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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意荒原流浪的孩子
——徐志摩《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赏析

2021-12-15陈道雷重庆电讯职业学院重庆402247

名作欣赏 2021年35期

⊙陈道雷 [重庆电讯职业学院,重庆 402247]

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轻波里依洄。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她的温存,我的迷醉。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甜美是梦里的光辉。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她的负心,我的伤悲。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悲哀里心碎!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黯淡是梦里的光辉。

要理解志摩的《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首先得知道志摩站在什么地方,身处什么位置。

其实在志摩的一系列诗文中,他已经给自己构建了一个精神王国,寻觅到了一个诗意的故乡。这个精神王国和诗意的故乡,也是志摩情感的田园和心灵的归宿。这个精神王国、诗意故乡、情感田园和心灵归宿便是“康桥”。这个康桥堪比莫言的东北高密乡、马尔克斯的马孔多小镇、刘亮程的黄沙梁、李白的月与酒、杜甫的眼泪、屈原的香草、陶渊明的田园。无论作家还是诗人,都在自己精神的王国开疆拓土,建城封邑,时而一砖一瓦叠堆广袤大地上雄壮绵延的万里长城,时而一字一词勾勒浩浩荡荡、奔腾不息的长江黄河,时而借天工之斧造出自成体系、雅韵互融的苏州园林,他在自己王国的天山牧羊,也在自己金碧辉煌的宫殿坐拥后宫三千、呼风唤雨,他是天子,有管辖的形形色色的平民,也有自己必须敬奉的神;在自己诗意的故乡,作家、诗人像孩童一般,如天使一样,觅得一泓清泉、一壶茶水、一坛老酒、一座山峰,甚至一堵早已废弃的荒墙,朝着露,暮采霞,春看花繁艳,秋赏月容颜;在自己情感的田园,诗人、作家含着眼泪播下爱的种子,于地里田间搭建真理的青石板,用善和美浇灌,这里有牡丹亭有芍药房,有沁芳苑有大观园,有百草轩有文笔峰,有的枝繁叶茂、竞相开放、硕果累累,有的干枯凋零、早年夭折,有风调雨顺之时也有连年旱灾之际;在诗人、作家心灵的归宿中,相信他们都有哲学家罗素相同的志趣:对知识的追求、对爱情的渴望和对人类苦难命运不可遏制的同情,这三种激情就像飓风一样,在深深的苦海上,肆意地把他们吹来吹去,吹到濒临绝望的边缘。

就像志摩曾说的:“我的眼睛是康桥教我睁开的,我的求知欲是康桥给我拨动的,我的自我的意识是康桥给我胚胎的。”志摩在康桥睁开了眼,追寻青春、理想,感受到了爱情、艺术与美,也看到了世界;康桥拨动了志摩的求知欲,使他沿着理想的阶梯不断攀登;康桥胚胎了志摩的自我意识,在这儿,志摩精神的种子开始发芽,他内心的天地不断扩建,情感的田园越来越美化,也逐渐找到了自己心灵的归宿。所以说,康桥是志摩的精神王国、诗意故乡、情感田园和心灵归宿。

一、风之曲

而此时的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又把志摩吹向何方?他是否被吹到濒临绝望的边缘?

我们知道,志摩于1918 年赴美国学习银行学,1921 年赴英国留学,入伦敦剑桥大学当特别生,研究政治经济学,在剑桥两年深受西方教育的熏陶及欧美浪漫主义和唯美派诗人的影响。1931 年11 月19 日因飞机失事罹难。在短短三十五岁的生命中,他把“爱、自由和美”视为自己的理想,参与发起成立新月社,积极开展新诗格律化运动。志摩与张幼仪、林徽因和陆小曼三个女人又有着别样而传奇的爱情婚姻故事。和志摩的生活轨迹大抵同频,其诗歌主题也有三次重大的变迁:前期侧重于理想追求,中期主要表现爱情思绪,后期倾向于感伤苍白。

青年时期的志摩一直在追求理想与美,他的爱情永远处于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圣洁高贵之中,一旦接触到实际,幻想归于破灭,他又重新追求心目中的“爱、自由与美”。1924 年徐志摩在北师大做了那场关于《秋叶》的演讲,在文学上踌躇满志、大展才华的同时,他的感情却跌到了谷底。他对于林徽因的爱恋,在这期间,被林徽因无情斩断。四年后,与陆小曼的夫妻矛盾,使他又一次经历了感情的挫败,加上事业上历经的种种挫折,他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与迷茫中的思索。《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也即写于此情此景的1928 年。

二、风之舞

诗歌标题“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一下子把我们带入如梦如幻、真实虚灵的情境中,和诗人一起感受风的温度、风的力量、风的声音,倾听风与诗人的窃窃私语。直到读完整首诗,我们才知道,诗人不仅要带我们一起去“兜风”,去与大自然对话和约会,还要领我们进入梦的王国,去体贴、理解梦中这个在尘世受伤的孩子,这个在深深的痛苦中迷茫心碎的孩子,这个在精神王国的围墙之外、在诗意的荒野流浪的孩童,这个心灵无处安放、情感的田园被毁坏、生命体被逐渐解构的、有着圣洁高贵追求的理想诗人如何“与生命的本体同绵延”“与天外的群星相感召”。

