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改革三部曲”中人物话语蕴藉分析
2021-12-15苏欣萍西安外国语大学西安710128
⊙苏欣萍 [西安外国语大学,西安 710128]
英国文学理论家伊格尔顿指出:“文学文本不仅是通过它怎样利用语言,而且是通过它所使用的特定语言与一般意识形态连在一起的。”这一表述是对其文本意识形态生产观的高度概括。其中伊格尔顿将一般意识形态与文本的审美表现相结合,形成了文本意识形态六个范畴中的美学意识形态,“既包括对审美功能、价值、意义等的意识形态判断,也包括文学艺术的诸层面:文学理论、文学传统、批评实践、文学风格、话语等”。这一概念与话语“蕴藉”这一来源于汉语文学理论的术语巧妙地照应。话语的“蕴藉性”简言之就是“话里有话”,文学文本中包含着多重复杂意义,其中不乏指导文本走向的哲学观念,换言之,文本中固有的一般意识形态包含于话语蕴藉之中。因此笔者试图运用伊格尔顿的美学意识形态观对选取的文本进行话语蕴藉分析,寻找所选文本蕴含的意识形态。
“人物是小说的原动力”,本文选取贾平凹创作于改革开放后的三部作品,通过再认识小说的“原动力”,对贾平凹“改革三部曲”中塑造的人物形象进行典型性分析。“我们看一部小说主要看小说中对人物性格的揭示,这也是构成小说的魅力和教育意义的因素”。笔者在分析中发现,“改革三部曲”中作者笔下的人物性格特征、人物间矛盾冲突、发展前景等方面都蕴藉着新事物与旧事物的典型特征,遵循新旧事物的发展路径,走向新旧事物的必然结局。小说中的典型人物“组成本质的那些个别标志”无一不在印证着马克思主义关于发展的实质论述,反映了文学的审美与意识形态双重属性。
发展的观点是唯物辩证法的两大基本观点之一,恩格斯认为事物的发展是过程的集合,在发展过程中新旧事物的矛盾与斗争是不可避免的。在“改革三部曲”的人物中,我们能清晰地认识到角色之间冲突的本质是代表商品经济的新人与固守小农经济的旧人间的矛盾,而其发展走向也照应着新旧事物发展的前景。这在改革开放背景下具有相当的现实意义,在今天乡村的发展道路上这样的冲突本质仍然存在。
一、“另类人”
在贾平凹“改革三部曲”中塑造了农村“另类人”这一典型形象,其个性和发展前景蕴藉着新事物的典型特征,他们是商品经济冲击自然经济过程中所诞生的新事物的代表。
(一)不安分
无论是《腊月·正月》中靠着手工小作坊发家的王才、《小月前本》中村里唯一一个能到丹江河上游撑排运货的门门,还是《鸡窝洼人家》中退伍回来一心想用柞树养蚕的禾禾,在绝大多数人眼里他们都是不安分的人。他们的田地荒芜,缺少料理,在靠天地吃饭的老农眼里,这是种不好一亩三分地却一心想着通过“邪门歪道”发财致富的人,是典型的不务正业。门门在王和尚眼里便是个不事生产的二流子:“包谷矮了一头,一疙瘩粪也不上,他哄地,地哄他,尽要长甜杆啦”;而试图脱离土地致富的王才在韩玄子眼中也不过是一个从小到大都家境落魄、一事无成、一生碌碌的小人物;禾禾更是搞得自己妻离子散,家徒四壁,寄人篱下,如丧家之犬的怪人。这一系列在传统农民眼中“另类”的、不安分守己的行为都发生在商品经济冲击自然经济的背景之下,不安分的“另类人”在一群自给自足、勤于农事的老农中的出现,本身就是商品经济的“代言人”,在其身上蕴藉着“新事物是在旧事物的‘母体’中孕育……并添加了旧事物所不能容纳的内容”这一新事物的特征。(二)危机四伏
“改革三部曲”中“另类人”的发展路上始终危机四伏,蕴藉着新事物的发展是“波浪式的前进”和“螺旋式的上升”的观点。一方面,穷则思变,“另类人”之所以另辟蹊径是其在自然经济中的不如意倒逼的结果。“三部曲”中“另类人”或是父母双亡,或是孤立无援,或是特立独行。在典型的乡村环境中他们不是种田的好把式,王才是“犁地,他不会,撒种,他不会,工分就一直是六分,直到瞎娘下世,新媳妇过门,他依旧什么也没有”的自然经济生产中的落后者,不是如韩玄子一样的“族老”式人物,代表着乡村传统道德的权威,也不是固守土地,勤侍作物,埋头苦干的老农。因而他们往往不把心思放在自己不擅经营的田地上,而是为了摆脱困窘一开始便另谋出路,因而遭到自然经济捍卫者们从道德到行动上的阻挠。《鸡窝洼人家》中的禾禾,孤身入赘家境殷实的麦绒家,但为了用柞树养蚕,差点倾家荡产,逼得妻子麦绒最终和他离婚。