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书奇谭》:一部“超前”的国产动画
2021-12-16源远
源远
1983年,《天书奇谭》上映,作为业界龙头的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以下简称上美影)出品的第3部动画长片(前两部分别是《大闹天宫》和《哪吒闹海》),技术成熟、风格独特,被誉为“国漫之光”“国产动画的天花板”。2019年,其修复版曾在上海国际电影节上首映,没想到开售后一票难求,应观众呼声,最后不得不加场排片。
就在前几天,4K修复版《天书奇谭》终于在全国上映。上映3天,票房超过了1500万元,同时占据了热映口碑榜第一——对于重映的动画电影,这显然是一个亮眼的成绩。
国产动画的一座巅峰
中国动画电影的两个黄金时代分别出现在上世纪50—60年代和80年代。50年代中期,上美影动画《乌鸦为什么是黑的》在参加国外电影节时被国外观众误认为是苏联动画,这促使上美影内部展开对国产动画创作路线的反思,由此从模仿苏联风格转变到对民族自我的探索,特别是上美影厂长、导演特伟在制作《骄傲的将军》时提出了“探民族风格之路,敲喜剧样式之门”的方针,一度成为日后上美影动画创作坚守的原则,随即在60年代初诞生了两大巅峰之作——《小蝌蚪找妈妈》和《大闹天宫》。
同时期,上美影的艺术家们也开展过对国产动画电影创作特质的大讨论,“奇、趣、美”这三点最终成为多数人达成的共识。而《天书奇谭》,就是把“民族风格”“喜剧样式”“奇、趣、美”这些理念贯彻执行得最为成功、最综合地体现出来的一部动画电影。现在回过头来看,也可以说它是中国第1部具有娱乐性意识和类型化叙事的动画电影。
《天书奇谭》里的人物设计韵味十足,无论从剪影效果、形式美感还是从挖掘性格、凸显个性上来说,都称得上是毫无破绽。
它不再像《大闹天宫》《哪吒闹海》那样对传统神话题材故事进行简单的移植,也不再强烈依赖于戏曲手法的运用——虽然在美术造型和音乐设计上还留有大量戏曲的韵味,也保有先前上美影动画的传统遗产,但在情节结构、表现形式和表演模式上,更走向了现代性和电影艺术的本体性。
影片在起承转合的大框架类型叙事下,采用分段式的讲述方法,在每一段情节都尽可能去突出一段奇事,制造出寓教于乐的趣味,也保持统一民族风格的美感。
特别是在狐狸精盗取天书、利用法术祸害人间,以及蛋生与狐狸精对抗的进程中,用一个个串连起来的法术奇观场面和集合京剧、雕刻、年画、民间玩具、剪纸、各类民俗活动等“大观园式”的传统文化元素,用看一场“大秀”的逻辑,堆砌起可供观赏的视听元素。
这部电影画风之特别,在于各派别的糅合。自然背景采用水墨画,人物与建筑的合成景观则用工笔重彩来绘制,观感上既有中国风,又有一种漫画感。在分镜处理上,有如多格漫画切分式的,也有散点透视的,不少人物行走在市井的镜头画面,在宽银幕的景框中,有了几分《清明上河图》的味道。
《天书奇谭》对中国传统文学作品与传统文化资源的使用,不止是在叙事、角色与美学层面上做出点新意,内核亮点是去意会它的借古讽今,对当时所处的承前启后的变革时代与文化思潮进行敏锐的感应与对接。
該电影从1979年开始创作,这时中国刚步入改革开放初期,处于一个反思与向前的时代,而电影在“奇、趣、美”的包装下,在主动迎合儿童受众趣味、输出善恶分明的朴素价值观的同时,实际上又打造出了一个庞大、深沉的讽刺隐喻系统和经历“文革”创伤后的反思系统。
从掠夺民脂民膏、四处找“爸爸”的县令,到好色无能的府尹,再到昏庸暴戾的小皇帝,还有妖狐层层向上的欺骗与勾结,都是电影层层向上对封建官僚权贵进行结构式的观察与辛辣讽刺。这种大胆犀利的创作态度,同样是那个时代不少中国电影人的表达倾向,如同黄建新在80年代拍出的《黑炮事件》。
