他匆匆将柠檬片分给我们,继而转过身背起手,装作富豪似地让我们感谢他无私的馈赠。
他家住在湘西农村,那里因品质绝好的柠檬而出名,热季时往来的运货车络绎不绝,驰骋在乡间小路。习惯于家乡的风土人情,他从小就喜欢吃柠檬:“那种味道说不上来,就像我家隔壁的小姑娘,笑得特别甜,感觉令人舒服。”他很乐意跟我们谈小时候的事情,但说的时候总是不苟言笑,像有一块大石头压在心上,话里常常透着生硬的苦味。
“但我妈失明后,我再也没吃过,一点酸的都碰不了。”说这话时,他眼中泛着的泪水,在眼眶里兜兜转转,始终没有勇气掉落在地。
后来我才知道,他父亲走得早,在运输货物的路上发生了意外,家里只剩母亲和他。小时候他很喜欢吃柠檬,经常在自家果园里偷吃,母亲也从不责怪他。或许,在母亲心里即便家里横生变故,也不能剥夺孩子的快乐。
让他记忆犹新的是那个雨夜——他因身体不适在床上来回翻滚难以入睡,母亲摸着他的头,用始终如一的温柔语气问他要不要吃柠檬。他调皮地点点头,舔舔嘴唇,似乎已经在回味那种酸涩的口感。母亲犹豫片刻,便披上雨衣出了门。屋外风雨大作,像不知谁打翻了乌云的清茶,一股脑瓢泼在地上。他望着母亲远去的背影,听着破旧的木门有节奏的摇曳声,咂吧着嘴巴想象着呼之欲出的酸甜,仿佛那清冽可口的汁水迸发在嘴巴,这一切不适便可抛之脑后,苦涩的生活也会因此被一点点涤洗,变得香甜美好。
让他始料不及的是母亲是被众人抬回来的。邻居说,母亲一个人倒在园子里,幸好他值夜班回去的路上看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他趴在母亲身上哭得撕心裂肺。泪水混合着残留在母亲发髻上的雨水缓缓落下,滴落到地面上,本来不大的声音却显得格外清晰。他想为母亲揩去水渍,却发现母亲手里紧紧抓着两个柠檬。
“后来呢?”我缓缓起身,将柠檬片放入杯底,倒上热水。垂垂老矣的柠檬干片入水后,仿佛遇到新生一般,拼命地舒展四肢,企图回到年轻时的澄黄模样。
“后来,我妈大病了一场,把眼睛烧坏了。”他摆摆手苦笑一声。虽正值青年,但他却像一个久经风霜的老人一般,浑身透露着沧桑的气息,“那时,我才发现那东西其实挺难吃的。”
听了室友的话,我突然明白,有些人的沧桑是加持一身疲惫,伴着不可言说的忏悔,付出沉重的代价换来的。
暑假返家前,室友邀请我去他家做客。“就待一会儿,我妈说想看看我的室友。”他放下手里的家伙什,朝我扬扬眉,“请你喝了两年的柠檬,不得给个面子啊!”
我挠挠头,满口答应。其实我知道,想看看我是假,毕竟失明的她连看看儿子都是一种奢望,何况我这个外人。
绿皮车轰隆隆地跨过千顷麦田,到尽头的小城后摇身变成了老旧的客车。客车毫不避讳车上的人来人往,虔诚地目视着自己要到达的那片田野,田野的尽头便是游子的归处。
恰逢果实采摘的冷淡期,新修的公路上没有几辆车。沿着路走,他眉飞色舞地向我介绍不远处的一大片柠檬林,可我明显感觉到,越走他越沉默,像前方有什么在等着他。
他知道有人在等他,像那片饱经风霜、栉风沐雨后孕育果实的柠檬树,虽然被剥夺的只剩一树萎靡的叶子,却仍在期盼曾经的少年归来。
室友脚步慢慢停住,用手一指:“那就是我家了。”我抬头望去,一座刚翻新不久的小院,横亘在麦田与柠檬田的交错处。麦黄和柠檬黄相映成色,勾勒出一条宛如天边朝霞一般的分割线,照耀在门口静静坐着的妇人脸上,刺眼夺目。
“那是我妈,跟她说明天才回来。”他有些丧气,没想到母亲这么早就在门口等,让他费尽心机准备的惊喜也不了了之。
他快步走过去,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被母亲一句话打得措手不及:“就知道你骗我,从小到大的毛病。”说这话时,母亲脸上洋溢着微笑,语气中还透露着几分俏皮。
室友被嚇了一跳,满脸不可思议:“妈,你咋知道是我,以前你可听不出来。”
室友母亲招呼着我们进屋。“你个傻孩子,前几天村里说要给我盖房子,我说盖在果园边,我好看着果子不让别人偷走哩。”她一边熟练地扶起拐杖,一边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前进,“这不,这条路上就咱一家,平常都没人来。”她一脸兴奋,笑容像一泓甘泉,绽放在她许久不曾灌溉过的皱纹上。
室友心里五味杂陈,看得出来,他是不知道这个事情的。他只知道家里在果园边翻新了房子,从不知道母亲为了满园果子丢掉了以往唠天侃地的街坊邻居。