禾禾寄人篱下靠打猎为生,与中学好友——传统的好农民灰灰勤劳致富的生活形成了鲜明对比。同样,门门这一人物也是父母双亡、孑然一身、独自在外闯荡的青年人形象,这些人物从一开始就被迫处于物质和道德双重危机中。另一方面,当“另类人”通过新的出路获得成功,对于传统乡村社会便形成冲击,足以撼动典型环境:“一时间,门门成了村里的红人,他一从石板铺成的街道上走过,老少就打招呼‘门门,吃些饭吧’,筷子在碗沿上敲得当当响,他的两只招风耳朵上夹了三四根香烟。”却也不可避免地遭遇主动的、源于商品经济的道德危机。在《小月前本》中作家生动地描写了小农群体遭到的现实冲击:“老秦家婆娘做小本买卖……老秦又整日挑猪阉狗地不落屋,但两口子都是小鼻小眼的货色,认钱不认人,有的是滋润日月,缺的是本分人缘。”门门则是“钱来如急雨,钱去似狂风……人人背地里常常骂他,有些事却不得不去求他”。让小月感叹世事难两全,一语道出矛盾之处:门门与才才的对立不仅是作为小月的追求者的对立,也是新一代农民中固守传统与另谋出路者的对立,更是小农经济与商品经济的对立。这些伴随“另类人”发展始终的危机蕴藉着新事物发展必然是曲折前进的哲理。(三)百折不挠
事物的发展是“波浪式的前进”和“螺旋式的上升”,新事物具备的适应新环境的新内容使得其必然战胜旧事物。《鸡窝洼人家》中的禾禾复员返家后始终记挂着在安康某个县城里曾见过的养蚕业兴盛带来的经济繁荣,所以卖烧饼、压面、卖豆腐、打猎、卖红薯,等等,无一不试,竭尽全力只为攒钱养蚕,但却一次次血本无归;好不容易种了柞树养蚕,却在一片欣欣向荣之际一阵阵鸟儿将蚕吃了个精光;在县委书记的鼓励下重新开始却贷款无门。失败、村人的不解与讽刺、妻离子散,屡遭挫折但他却能百折不挠。养蚕代表着他所见过的外面世界,是商品经济的新产物,是他脱离传统农民生活的一个寄托。在安康见到的繁华成为其不断尝试的信念支撑,作为诞生时弱小但符合社会发展趋势的新人,百折不挠是他们具有远大前途的支撑,其发展蕴藉着“新事物是不可战胜的”哲理。二、传统人
与“另类人”相对,贾平凹在“改革三部曲”中塑造了典型的“传统人”形象,这一形象具有无论传统精华与糟粕皆固守的迂腐;小农思想根深蒂固的形象与其必然“灭亡”的前景蕴藉着旧事物“丧失历史必然性、日趋灭亡”的走向。
(一)“恪守本分”
贾平凹笔下的“传统人”是“小农思想”的典型载体。他们的言语、道德观念、行为方式无一不蕴藉着对土地的热爱与深深的眷恋以及对自己农民身份的捍卫。《小月前本》中王和尚面对女儿心疼自己和才才的辛苦而发牢骚,坚决地回应道:“农民就是土命,不说务庄稼的话,去当二流子?”表现对土地的爱惜与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务农生活的坚守。才才,一个老实透顶、面对门门对自己未婚妻的追求不敢表露出一点愤怒的人,却能为了一道浅浅的犁沟界而与人打得头破血流,在门门遵照商业规则,不顾宗族情分,将压水机先租给自己时显得十分不安,在才才眼中,赖以生存的土地与在乡村占据重要话语权的宗族显而易见要高于爱情。《鸡窝洼人家》中的灰灰同样是典型的成功农民,“这家人是洼里最富裕又最勤劳的,一年四季,没有睡懒觉的习惯……每料庄稼第一个下种,第一个收停碾净”,但他也在烟峰想要慷慨地分给禾禾一头猪时一言不发,即使猪长得快是因为吃了禾禾给的豆渣,在猪出栏时不曾想用以交易而是想留着自给自足。他们是封闭的乡村中靠天地吃饭的农民群体中的佼佼者,“恪守本分”是他们的标签,在习惯的环境中如鱼得水,也使其面对环境改变时产生“惰性”,难以脱离数十年如一日的日子,抗拒适应新环境,成为新事物成长路上的绊脚石。(二)传统道德“卫道士”