片中的天书,无疑可以视其为知识与文化的隐喻。天书由玉皇大帝所掌控,换言之,知识与文化所代表的教育权利被当权者所夺取,而袁公如“盗火者”普罗米修斯一样,勇敢反抗制度,私自下凡传授,蛋生也从原著中的复杂叛乱者简化成一个从未受到教育的孩童形象。
所以,这个故事往深一点看,是对解放思想的号召,也表达一个道理:当知识与文化被正义善良的人所用时,能造福百姓,但被恶势力所滥用时,就沦为满足私利与欲望的不当工具。正确的思想启蒙,是要从有道德良知开始的。
电影最后,袁公降临协助蛋生消灭狐狸精,随即因泄露天书被押回天庭受罚,蛋生含泪哭送师父,这个结尾收得又快又猛。无论是地上还是天上,电影在最后都没有进行推翻皇权的叙事,而是以一个教育者与传播者因“非法”传道授业解惑而陷入悲剧命运来收场。这一戛然而止的收尾,没有空间多加渲染立场色彩,但又暗自形成最后一套批判话语与自省动作。
《天书奇谭》可以看作是《哪吒闹海》中对“文革”伤痕指涉的延续性表达,不过它更强调对人的主体道德和思想意识的强化。它既娱乐又严肃,以及对所处时代的精神性呼应,都是这部电影的可贵之处,也因此才真正抵达、扣响了民族化的核心。
故事背后的“奇谈”
此次重映,有人觉得情节搞笑,有人大呼“童年阴影”,有人说它展示了中国传统文化,也有人点评这部片子相当的“魔幻现实主义”。一部影片为什么能够糅合那么多的元素?这其实和《天书奇谭》的剧本息息相关。
20世紀80年代,以《哪吒闹海》为代表的优秀动画电影陆续走出国门,不少外国电影公司开始关注中国动画和上美影的创作。英国广播公司(BBC)就向上美影递来了橄榄枝,希望双方能合拍一部中国题材的动画长片——虽然中英合拍的计划搁浅,但却促成了后来《天书奇谭》的诞生。
在BBC提供的众多素材中,王树忱(《天书奇谭》的导演之一)和同事们挑选出了《平妖传》的情节,决定在此基础上进行创作——这段与狐狸精有关的故事,大概只占了原剧本整个篇幅的10%,需要大刀阔斧地进行改动,但也给了主创团队大展身手的机会。
为了让情节更加连贯精彩,《新平妖传》融入大量妖术灵幻之事,讲述了蛋子和尚想方设法偷取如意册(也就是天书),路上巧遇狐狸精等三人,随后一起演练法术、参与北宋农民起义的故事。因为大量史实遭到“魔改”,主要角色基本不是“凡人”,这本书最终被鲁迅归入“神魔小说”一类(一开始归为讲史小说)。但也正因如此,《新平妖传》才能成为王树忱等人创作《天书奇谭》的重要“原材料”。
袁公与蛋生。
《天书奇谭》中的风景设计参考了宋代山水画
《天书奇谭》中的袁公对应着《平妖传》中的白猿仙君,蛋生对应蛋子和尚,黑色老狐狸精对应圣姑姑,粉色小狐狸精对应胡永儿,青色小狐狸精对应胡黜之……但考虑到电影的体量,也为了方便观众理解,《天书奇谭》舍弃了原著的某些设定,把人物鲜明地划分为正邪两派。
动画片中面容可怖的老狐狸精是很多人的童年阴影,她阴险贪婪、不择手段,是“恶”度百分百的坏蛋。然而在原著中,她却是一个充满母性、宽容明理的“好妖精”,她会告诫被仇恨冲昏头脑的儿子“冤家宜解不宜结”,同时也对救助了自己子女的恩人充满感激之情。
动画中活泼可爱的孩子蛋生,在原著中是一个身形魁梧的和尚,在冯梦龙的版本中,他天性善良但并不懵懂,有着成就大事的雄心。说起来,动画中势不两立的蛋生和狐狸精,在原著中还曾是一起学习法术的亲密战友呢。
同时,影片也加入了许多精彩的原创人物,比如方丈、小和尚、老婆婆、屠夫、店小二等,这些操作让这部魔幻题材的小说摇身一变,成了一部妙趣横生的动画电影。
《天书奇谭》描绘社会现实的笔触非常尖锐,喜剧外壳下有着悲剧内核:府尹、县令等人和狐狸精沆瀣一气,作威作福;袁公虽然看到了天书可能带来的好处和危害,但仍然坚持“天道无私,流传后世”,最终被天庭逮捕——这在当年不知让多少小朋友“意难平”。直到今天还有人在追问,袁公到底怎么样了?会不会有续集呢?