“你一个人在这儿住我不放心,要不搬回去吧。”室友有些担忧地说。
“回去干啥?这挺好的,那些果树们都陪着我呢。”母亲摸索着打开屋门,柠檬清香瞬间扑鼻而来。我打眼一望,地上、沙发上、茶几上无一例外地铺满了柠檬,就连里屋的小床上都被柠檬片占据……整个屋子一副硕果累累的样子。她羞涩一笑,指着一片没有柠檬干片的地方,示意我们坐到那里。她赶忙摸进里屋,端出一个铁盒,颤颤巍巍地打开,里面是几片干柠檬。
“这是今年长得最好的几颗,我让工人们摘来存在小铁盒里了。”她拿来一个水杯,捡出几片柠檬片丢进杯里,缓缓倒上热水。她的动作有些生疏,可能是眼睛不便的原因。
“妈,你快歇着吧!”室友上前接过水杯,却猛地发现,杯里上下起伏的柠檬已经长出绿毛,绿色的物质如海藻般漂在水面,正聚集成藻团。
“我不喜欢喝柠檬,你走这半年,我总跟你打电话,你总说让我多喝些。妈知道这东西有营养,但妈真的不喜欢喝,真不知道你为啥从小就喜欢喝这个。”她把杯子放在桌子上,摸摸儿子的手,“要不是你喜欢,我才不稀罕这柠檬哩。”说完哈哈笑了起来,笑容绽放在她的脸上,却难掩岁月留下的沟壑。
可室友之前说过,她母亲种的柠檬是十里八乡中品质最好,卖相也最好的,自己的学费和生活费就是靠这些一点点养大的柠檬换来的,母亲是离不开柠檬的。
谈话间,杯里的柠檬片被沸水涤洗,褪去绿色的外衣,露出鹅黄的面容。仿佛是计算好了时间,母亲端起杯来递向室友,她那几分苍老的手摸索着向前,待确定那就是儿子的手才作罢。
“妈……”室友吞吞吐吐,却不知从何下嘴,许久才说,“这柠檬长毛了,不能喝了。”
那双苍老的手顿住了,伴随母亲脸上细微的呆滞,她满脸内疚地笑了一下。“啊?长……长毛了啊!”她咬咬干巴的嘴唇,“没事,没事,我还有……还有,没事。”
她显然慌了。她搞不懂为什么精心准备的柠檬片会长毛,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这么不小心,连儿子最喜欢的东西都能搞砸。
“妈,我半年才回来一次,准备的这些肯定都要长毛发霉的。”室友看出了母亲的尴尬,赶紧解释道。
“对啊,半年才回来,怪不得,怪不得,”她恍惚间回过神,“我都不知道存了多久了,两个月了吧?”她挤着眼泪笑了,像个孩子一样。
“看我多傻,我去做饭,先吃饭,先吃饭。”她颤抖着找寻拐杖,起身慢慢走向廚房,“你跟你同学聊着,饭菜等会儿就好。”
室友苦笑一声,看着杯里的柠檬水沉默良久,倏忽一颤,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我心情沉重地看着他,想起来他说的那句从来不喝柠檬水。
痛苦从他的嘴角弥散,侵略到鼻尖,显现一片殷红,再游历到眼角,不争气地流下几滴泪。他放下杯子,揩了揩眼泪,对我说等会儿吃饭,就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厨房。
那顿饭吃得很没味儿,每个人心里好像都塞着东西。吃完饭,我便跟俩人道了别。临走时,室友母亲叫住我,偷偷塞给我200块钱。“这孩子从小就不让我省心,让他当你室友真是麻烦了。”她叹口气,却又想到什么,“婶还要再麻烦你一件事,这200块钱你拿着,如果真有一天我没法给他邮果子了,你就给他买点,他从小就好这口,没办法。”她又笑了,笑容如倒虹一样挂在嘴角,为她失去色泽的眼睛平添了几分色彩。
“妈,这屋的柠檬我都收了啊,太多了,我给囤在大衣柜里。”屋里传来室友的几声吆喝。
“哎呀!”她一甩手,“真是不让人省心。”她把钱放在我手上,拍拍我的手,继而转身向屋里,嚷嚷道:“你这个孩子,真是不让人省心!”
我盯着手上久经揉搓、满是褶皱的纸币,仿佛看到了那个雨夜,满心急切的中年妇人在雨中左右彷徨,只想摘下最好的柠檬给馋嘴的孩子。
房子背后那一片黄澄澄的果林中,失去果实的树枝还在随风摇摆,翘首盼望着不会再回来的流浪儿。
想到这儿,我鼻头一酸,或许我也该加紧脚步回家看看了。
假期返校后,室友就再没给我们分享过他的柠檬片。我们会开玩笑说他小气,怎么放个假就跟换了个人似的。他只是笑笑不说话,端起杯子细细嘬着每一片柠檬。
没有人疑惑他为什么喝着喝着会流泪,那不只是酸到刻骨铭心的痛,还有来自远方柠檬树下的思念——那种母亲孤零零地坐在门口,鬓丝斑白随风而摇,却憧憬着有一个人能忽然出现在眼前的思念。
(编辑 文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