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再无梅艳芳
2021-12-15赵佳佳
赵佳佳
在梅艳芳逝世18年后,香港电影制作人江志强,用一部同名传记电影《梅艳芳》,将上世纪80年代横空出世的这位天王巨星再度带回公众视野之中。
江志强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讲述了他坚持要拍摄这部影片的原因。
他说在梅艳芳正当红的1986年,自己初入电影圈,作为无名的新人,他邀请梅艳芳为自己的几部电影站台,对方非常痛快地给予了帮助。2003年,梅艳芳患病后,邀他见面,问能不能“合作一部留得下来的电影”,他应下,但梅艳芳却在半年后离世。
他说梅艳芳于他有恩,而欠下的人情始终要还。
这份赤诚原本动人,但他最终的作品,却落了过多的笔墨去叙述梅艳芳感情中的错失。影片反而折射出了一个事实,即,梅艳芳属实是独一无二,且难以再现。
如《胭脂扣》导演关锦鹏所说,香港今日再出不了另一个梅艳芳是没所谓的,没有就没有,如果今日再有,就不显得梅艳芳可贵,“梅艳芳是独一无二的,以后最好再也不再有梅艳芳”。
香港的女儿
时过境迁,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香港已经成为昨日世界,年轻人们大概已对梅艳芳的名字感到完全陌生。
关锦鹏早已预料到此,他曾说过,如果今日有人拍纪录片纪念她,年轻人可能不理解,应该告诉他们:“香港在80年代就有Lady Gaga。”
在世时,她被称为香港乐坛的“大姐大”,離世后,尖沙咀星光大道上立起她的铜像,题名为“香港的女儿”。她是香港演艺界第一位同时取得“歌后”与“影后”殊荣的全能型女艺人,借助逆反时潮的造型艺术,她最终成为一代巨星。
1982年,香港无线电视及华星唱片公司合作举办第一届“新秀歌唱大赛”,当时的梅艳芳只有19岁,仍在歌厅唱歌。音乐制作人黎小田为选新秀,四处打听谁唱得好,于是找到了梅艳芳。
参加决赛的那天晚上,梅艳芳唱了一首徐小凤的名曲《风的季节》,她的嗓音是少有的女低音,与60年代享有盛名的歌手徐小凤的声线极为相似。当晚,梅艳芳表演结束后,据说徐小凤的电话曾被打爆:“你知不知道有个新秀唱你的歌,好厉害。”
作为评委的音乐人黄霑为她打下满分50分,而评审主席顾嘉辉则给出49分,“本来想给50,但艺术没有满分的,只好扣她1分”。
或许只有回头去看当晚的现场视频,才能准确地感受到为何梅艳芳会带给当时的人们那样大的震撼。
那晚,她身着一件金闪闪的戏服,荷叶般的衣领层层叠叠,从肩部一直连缀到胸前,下身的裙摆里又穿条肥腿瘦脖的长裤,看起来美艳与俊朗并存。前奏响起,她踏着小舞步出场,转圈,举起话筒开嗓,一整套动作利落流畅,和音乐节奏彼此应和,华服映着舞台的星光,一切都看起来分外闪亮。
这一年她19岁,一亮相就是巨星的面貌,丝毫不畏怯,举手投足时都有风韵。她唱着“吹啊吹,让这风吹,哀伤通通带走,管风里是谁”,就自然地流露出一种潇洒磊落、旁若无人的气场。
星途展开后,音乐制作人黎小田为梅艳芳监制了《心债》《夕阳之歌》等众多经典歌曲,1986年,一张《坏女孩》专辑,直接为梅艳芳奠定了她在乐坛的天后地位。此后又有留美归来的作曲人伦永亮负责音乐监制,将西方风格的音乐元素大量融入了梅艳芳的作品中。