在结构上,此诗一共六节,每节前三句相同,重复标题,采取传统重章叠唱的手法,连发两问,原来皆是在梦中。“我不知道风”是什么风?飓风、狂风、中风、徐风?春风、秋风、冬风?南风、西风、北风?理想的风、现实的风?情感的风、事业的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东南西北、上下左右、前后里外?这种表达不仅能够深化感情、突出中心,而且读起来更有韵味和节奏感。同时,第一节和第五节、第二节和第四节、第三节和第六节的最后一句不仅形式上相同,在思想内容、情感诉求上又形成鲜明反差,“轻波里依洄”与“悲哀里心碎”,一温柔美好,一绝望悲痛;“温存”“迷醉”与“负心”“伤悲”,一流连忘返,一时过境迁;“甜美”与“黯淡”,一个有声有色有味,一个是内心情感的窒碍。此诗在结构形式上和韵律上还体现了古风与现代诗的完美结合,跳韵与长短句交叉,错落有致,读来朗朗上口,意犹未尽,充分展示了诗歌的建筑美和音乐美——相似别墅的装修风格却截然不同,充满由内而外的韵律谐和感。

特别是破折号的巧妙运用,成了支撑此诗六小节的六个柱子,其他的都是砖瓦墙面。此诗的破折号有解释、延续、转折的意味,甚至在每小节内部和六节之间构成了一个张力,小我与大我之间的张力、本我与超我之间的张力、实我与真善美我之间的张力、有我与无我之间的张力。破折号看似坚如磐石的柱子,实则要么雕龙绘舞,要么流光溢彩。“我是在梦中”则是这“六所房子”的正梁,是本诗的轴心。正如方铭在《中国现代文学经典评析·现代诗歌》中所言:若是从纯粹的抒情诗角度看,这首诗更有它的审美价值。这样的诗超越现实世界的摹写,也超越理念的阐释,它追求词与词关系间产生的情感共鸣,最终以一个独立的艺术与美学的秩序呈现。这种抒写感情波澜的诗歌,可能更迫近诗歌的本质,能推进中国新诗诗美的进展。

此处,我们不妨把此诗的结构比作一个由六套外形特征酷似的别墅连在一起构成的一个环形建筑:前三节“向阳”(依洄、迷醉、甜美)而立,后三节“背阴”(黯淡、伤悲、心碎)互衬。

三、风之韵

如果说结构是这首诗歌的骨骼与外貌特征,是这六套别墅的硬件设备,那么,语言则是活跃在本诗体内的一个个音符,是悬挂在六套别墅里的一幅幅绘画,是住在六套别墅里的人们的一次次情感的脉动、一股股心灵的溪流。诗人通过字词、词句的关联互动、交融流通,让诗韵的美、情感的律动像空气散发在森林中一样自然清纯、朴素无念。“不知道”“哪一个方向”“风”“梦中”给我们塑造的意境大抵是这样:仿佛地球是宇宙做的梦,在群星中流浪、漂泊;人是地球做的梦,在大地上诗意栖居。作为生命本体的人“在梦的轻波里依洄”,“温存”“迷醉”又“甜美”;作为功用属性的人“在梦的悲哀里心碎”,“负心”“伤悲”也“黯淡”,斩断了生命体的绵延,无法超越死线,更不能与天外的群星相感召。“甜美”“黯淡”皆是“梦里的光辉”,正如幸福、苦难同为人生的因缘,“温存”“迷醉”与“负心”“伤悲”是我们的左膀右臂。在漫漫人生路上我们轻柔地“依洄”也悲哀地“心碎”,只不过在诗意的荒原流浪的孩子给我们做了尽情的展示,使我们身临其境,心同此情。正如在《猛虎集·序》,志摩形容诗人:“诗人也是一种痴鸟,他把他柔软的心窝抵着蔷薇的花刺,口里不住的唱着星月的光辉与人类的希望,非到他的心血滴出来把白花染成大红他不住口。他的痛苦与快乐是浑成的一片。”快乐是痛苦的土壤中开出的玫瑰,只能用爱浇灌,用爱采摘。

四、结语

徐志摩诗歌艺术的突出成就,是在于诗人通过极具创新的诗歌形式和表现技巧,营造出出神入化的优美意境,准确而又深刻地表达了诗人那浸润着人生理想和社会理想的情感,使诗人的情感抒发达到了具有高度美学价值的一个新境界。在此诗中的具体表现为:典雅形式下的炙热情感、和谐韵律中的心思灵动、优美意境下的审美意趣和典型意象中的情绪波澜。

志摩轻盈、灵动、真虚。

就像他所说的“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

无论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洁白的云彩、天外的群星、生命的本体、精神的康桥、自然的脉动始终在“爱、自由和美”中,始终同志摩一起起伏、一起畅游、一起翱翔、一起呼吸,在虚灵的梦境中,在诗意的荒野里,同生命体一起创造、感召群星,轻柔温婉,散发蜜甜的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