遗憾的是,欲知后事如何,已经没有下回分解了。细究起来,《天书奇谭》只采用了《平妖传》的一小部分内容,更像是另外构筑了一套“世界观”,所以,袁公的结局也应当与小说中大不相同。
然而,《天书奇谭》创作的年代还没有“系列片”的想法,据该片美术设计黄炜回忆,当年创作的最后一个镜头就是袁公被抓走,至于上天怎么惩罚他,蛋生能否救他出来,都是留给观众去想的。
“冰糖葫芦式”串连更多故事
《天书奇谭》除了借鉴了《平妖传》,还融入了哪些民间传说故事呢?
主人公之一的袁公,在原著中是白猿仙君,这是冯梦龙新塑造的形象,他在《平妖传》中的性格要比动画中跳脱一些,明显受到了《西游记》中孙悟空形象的影响。比如,他因盗取天书被天神审问时是这么回应的:“常闻说上帝无私,却不信有个秘字;既说个秘,便不消留下文书;既留下文书,便是要留传万古。玉帝箧藏,我老袁石刻,同是一般意思。”这样叛逆大胆的个性以及“我老袁”的自称,是不是和天天把“俺老孙”挂在嘴边的孙大圣有些类似?
主人公之二的蛋生,出身看似离奇,却符合中国古代“大人物”的常规出场套路。动画中的蛋生因为从蛋中出生而得名,原著中亦是如此。冯梦龙在塑造蛋子和尚这个人物时,有意为其赋予了英雄色彩。他在新本第八回的开场诗中这样描述:“伊尹空桑说可疑,偃王卵育事尤奇,书生语怪偏摇首,不道东邻有蛋儿。”短短28个字,就道明蛋子和尚的设定灵感来自于古代神话。
而天书,它虽不是人物,却在动画中是推动情节发展的核心,在政治史中也有过重要出场。最早的天书还有一个名字,叫“河图洛书”,是远古时代的先民按照星象排布出时间、方向和季节的辨别系统,因此被誉为“宇宙魔方”。玄妙的是,至今我们都没能知晓它究竟来自何方。
“河图洛书”是后来所有天书的雏形,几乎每一个所谓“天书”都和它有着一样的特质——神奇深奥,似乎是从天而降的宝物。慢慢地,天书也就成了祥瑞之兆,被理解成上天对于人间的肯定。
以经典为基石,大胆原创剧情,在喜剧的外壳下包裹悲剧内核,用看似简单的情节对社会现实进行辛辣讽刺……难怪有人说,小时候看不懂《天书奇谭》,只觉得怪异,长大了才知道什么叫“细思恐极”。
可以说,不论什么年龄段的观众,都能从《天书奇谭》中读出属于自己的故事。而不管多少年过去,它仍是不能忽视的动画经典。
(责编:马南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