而时装及形象设计师刘培基,更是成为梅艳芳演艺之路上重要的引路人。
这一年她19岁,一亮相就是巨星的面貌,丝毫不畏怯,举手投足时都有风韵。她唱着“吹啊吹,让这风吹,哀伤通通带走,管风里是谁”,就自然地流露出一种潇洒磊落、旁若无人的气场。
1983年,刘培基受华星唱片总经理苏孝良之邀,开始为梅艳芳设计服饰、专辑形象以及舞台服装。他接手设计专辑《赤色梅艳芳》时,没有像寻常专辑一样用歌手的大头照做封面,而是用了梅艳芳站在暗夜中一席大火旁的图片,把歌手的大头照放进封底。这个举动惹人争议,而刘培基不允许苏孝良作出任何改动,“不然胶片我都毁掉”。
凭借这份艺术家的执拗,刘培基为梅艳芳设计出了众多大胆新潮的形象,“百变梅艳芳”,也成为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作品。
在新秀歌唱大赛上夺魁的三年后,从1985年至1989年,梅艳芳在TVB主办的“十大劲歌金曲颁奖典礼”上连续五届被评为“最受欢迎女歌星”,直到1990年她公开宣布不再领取任何乐坛奖项才中断。纵使如此,各方颁奖典礼仍然变着花样把奖项往她身上垒砌。
在舞台上做劲歌热舞表演的同时,她也开始频繁地出现在大银幕上。
导演若想要她柔情哀婉,她就能演出《胭脂扣》里的痴心女鬼如花;若想要她英姿飒爽,她就让自己成为《英雄本色3》里的黑帮大姐周英杰;要她引人发笑,她就饰演《审死官》里周星驰的泼辣夫人,甚至是在《钟无艳》中反串出演好色君主齐宣王。
在梅艳芳之前,从没有一位香港女星能如她那般没有定式,且无所不能。导演许鞍华曾说梅艳芳的演技,好到“无话可说”,在剧组,梅艳芳一出场,连走路都比别人走得好,“她一来,工作人员的士气就很高”。
如花作为红楼名妓,她是风情万种又痴心绝对,行事懂进退知分寸,面对生死时果断而决绝。谁能够想到塑造出这沧桑角色的梅艳芳,当时却只有24岁呢。
混血女儿
在19岁刚亮相时,梅艳芳就展现出了非凡的巨星气场,但其实,没有什么东西是天生的。
梅艳芳少时家贫,在3岁时,偶然被亲戚发现有些唱歌的天分,于是从4岁多便开始随家人在荔园卖唱,观众点唱时,便会给她一些钱。每当下了课,她就去荔园,后来又去启德游乐场,她只念书到初中一年级就辍学卖唱,此后游走于歌厅与夜总会之间。
她起初并不是女低音,后来她才告诉黎小田,是嗓子唱坏了,生了茧,又不愿切除茧子而影响唱歌,所以才变了声。
她稳健的台风也并非天生如此。
患癌离世以后,梅艳芳的徒弟许志安曾回忆,她的家里有一面大镜子,有时候,她几天都不外出,在家里放着歌曲,对着镜子练舞步动作。
另一位舞蹈演员出身的徒弟彭敬慈也说,梅艳芳的舞步并不完全是专业的老师排出来的,她会自己发挥,创作慢舞的步伐,“(她的舞步)和其他舞者跳的不一样,所以我才如此尊敬她。演出过程中,我只是走过去而已,但她会用舞步呈现出来”。
但梅艳芳之所以成为“百变梅艳芳”,更有赖于香港流行文化的塑造。
上世纪的最后二十年,是香港文化不断向外界求取的时期。
一开始,香港流行将日本歌改编为广东版,监制黎小田也因此为梅艳芳改编了众多日本歌曲,如《爱将》与《梦伴》。
