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入自己的最深处
2021-12-13吴昕孺
吴昕孺
赫尔曼·黑塞的最大特点,是在浪漫主义风格下,不懈地向哲学腹地与顶峰挺进。黑塞的文字里总有一种优雅的坚持与可爱的固执,这与现实中他的为人如出一辙。他长年漂泊、隐逸,性情温蔼,随遇而安,但一听说托马斯·曼所谓“德意志特性”的战争理论,当即与之绝交。
黑塞的书我都喜欢,但最让我震撼的是那本不足十万字的小册子——《悉达多》。
我原以为它是有关佛陀乔达摩·悉达多的传记,翻开才知道是一本虚构小说。黑塞巧妙地将乔达摩·悉达多这个印度姓名拆分开,变成两个人——乔达摩依然是佛陀,而悉达多变成了一个追寻自我、追求佛性真义的古印度贵族少年。
悉达多去找乔达摩。佛陀告诉他,没有人可以通过教义得到救赎,也不可能以言辞和教义向别人传达他在觉醒那一刻所体验到的事。于是,悉达多独自上路,开始他漫长的“自身体验”和辛劳求索。他拜名妓伽摩拉为师,从她那里学习情色之美与感官之乐。他从富商伽摩湿瓦弥那里学会交易和理财,在对财富的追逐与轻蔑中窥视其冷酷、吝啬的真实面目。他和赌徒一起,共同承担那沉重而可怕的焦虑,在无聊透顶的生存状态下保持活力的秘诀。不一样的是,他没有从妓女那里学会沉溺,没有从富商那里学到贪婪,更没有染上破罐子破摔的赌徒心理。
读《悉达多》时,我正处于人生低谷。在单位承包一本走市场的刊物经营失败,被降职、罚款,旋即家庭破裂,孑然一身。那个想抛弃自己的悉达多,那个试图扼杀感官,灭除记忆,逃离自我,变成岩石、木头,甚至一具尸体的悉达多,从黑塞笔下径直走进我的身体。我恨不得自己像泡沫一样消失,却又不得不在母亲面前装出天下无事的人模人样。
生活一往无前。不会为悉达多停留,也不会为我。当我硬着头皮继续翻下人生书页时,惊异地发现,在生命的每个拐角,悉达多都在等着我。
我们在明媚阳光下或溶溶月华中悠悠醒来,某种使命让我们再次奔涌着情感的牵挂和渴望的躁动,从而重新返回自我。我们没有多卸下一点东西,依然用自己单薄的身躯,感受繁华之下的荒凉与喧嚣之中的孤独。几乎同时,“一阵彻骨的寒意”瞬间袭过我们全身,让我们“像一只小动物一般战栗了一下”,因为此刻,孤独的巨掌将我们举到了半空。正如阮籍在《咏怀》诗中所感叹:“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人的视野愈广阔,思虑愈深远,他的孤独就愈益绚丽如虹。
我和悉达多,或者说,我就是悉达多,悉达多就是我——像恒星那般孤立,像融化的冰雪那般冷寂,像一个在路上看不到任何同伴的旅客那般充满绝望。然而,我们又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地要成为自己,哪怕从半空摔下来,哪怕真的在走向消失。
眼前是絕望之河,它似乎挡住了所有去路。生存还是毁灭,沉沦还是上升?
船夫维稣德瓦的话如梵音天启:“我曾将成千上万的人摆渡过河。所有那些过客,他们或为金钱而奔忙,或是参加婚宴、外出游玩……但这千万人中会有十几个人,或许只有四五个,对他们来说,这条河并非障碍。他们听见了河水的声音并且用心谛听,于是河水成为他们的神圣之物,正如河水之于我。”
正是倾听,使这条恶魔般的大河转化为引领悉达多上升的天使和导师。悉达多凝视着流动的河水,河水也以千万只眼睛回望着他,世俗生活中所有快乐、悲伤、失落与痛苦,都在这河水的涤荡中变成一种慰藉。他在想象中纵身一跃,与流水融为一体;然而他只是凝视着,一动也不动。就这样,河水永无变迁却又时刻常新的秘密被悉达多悄然探知。他从未发现流水的声音与形态竟如此美丽。他觉得流水在告诉他某种未知的东西,某种正等待着他的东西。曾想自溺于这条河的悉达多幡然醒悟。实际上,那个衰老、疲惫而绝望的悉达多已然溺毙其中,新生的悉达多对河水感到一种深深的爱恋。
悉达多获得了真正的宁静。他的眼里只有两样东西:世界和自己。而且,世界和自己连为一体,没有世界就无从发现自己,没有自己就看不到世界——用自己的语言,描述自己的体验,打造自己的生活,表达真实的自我——这是唯一可以与世界交流沟通的方式,这是唯一可以与世界比肩齐行的方式。
《悉达多》完全改变了我与世界的关系,就像悉达多所经受的洗礼和蜕变。我决定与自己和解,与他人和解,与世界和解。这个和解一旦达成,惊涛骇浪就变作秋水长天,暴雨狂花便成为光风霁月,沮丧、失落和埋怨像被埋进地下的落叶,统统转化为肥沃的“感恩”。我得以焕然一新,并拾起搁置多年的笔,成了一名“新归来诗人”。
悉达多与乔达摩一而二,二而一。我与悉达多一而二,二而一。所有人性的飞跃,皆是自我与他者的融会,灵动与朴拙的兼修,远行与回归的应和。同样,每部作品也有自己的命运,它不是作者所能左右得了的,不是首发式和研讨会所能捧红的。唯有在创作中通过物象而抵达心象,通过对世界的广阔认知而探入自己的最深处,一部作品才能获得它应有的生命力。当我创作长诗《原野》,写作长篇小说《李白自述》的时候,我脑海里时常浮现出悉达多的身影,我的耳边时常回响着他那低沉而清晰的声音:
“世界在每一瞬间都是完美的:所有罪孽都已领受神恩,所有孩童都是潜在的老人,所有婴儿都已打上死亡的印记,而所有垂死者都将获得永恒的生命。”
责任编辑 黑 丰