贾平凹笔下的“传统人”还有乡村传统道德的捍卫者,他们立于道德高峰,宗族社会使其具有强大的影响力和号召力,他们身上凝聚的传统道德力量蕴藉着旧事物符合传统的强大有力的特点。在向商品经济发展的过程中,乡村传统势力的解构需要漫长的时间,而在陕南这些崇山峻岭环绕中天然与外部环境相隔的乡村、大山也成了传统势力抵御“外敌”的天然城墙。《腊月·正月》中的韩玄子就是这一环境下传统势力的典型。他是在商州四皓隐居之地“能起早,又专为看雾,看了雾又能看出乐来的”唯一存在,乡村中难得一见,因而受人敬仰,是掌握话语权的文化人,一生桃李满天下,在外显山露水,颇为得意。作为镇街上“族老式”的人物,他能在面对办起手工作坊的王才时底气十足地质疑其可行性,甚至对其嘲讽轻视。在得知改革的消息时经验主义地固守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而表现出不屑一顾。面对王才一次次低三下四地讨好却站在道德制高点教育他。在王才一次次触及他的权威时动用一切力量打压他,拒绝帮他递交原料申请书,刻意与其争夺房产,在一次次打压失败时气急败坏地排挤他,怂恿狮子队不进王才家而以此羞辱王才,一步步将王才这个新人逼得辗转难眠,与妻子相对悲叹:一个说:
“咱没亏人吧?”
一个说:
“咱没亏人。”
一个再说:
“咱怎么会亏人呢?”
一个再说:
“咱哪里就亏人了!”
(三)灭亡的必然性
《腊月·正月》中的韩玄子最终在小儿子二贝夫妻的反抗下,在别的村庄卡车汽车组成的社火队伍中、在县委书记去王才家中拜访却不去他家中贺喜的包围式打击中真正地退出了乡村政治的舞台,“他明显地衰老了”,在得知儿媳妇白银为了挣钱去了王才的加工厂,他只能叫嚣着“他娘,我不服啊,我到死不服啊!等着瞧吧,他王才不会有好下场的!”他的道德权威已经消散,他的舞台终将落幕,他不合时宜的坚守必然走向灭亡。《鸡窝洼人家》中灰灰最后和麦绒的结合是两个“传统人”的结合,他们的家庭和谐幸福,夫妻依然把地打理得干干净净,但他们家却不再是这洼里最富裕的人家了,他们甚至为了拉电线而不得不粜,在粮食不足的窘迫中也做起了加工挂面的小买卖,被迫从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中走向商品经济。这些“传统人”在小说最初往往在物质和道德上都十分强大,但传统力量最后无一例外在一次次与“另类人”的斗争中走向消亡,即使具有高尚的品德,安守本分,踏实务农也阻拦不住商品经济对自然经济的冲击。其运动方向蕴藉着旧事物灭亡的必然性,“旧事物之所以旧,是因为它的各种要素和功能已不适应环境和客观条件的变化,走向灭亡就不可避免”。三、结语
贾平凹在“改革三部曲”中鲜明地展现出了陕南乡村在改革的大背景下呈现的典型的社会环境与在这一典型环境中必然出现的典型新旧人物。他们具备新旧事物突出的特点,发生着社会发展中必然出现的典型冲突,也带动社会环境发生典型的变化。小说中人物的特征与发展蕴藉着发展的实质,向读者呈现了新旧事物在社会变革中的发展形态,深刻揭示了新事物必然拥有远大前途而旧事物必将走向衰败的思想,是文学的美学意识形态观的生动例证。用作品反映现实,同时用作品引领时代,也是贾平凹创作的一种精神所在。新时代下我们同样可以用发展的观点去发掘乡村振兴中的问题,观察乡村振兴中诞生的矛盾冲突与发展走向,体悟其发展规律,用一般意识形态去完善文本的审美内涵,丰富作品的话语蕴藉,使其具有时代意义和典型性。
①Terry Eagleton,Criticism and Ideology:A Study in Marxist Literary Theory,
London:Verso.1976,P54.(陈春敏译)② 陈春敏:《文学·文化·意识形态——特里·伊格尔顿文学意识形态观研究》,北京大学2012年博士论文。
③〔美〕利昂·塞米利安:《现代小说美学》,宋协立译,陕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38页。
④⑥⑦⑧⑨⑪⑫⑬⑭⑮ 贾平凹:《鸡窝洼的人家》,《中国当代作家·贾平凹系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7页,第246页,第30页,第30页,第30页,第17页,第120页,第226页,第302页,第336页。
⑤⑩⑯《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概论》编写组:《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概论》,高等教育出版社2018年版,第31页,第31页,第3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