后来,西方音乐更多地影响到香港本地的创作。是时,音乐人伦永亮从美国回港,他更多地受到美国R&B(节奏蓝调)音乐的影响,于是,刚与梅艳芳合作,他就为她创作了一曲《烈焰红唇》,紧接着,他又写出了西班牙舞曲《魅力在天桥》。该专辑一推出,就冲破了8白金(40万张),载入香港乐坛的唱片史册。
不少学者都曾经指出流行文化之于香港的重要性,即過去的香港是通过流行文化的繁盛来建立自身的身份认同。
学者李展鹏曾着力研究梅艳芳以及香港的流行文化,他认为,上世纪在政治上较为边陲的香港,在文化上处于一种混杂状态,不管是中国本土的、日本的、美国的,还是巴西的、阿拉伯的,若是值得借鉴,则通通拿来。
不少学者都曾经指出流行文化之于香港的重要性,即过去的香港是通过流行文化的繁盛来建立自身的身份认同。它的文化根基属于中国,但历史的脉络并不深厚,因此索性将自己变成一个文化上的“混血儿”。
梅艳芳的百变形象,也正是这多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晶,李展鹏对此曾有过这样一番评述:“她唱《蔓珠莎华》的男装是借镜自Marlene Dietrich的西装造型,唱《夏日恋人》时化身巴西森巴女郎,唱《似是故人来》时穿的是中国旗袍,而妖女形象则有阿拉伯风味。”
她看似来自不同的文化,但事实上又成为了“梅艳芳”自己而非其他任何人,就像香港最终成为了香港,而没有成为这世上的其他任何地方。
而梅艳芳之所以被称为“香港的女儿”,更是因为她身上凝聚了广泛的香港民众对自身社会身份的认同。
梅艳芳4岁开始在荔园卖唱,起于微末,成名于80年代初期,那是香港经济黄金时代的开端。她个人的成长暗合这座城市的发展轨迹——从褴褛到金镂,从不起眼的弹丸之地到位列“亚洲四小龙”。
一位作家把这份认同感描述为“香港人的归属感”,那是整个社会呈现出的蓬勃发展的面貌,一股强大的向上流动的力量。
“在那个年代,一个卖云吞的小贩有机会成为地产巨富,不必像精英一样拥有学位,因为社会有一股喷薄蒸腾的‘向上流动力。住在木屋区的人,只要肯奋斗,就像梅艳芳一样以荔园为起点,登上利舞台和红馆,有一天也能住进山顶的豪宅。”
再无阿梅
可若是单单把梅艳芳的传奇性理解为一个草根逆袭为巨星的故事,那无疑是菲薄了梅艳芳的价值。她是巨星而非名伶,是因为她身上还具有世人罕见的真挚与侠义。
从幼年时就开始卖唱,她的手头常会有些闲钱,她的妈妈覃美金女士曾回忆说,梅艳芳从很小的时候就会借钱给别人,而且向她借钱非常容易,“如果你向她借钱失败,你一定是很坏的人了”。
她为自己培植着这份不吝啬的个性,因此交游广泛,食客三千。
她的朋友陈海琪曾为她打抱不平,因为曾见过她去跑马地只是吃一碗艇仔粥,就有一群人围在她身边与她同吃,这批人吃完又有另一批人来吃,满满两层的人,最后梅艳芳结账,花了两万多元。
“或许可以这样说,她小时候穷,一无所有,亦没有什么可以被人骗,所以这样豪爽。”
伦永亮与梅艳芳合作多年,他做她的音乐监制,日常生活中也是至交好友。他说同为艺人,其实不会包装自己。有一次,梅艳芳看见他皮肤不好,就把他捉进自己的房间,要他当面卸妆,以此来判断伦永亮的卸妆方式是否有问题。
然后,梅艳芳教他用卸妆水和洗脸,监督着要他重复三次,他觉得麻烦,不肯照做,梅艳芳于是与他僵持了许久。
从这样微小的事情里面,他能感受到她的关心,他说,除了梅艳芳之外,已没有其他人这样去关心别人。
香港老牌乐手黎学斌从梅艳芳十二三岁时就开始认识她,并为她伴奏。
她成名后,黎学斌同她一起到外地走埠演出,随行的还有其他工作人员。其实明星能有豪华专车接送,但梅艳芳只喜欢跟他们一起坐旅游巴士,横躺在最后一排睡觉,醒来就给大家唱歌。他们去欧洲演出,公司安排梅艳芳住大酒店,让其他工作人员住比较差的地方,她就会生气,然后搬去和大家一起住。
面对粉丝也是那样的,同样的有情有义。
曾有名叫吴慧娴的粉丝去为梅艳芳接机,她提前进入了电梯,几乎已经赶不上见她一面,却没想到电梯门却一直开着,直到吴慧娴赶来。原来是她一直按着开门按钮,还说:“快进来,一定会等你们的。”
在梅艳芳去世后,2013年,遗产信托基金开放梅艳芳旧居,准备拍卖她的旧物。吴慧娴赶去现场阻止,并且联络上曾志伟帮忙,才买回梅艳芳的大部分奖项。让吴慧娴没想到的是,在阿梅故去十年后,在这所房子里,她还找到了自己当年送给偶像的礼物。
梅艳芳从不自私地只想着为自己做什么事,反而不断地扶助其他艺人。当她看中某位新人的潜质,会有意地把原本可以独唱的歌曲改为合唱的版本,邀新人同唱。如许志安、彭敬慈等,都是由梅艳芳提携而成名。
她是巨星而非名伶,是因为她身上还具有世人罕见的真挚与侠义。
到了世纪末,本可以功成身退的时期,她还专门为此成立了音乐公司Mui Music。她认为通过这种方式,能更便于直接为香港乐坛培养更多年轻的音乐人。
为了维护艺人权益,1993年,梅艳芳与成龙、许冠文、周润发等人共同发起成立香港演艺人协会。
2002年,香港媒体《东周刊》在第521期杂志中,刊登了此前十多年一次女星被施虐时拍摄的裸照,该女星后被证实为刘嘉玲。事件发生后,时任香港演艺人协会会长的梅艳芳领头发声抗议,在公开场合,她曾义愤填膺地说:“他们这么做是为什么?是挑战着我们每一个人的道德良心。”
几天后,《东周刊》停刊。刘嘉玲后来回忆此事,她说,从阿梅的手臂上感到一股很强的力量。
同样是在1993年,梅艳芳成立“四海一心”基金会,举行慈善演唱会,把所得收益用到社会各界的慈善事业之中。无论是在当年的华东水灾之中,还是后来的SARS疫情中,梅艳芳都总是问自己和朋友们一个问题,“我们要不要做点事情?”
这世上再无梅艳芳,因为她炽烈的勇气和慈悲,绝难复刻。
2003年,一个时代落幕,梅艳芳的挚友张国荣于4月1日自杀身亡,她自己又在新年前两天因子宫颈癌病重离世,时年40岁。
她的疾病本可治愈,就像她所說的那样,她原本能够战胜它的。但无论是对于组建家庭的执着使她不愿切除子宫,还是世间需要她的地方太多使她忙得无法抽空顾及自身,最终都只是让历史走向了同一个结局,他们都离开了。
逝世前一个月,梅艳芳在红馆连办8场演唱会,她为自己精心策划好了一场盛大的丧仪,穿上刘培基为她设计的白色婚纱,向这个世界所有爱她的人告别。
从未服膺于命运,这才是她留给今人的巨大启示,纵使最终的结局就是死亡。
在告别演唱会上,她已经没有劲歌热舞的体能,连唱快歌时的尾音都在发颤,但她还是笑着给所有人加油打气。
“这场演唱会之后我要面对的,可能是癌症。我觉得每个人要有信心,要有念头,不要随便告诉别人要放弃,不要这个人生,因为这是上天献给我们的。既然我们决定过以后的人生的话,我不会改变,会努力奋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